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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味道 (1)

听过一个儿子讲述他的父亲。那时儿子还小,家在农村,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干的是体力活,父子俩一年难得见上几次。父亲爱吹点牛,每次回来,总要把在城里见到的事添油加醋地重复几遍,显得很有见识的样子。一家人都知道他的个性,也不与他争辩。

有一次父亲回家,特意给儿子带了礼物,是两瓶饮料,塑料瓶装的,贴着蓝色的标签,通体透明。儿子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瓶子,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咕咚”就一大口。父亲赶紧问,儿子,好喝吗?儿子嘴里还含着饮料,说不出话,只好含含糊糊地点头。父亲开心地笑了,儿子忽然问他,你喝过吗?父亲顿时扬起了眉毛,那当然,如今城里人最流行喝这个,我在工地上干活累了,就买它当水喝。儿子再没说过什么。

若干年后,儿子在城里安了家,把父亲也接到了城里。只可惜,父亲没有享福的命,半年后就查出了胃癌,晚期。儿子说,爸,您想吃点什么尽管说,我给您买去。父亲想了想,说我在城里啥都吃过了,只有一种饮料没尝过,就是上次我给你带回来的那种,塑料瓶装的,透明的。儿子有点意外,但没说什么,转身就上街买了一箱回来。

儿子帮父亲拧开了瓶盖,轻轻地递到床前。父亲接过来,才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下咽,忽然就皱起了眉头,“哇”地吐了一地,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儿子,你买到假货了,这饮料掺水了!儿子眼泪刷地就下来了,爸,矿泉水就是这个味道啊。

年初的南方雪灾。有个父亲开着私家车,带着七岁的儿子回湖南老家过年。父子俩从广东出发,进入湖南境内时,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还有树枝上晶莹剔透的冰凌,儿子仿佛走进了童话世界,高兴得手舞足蹈。父子俩都长在温润的南方,做梦也未曾想到,如此冰清玉洁的世界,竟然会暗藏杀机,灾难正悄悄向他们逼近。

离家仅四十公里的时候,高速公路突然封闭了,父子俩被困在路上,除了等待老天爷开恩,别无良策。然而,纷纷扬扬的大雪似乎意犹未尽,依然漫天洒下,路面的冰层越来越厚,把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覆盖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上仅有的食物已消耗殆尽,饥饿、寒冷和对家的向往,轮番煎熬着父子俩的心。家,就在不远的前方,此刻却显得那么遥远。冰冷的绝望!

足足困了两天之后,父亲决定抛下车子,带着儿子徒步回家。白雪皑皑,寒风刺骨,父亲背起儿子,深一脚浅一脚,艰难跋涉在冰天雪地中。渴了,他就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累了,他就把儿子暂时放下,牵着儿子继续前行。十几小时后,终于到家,筋疲力尽的父亲总算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半瓶矿泉水。这是父子俩仅有的补给,怕它在半路上结冰,父亲就一直把冰冷的矿泉水焐在胸口,自己却没舍得喝一口,全都留给了儿子。

澄澈的矿泉水,晶莹明亮,浸润着父亲的汗水,带着父亲的体温。那种味道,应该是儿子一生的记忆吧。

我与父亲的经济往来。1985年上学之前爸爸给我最大的一笔钱是压岁钱,10块,最少的记不清了,大概够买一包“五香瓜子”,喂饱我的馋虫。那时候他的工资三四十块钱。

1990年之前,过年收到的压岁钱都由妈妈代管,自从上了中学,那些钱都归我自己了。住在学校伙食自理,每周爸爸给我20块钱,其实那些钱根本花不完的。初中三年我居然攒了200多块,给家里买了两只小羊。

1994年上高中后,在县城住校,父亲给我的钱也在逐渐增加。每年近2000元的学杂费,每月还给我200元生活费。那时候他的工资是280元。

1998年我上大学的学费每年2300元,住宿费120元,雷打不动。另外,父亲每月还给我300元的生活费,每次都要7000元左右。大学三年有增无减,直到我工作。

我给父亲的第一笔钱是在1999年春天,23.5元是我的第一笔稿费。那年寒假父亲把那本发表我文章的杂志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喝多了。

2001年我工作第一个月的薪水是650元。我打电话给父亲要寄给他,他坚决不同意,后来没有办法就说,给你妈买点东西吧,咱家她最辛苦。我给妈妈买了一枚金戒指,680元。当年爸爸的工资是360元,企业面临破产。

2002年我用2000元稿费给下岗的爸爸买了一台彩电,过年给了妈妈1000块钱。他常对客人自豪地说,大儿子写出来的电视啊。

2003年父亲的生日我汇款1000元。秋天他来我工作的城市送妹妹读书,我请他吃饭,他不去大饭店。我没有时间陪他在城里游玩,一周之后他说想家便回去了。火车票是他自己买的。

2004年冬天母亲生病住院,我拿出1万给爸爸。当时他揣在棉大衣里一个劲儿摸,惹得妈妈在床上笑话他“没见过世面”。

2005年父亲被查出患有严重的高血压,每天服药。我给他买了一台电子血压仪,打七折,398元。弟弟上大学我给父亲6000元。父亲常拿血压仪给串门的邻居用,妈妈很不高兴。

2006年春节,父亲催我赶紧结婚。我说等弟弟大学毕业再说。他一脸不高兴地说,你妹在你那边念书就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我和你妈还能干活,年底刚卖了一头小牛,2300块呢。我不说话,自从下岗他的工资只有100块,弟弟第二年的学费生活费少说也得7200元,差得远哩。父亲默默去了东屋。

我正和弟妹打牌,父亲过来说,你俩出去一下我跟你哥说点事情,他俩出去了。

父亲说,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28岁该成家了,不能耽误你,这两年你邮回来的钱我一分没动,你若买房子我把河堤上的树卖了再给你添点……

我打开存折,储户名付体昌,连利息总计321362元。存钱的次数很多,最少的560元,最多的1万元。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哑父,我的父亲是个哑巴。

父亲,是每个人生命中无法选择的,但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哑巴。父亲有一把口琴,他吹奏的口琴曲成为我从他那里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小的时候,我常常会跟随着他吹奏的口琴曲欢笑不止。

听邻居们说,父亲并不是先天性哑巴,父亲变哑是在我两个月大的时候,因为母亲突然留下一张字条,抛下我和父亲去了美国,父亲一夜之间就说不出话来了。那以后,他的喉咙就再无法发出声音。

父亲因为没有工作,每天依靠着骑三轮车收废品维持生活。七岁那年,我上学了。父亲常常成为同学嘲笑我的罪魁祸首,父亲吹奏的口琴曲也开始变得刺耳。可是,我还是要去上学。因为,我喜欢读书。

我喜欢读书,但不喜欢那里的同学,他们总是用高高在上、鄙夷的眼神看我。甚至给我起外号,叫我“老太太”。我知道,同学们这么叫我,是因为我穿得总是破破烂烂,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大多时候,我都选择了沉默,将所有的悲愤都发泄到读书中,用我优异的成绩回击着那些轻蔑。

我清晰地记得,一次学校检查卫生,我回到家认真地洗了头,洗了身上那又土又旧的衣裤。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对几个卫生十分差的同学说道:“你们看一看,连她都做到了,你们却做不到,真让人伤心啊!”老师是不是真的伤心了,我不知道。但那个上午却成为我生命里永远无法剔除的一个上午。老师的话如同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中,便再无法拔出,疼痛则愈久愈增。

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自卑。我渐渐地开始把这一切的不公都归咎到父亲身上。

在我家附近,聚拢着很多收购废品为生的人家。每天晚上,这些人从四面八方回到家,总会互相打听着这一天当中都赚了多少钱,遇到了什么新鲜事。每次,其他人都会很骄傲地说自己又赚了30元、40元。但比这些人出去得都要早,回来得都要晚的父亲,赚的钱却从来没有超过20元。一天,我对父亲说:“你太笨!连撅秤都不会!”父亲用手拍拍他的胸口,摇摇头,憨笑着。我知道父亲是想告诉我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不能要。我无言,在心里嘀咕着:“那你就继续受穷吧!”

那天,放学的路上,我遇到了正在收废品的父亲,父亲执意让我坐着他装着废品的车一起回家。在路过一家游戏厅门前时,有两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叫道:“看看,这个小妞这么漂亮,收破烂真可惜了!”我的脸一下就燥热起来,血管里的血液似乎要膨胀出来,我愤怒地看向说话的人。这时,父亲圆瞪着双眼,大张着嘴巴,有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那声音虽然低哑、模糊,却让人感觉到是那样的愤怒。那两个人看了看父亲,走开了。眼泪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我丢下父亲,疯了般跑回了家。

那天晚饭后,父亲像往日一样,去附近的菜市场捡拾竹筐。快10点了,父亲捡拾回来几个竹筐,一边用竹筐烧着炕,一边用手对我比画着以后不再收废品了,想卖菜。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我了解父亲,他舍弃掉做了多年的,每天可以维持他和我日常生活的收购废品这一行,一定有白天我受委屈的原因。但是,我仍旧憎恨他,憎恨他的哑,憎恨他的无能,憎恨他带给我的耻辱和白眼。我暗想,如果父亲不是没有能力,母亲就不会离开他;如果父亲不是哑巴,别人就不会嘲笑我。

父亲开始卖菜。

也许是过度的劳作让父亲的身体像一台零件已经破碎的老机器。牙疼刚刚控制住,父亲的腰疼越来越严重,父亲常常因为腰疼而蹲下就站不起来身了。父亲去一个盲人按摩师那里按摩,按摩师说父亲的腰是腰间盘突出,还有些轻微的腰劳损,不过,只要能够连续按摩半个月就能好。那天之后,父亲就再没有去按摩师那里,因为每天15元的按摩费在他看来太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