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南岸那一大片低矮的丘陵上,有一座孤零零的高山突兀而起。那山呈带状,高低起伏,绵延百里,很像一条卧伏的蚕虫,故名卧蚕山。但卧蚕山只是地图上的名字,老百姓并不这么叫她。当地人最重风水,起房盖屋时,讲究“前有照,后有靠,左右山环水抱”。卧蚕山巍然耸立,气势雄伟,形状颇有点像照壁,且终年郁郁葱葱,风光秀丽,还有许多历史遗迹、离奇传说以及名人的活动踪影。因此,百姓们不仅都喜欢以她为“照”,将房屋的正面朝向它,而且还给她起了另外一个好听的名字:照壁山。
照壁山大大小小有数十座山峰,最中间的一座名叫神母岭。神母岭不高,不险峻,地理位置却极重要。她的东面岭下是粤汉铁路,西面岭下是湘长官道。山东西两边的人走南闯北,这里都是必经之地。山岭之巅有一道山谷,山谷之中有一座小亭子。那亭子很小,结构也很简单,不过是几根石头柱子撑着一个石板屋顶,但她由于建在上山路与下山路的交接点,位置极佳,于是自然而然地就成了神母岭和照壁山的标志性建筑物。因此,人们建房盖屋时,不仅要把正面对着照壁山,而且要对着神母岭,对着那小亭子。
神母岭下有一个村子名叫石板塘。那村子在当地颇有点名气,百十里内几乎无人不晓。她为什么如此有名呢?这原因就在于她是一块地形地势极佳的风水宝地。
石板塘村风水确实好,山环水抱,具有旺家旺族的气势、招财进宝的看相。村子正面便是照壁山,且正对着神母岭顶上的那个小石头亭子。村子后面有一座小山。那山不高,不大,却四季常青,蔚然秀丽。最令人感到奇特的是,山上长着五株巨大的松树。那五株松树如伞如盖,相抱相拥,交相辉映,高耸入云,不仅使得后山平添了几分巍峨壮丽的气势,而且还给整个村子带来了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村子南面、北面也有小山。北面的小山上还长着一株巨大的樟树。那樟树的树干特别粗,三个大人伸开手臂都合抱不过来。村子不大,坐西朝东,百十来间白墙青瓦的房屋紧紧凑凑地排列在一个三面环山的湾湾里。村子前面是一个地坪,地坪前面是数十块大小不一、错落有致的稻田,而稻田前面则是一个五光十色的菜园子。菜园子前面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小路前面有一条终年流水潺潺的小溪,小溪上一座石板桥飞架而过,将东西两面的小路连接起来。那小路便是通往照壁山神母岭的主路了。
石板塘村以塘为名。石板塘不大,只有七八亩水面。她位于村子北侧的山边上,隔着北山的一个角,由一条弯弯的小路与村子连接起来。那弯弯的小路是用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长条石板铺成的,紧挨着水塘。由于有这条石板路,所以这水塘的名字叫做石板塘。石板塘虽没有紧挨着村子,但却是全村整体布局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她终年满池清水,晶莹透澈,就像一块巨大的宝玉镶嵌在村边,映照着蓝天丽日、绿树红花、农田茅舍、瓦屋青烟,使得整个小山村显得、灵秀与妩媚、生机盎然。
石板塘最早的住户姓陈。陈家本来是当地有名大户。当地人都特别敬重山神、塘神,逢年过节必隆重祭拜。但陈家第十三代族长却是个粗鲁汉子,从来不信塘神。一年除夕夜里,他在邻村多喝了几杯酒,回来路过石板塘时,却玩了一个恶作剧——站在塘堤上,对着水面撒了一泡尿。没想到,回家后他就病倒了,病的恰恰就是那生儿育女的命根子。后来,他终于死在这病上了。他自知这病因何而起,临死前便叮嘱族里人说:“我这病是咎由自取,所以不可厚葬,也不可葬入祖坟,而只能葬在石板塘的塘堤之下。我葬在那里,好终日反省,向塘神谢罪。我下葬之后,你们赶紧将这祖屋卖了,从速搬家!切记!”
那位陈姓族长说完话就死了。他死之后,族人们遵照他的遗愿,将他草草下葬。至今,石板塘的塘堤之下,石板路西侧的路边上,还有他的坟墓。
陈家后来搬走了,这陈家老屋便卖给了一个姓姜的人家。姜家原来住在照壁山东面山下的高家坊一带。买了这陈家老屋后,姜家老族长便派自己的小儿子,一个知书达礼、好学上进、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带着妻子儿女,住进了这陈家老屋,并更名为石板塘村。
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名叫姜日广,是石板塘姜家的第一代祖先。他搬来时,姜家只有几个人,而且一连三代单传。但到了第四代,即重孙子姜光瀚这一代,姜家便开始迅速发展起来了。姜家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迅速发展呢?这里面的主要原因,乃是因为姜光瀚生了一个才能特别突出的好儿子。姜光瀚的这个好儿子,就是姜家第五代的代表人物姜辉阁。
姜光瀚有四个儿子:辉奇、辉阁、辉宇、辉纪。姜辉阁是姜光瀚的二儿子。他小时候,长相并不出众,远不如他那几个兄弟清朗俊逸。因此,姜光瀚不喜欢他。他把老大、老三、老四都送进宗祠里读书,却唯独把老二辉阁留在家里作田务农。但世界上的事情常常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姜辉奇、姜辉宇、姜辉纪从小“不管门前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后来却功名、成就、家业一无所成。而姜辉阁没有读过多少书,后来却成了名闻乡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四兄弟中,数他的才干最优、成就最大、威望也最高。姜家整个家族后来的蓬勃发展,他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姜辉阁在家族里发挥重要作用,是从一场官司开始的。那场官司,实质上是两个家族的根本利益之争。而他们所争的,便是石板塘那口小小的水塘。
原来,在南方各地,水塘对于人们的生产和生活都是至关重要的。它常常既是人们的生活用水,又是农业生产的灌溉用水。石板塘就是石板塘村的唯一水源。村子里的数百亩水稻田都要靠她的水来灌溉。但石板塘地处高阜,堤下的几千亩水稻田却并不全是姜家的。因此,每年一到夏秋干旱季节,临近的各村各族便常来打石板塘的主意,不是公开决堤放水,就是私自挖塘偷水。这其中,尤以大路坪路家最为猖獗。他们常常仗着族大人多,不仅公开抢水,甚至还要大打出手。为了这事,姜家伤透了脑筋。这年秋初,湘北大旱,姜、路两家又为着石板塘的水闹起了纠纷。这一次,路家做得更绝。他们不仅公开决堤放水,全然不把姜家放在眼里,而且还恶人先告状,一纸诉状把姜家告到了县衙里。路家这样做,用心非常险恶,明显就是要把石板塘永远占为己有。
路家把姜家告了,姜家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但县衙正要开堂时,姜光瀚却不巧病了,上不了大堂。没办法,他只得要大儿子姜辉奇代他上堂。但没想到,姜辉奇虽已二十岁了,又饱读诗书,却胆小怕事,死活不肯去县衙。这一来,姜家便无路可走了,姜光瀚又急又气,手足无措,七窍生烟,恨不得拿根绳子上吊,一死了之。正在这万难之际,姜辉阁挺身而出了。他要求独闯县衙,代父上堂。姜光瀚见情况紧急,家里又再没有别的人了,便只得点点头,让他去了。这时,姜辉阁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
县衙开堂那天,路家去了三十个人,而姜家却只去了姜辉阁一个。姜辉阁年纪小,个头也小,像个小孩子,跪在大堂一旁,自然难以引人注意。县太爷坐在堂上,探头往下一看,见地上跪着一大片,却都是路家的人,姜家人一个也没看见,当时便有些不大高兴了。
“路家的人都来了,姜家的人呢?姜家为何不派人来呀?莫非藐视本官不成?”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县太爷话音刚落,堂下忽地响起了一个小孩子稚嫩的声音:“石板塘姜家族长姜光瀚之子、小民姜辉阁参见青天大老爷!”
县太爷闻声望去,见是一个半大孩子跪在地上,不觉眉头一皱,发话说:“你是姜家来人?难道你姜家没人了,把你一个小小孩童派来敷衍了事?诉讼大事,关系重大,岂可儿戏!你从速回去,换你家大人来吧!”
姜辉阁见县太爷面露轻视之意,便抬头挺胸,娓娓而言道:“请问青天大老爷,难道小小孩童就不是人吗?从古至今,官府断案,只问有理没理、合法违法,何必非要分别大人小孩呢?难道那家子没大人了,只剩下小小孩童,官府就不能判案么?路家世居此地,人口众多,所以今日来人亦多。我姜家系新从外地搬来,繁衍未久,人口甚少,年长男丁只有家父姜光瀚一个,而他老人家今日恰逢患病在身,现正卧床不起,所以也就只来了我这一个小小孩童。我早听家父说过,大人是个公正廉明的青天大老爷,凡事都能秉公而断,决不会看人多人少、人大人小而扶强欺弱,轻率行事,是以大胆代父到庭。请大人体谅我的拳拳孝子之心。如有不敬之处,容日后家父病愈之后,再亲来请罪受罚!”
姜辉阁义正词严,铿锵有力,满堂人众听了皆不觉一惊,就连县太爷也不禁愣住了。他被姜辉阁的凛然气势所慑服,更为姜辉阁的惊人胆量所倾倒,暗自沉思了好大一会儿,倒有心向着姜家了。
“姜辉阁,你既是有胆代父到庭,对这案子必是能说得明白的了!你们姜、路两家为何要争抢这石板塘中之水?此事起于何时,是何人引起?其中缘由、曲直,你且明白道来!说得有理,恕你口出狂言、藐视本官之罪。倘若依仗自己年幼,当堂耍赖,无理取闹,小心棍棒伺候!”县太爷目视姜辉阁,当堂喝问。话虽仍然说得很重,语气却明显缓和多了。
“是,小人明白,不敢欺蒙青天大老爷,”姜辉阁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就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这石板塘是我姜家私塘,所处之地就在我姜家祖屋之侧,所蓄之水也都是我姜家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原本就该我姜家私用,与他路家无涉。”
“慢!你说石板塘是你姜家私塘,有何证据?该塘在你姜家祖屋之侧,所蓄之水都是你姜家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仅凭这两条,怎能下得了定论!”县太爷突然打断姜辉阁的话。
“启禀青天大老爷,”姜辉阁又磕了一个响头,“小人今日所居之石板塘老屋,是祖上向陈家买来的。小人祖上买这老屋时,原本就是连这口塘一起买的。当日祖上与陈家立有文书契约,连同房屋、田地、山林、菜园以及这口石板塘,总共付银三万七千两。其中,单是石板塘这一口水塘便付银伍千两。立这文书契约之时,为公正起见,两家商定,请了路家当时的老族长路俨路老先生作证人。”
“是嘛,你姜家买老屋时是连同石板塘一起买的?那当日签订的文书契约还在吗?”县太爷俯身相问,语气又缓和了不少。
“回青天大老爷,当日签订的文书契约都还在,而且小人统统带在身边了!”姜辉阁略略抬头看了一眼县太爷,旋即从怀中掏出文书契约交给师爷。
师爷拿过文书契约,双手递给县太爷。县太爷把文书契约摊开,戴起老花眼镜,细细地看了一遍,对着堂下高喊一声:“路春廷!”
“小人路春廷在此!”堂下一个五十上下的人回答。那人就是路家现任族长路春廷。
“路春廷,路俨是你祖上何人?他是否当过你路家族长呀?”县太爷探头问道。
“回大人,路、路俨是小人曾祖父,确、确实当过路家族长!”路春廷说道,头压得很低,话说得不利落,有些结巴,还带着颤音。显然,他有些怯场。
“唔!这就对了!路春廷,”县太爷手指文书契约,“姜家现有文书契约在此,上面赫然就有你曾祖父路俨的亲笔签名。他当时是这笔买卖的证人,对石板塘的情况一清二楚。明摆着,石板塘确是姜家私塘,塘中之水理应归姜家私用,你路家无权干涉。如今你路家不仅与他争抢这塘中之水,且还要恶人先告状,与他打这蛮不讲理的官司,却是为何?莫非这文书契约之事,你不知情?”
“回大人,文书契约之事,小人知道。姜家曾给小人看过。只是这其中还有一桩事情,小人不甚明白。”路春廷说。他已恢复正常了,说话时既不结巴了,也不带颤音了。
“你还有何事不甚明白?从速道来!”县太爷对着堂下又是一声高喊。
“是,小人这就禀报,”路春廷忙不迭地磕着响头,“青天大老爷明鉴,这纸文书契约虽已载明当日姜家向陈家购买石板塘之事,却并未说明石板塘原是陈家私产。倘若石板塘不是陈家私产,则陈家将这塘卖与姜家也就是不合法的了。我路家世代相传,陈家第十三代族长是一个横蛮不讲理的人,这石板塘所在之地便是他恃强凌弱,硬从我路家夺过去的。”
“喔,还有这等事?姜辉阁,此事作何解释?”县太爷低头看着姜辉阁。
事起突然,风向一下子变了。路家来的那三十个人纷纷交头接耳,神情异常兴奋起来。满堂的师爷、皂隶也都拿眼盯向姜辉阁,看他如何应对。
姜辉阁却没有丝毫惊惧之意。他略略移动了一下身子,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青天大老爷,刚才路春廷先生所言与事实不符。石板塘原本不是水塘,而是一坵水田。这坵水田的名字就叫石板田。这田最早时确实是路家的,田主名叫路恩芳。本朝嘉庆十二年四月,路恩芳身患重病,因无钱医治,遂将该田卖给了陈庆增。这陈庆增就是陈家第十一代族长。他买入该田后,为方便用水,乃于嘉庆十四年筑堤蓄水,改田为塘,并命名为石板塘。当时为纪念改田为塘之事,陈庆增不仅自己写了一篇《石板塘记》,而且还特意请路家路昆老先生写了一篇《石板塘赋》。这两篇文章当时都一并刻在石碑上留作纪念。现今这石碑还在,小人已将它珍藏在阁楼之上了。小人本想将这石碑搬来与大人鉴赏的,但小人年小力弱,实在搬它不动。不过,陈庆增和路昆路老先生当日原作的文稿,以及陈、路两家买卖石板坵田地的契约,包括原石板坵的地契,小人今日都带在身上了,请大人明鉴!”
文书契约均在,一应证据俱全,姜辉阁又据理力争,言语铿锵,掷地有声,县太爷也是个明白人,怎敢不公正评判!这场官司自然是姜家赢了。
姜辉阁打赢了官司,这使姜光瀚不得不刮目相看。他晓得儿子的才干了,就开始把管理家务的重任逐步地向姜辉阁转移了。
几年后,四兄弟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家里人太多了,穿衣、吃饭都聚在一起,诸多不便。因此,姜光瀚决定分家。一天早饭后,他把老大辉奇、老三辉宇、老四辉纪喊来,吩咐他们三个各自回房去写分家契约,并说这是考试,想借此机会考考他们的真才实学。他的意思很明白,觉得写契约是个文字功夫,只有老大、老三、老四书读得多,写得出来,而老二没读过什么书,所以也就不必为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