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桂枝脾气好,性子温和,很会做家务事,也很会处理和家里人的关系,所以,进姜家门后,她很快便赢得了全家人的喜欢。对樊桂枝,姜云岳自然格外喜欢,因为她是姜家的第一个儿媳妇,而且是他亲自相中的。
刚结婚时,姜耀典觉得樊桂枝长相一般,对她没多大热情。但没过多久,他就改变态度了。他发现樊桂枝有很多常人所没有的优点,特别温柔体贴,特别通情达理,特别疼他爱他,讲话还略带沙音,有磁性,特别好听。渐渐地,他喜欢上她了,离不开她了。有时只要樊桂枝那带磁性的声音一传出,姜耀典那两条腿就好像打颤似的,连路都走不动了。于是,两个多月后,家里便传开了一个喜讯:樊桂枝怀孕了!
杨杏花的婚姻生活可就远没有樊桂枝那么幸福了。结婚头几天,她就跟植物人差不多,既不说,也不笑,人不推,就不动。对新郎官,她也没丝毫反应,表情冷漠,不理不睬。新婚之夜初入洞房时,徐应夔见她态度冷漠,开始还有些担心、害怕,不敢对她动手动脚,默默地趴在床边上躺下了。躺到半夜里,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开始做起了试探动作。他先是伸腿踢脚,杨杏花没反应。接着,他又用胳膊撞身子,杨杏花依旧没反应。到后来,他干脆做了个大动作,伸手摸起了胸部,揉起了乳房,杨杏花还是没反应。这一来,徐应夔的胆子就大了,一翻身骑到杨杏花的身上,便急急忙忙地解衣服脱裤子,狠劲地折腾起她来。从这以后,徐应夔就肆无忌惮了,天天一入夜就上床,一上床就没完没了地折腾她。
徐应夔的命很苦。他父母死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是端叔叔婶婶的饭碗长大的。叔叔婶婶的饭碗当然不好端,因此他受够了虐待,看够了白眼,尝够了寂寞、孤单。突然到了一个新家,有饱饭吃了,有好房子住了,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堂客在身边陪伴了,他就觉得自己是到了天上,做了神仙了。他太年轻,不知深浅,总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时来运转了,便要抓紧一切时间尽可能多地享受温柔乡里的滋味。他非常喜欢杨杏花,对夫妻生活的要求很高,兴趣特别浓。因此,他撂不开杨杏花,每天都要折腾她,而且常常是不顾一切,三番五次,通宵达旦,没完没够。有时大白天里,他下田干活,中间回家喝茶时,他甚至还会突然兴起,搂住杨杏花不要命地折腾一番。
人常说,房事不加节制,是最容易伤人身体的。徐应夔经得起天天征战,夜夜疲劳吗?他从小就饱受饥寒,吃不好,穿不暖,营养差,没能打好底子,因而表面看起来人高马大,实际上体质很弱,小灾小病挺多。他又特别好面子,喜欢逞能逞强,得了病也不爱说,更不肯看郎中吃药。很显然,这种身体状况,这种脾气性格,是根本经不起折腾的。果然,没多久他就开始闹病了,整天头疼脑热,咳嗽痰多,而且心里还特别容易起急,一急就浑身燥热,一热就大汗淋漓,但出汗后又会很快感到全身发冷,甚至发抖打颤。
结婚头三个月,杨杏花几乎没跟徐应夔说过一句话。她的心死了,对世界上的一切都素然无味。因此,她对夫妻生活丝毫不感兴趣,采取了完全被动的态度,既不迎合,也不抗拒,就跟植物人一样,任凭徐应夔折腾。看到徐应夔累得气喘吁吁,半死不活,她也不心疼,甚至还幸灾乐祸。“累死活该!谁叫你王八蛋那么好色呀!”杨杏花常在心里这样暗骂徐应夔。但到后来,见徐应夔病了,憔悴了,渐渐地消瘦了,一天一天地打不起精神了,杨杏花也开始心疼他了。徐应夔要折腾她时,她就不肯答应,劝他说:“歇几天吧,行吗?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简直一把骨头,像个活鬼!”徐应夔不听劝,涎皮赖脸地爬到她身上扯衣服脱裤子,她就动手打他,拿脚踹他,同时还破口大骂:“找死呀?不想活了呀?要死,死塘里去,山里去,别死我身上!”
杨杏花的骂,还真是起作用。这以后,徐应夔就真的收敛了,一连好多天没再折腾杨杏花。而且,他还主动地去看了郎中,抓了几服药,自己认认真真地把药煎好喝了。但徐应夔开始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时间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勉勉强强地拖了几个月,他就撒手走了。临走时,他好舍不得杨杏花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直直地盯着杨杏花,到死都不肯闭上。
徐应夔死了,杨杏花成了寡妇。这时,她才十七岁,结婚刚半年。结婚半年就死丈夫,不到十七岁就守寡,这在当地来说,杨杏花是头一个。这情况当然令人尴尬,这名声当然很不好听。因此,杨杏花觉得没脸做人,头都抬不起来了。
杨老太婆匆匆忙忙地招赘徐应夔进门,原本是要气气姜云岳的,但她没把姜云岳气倒,却把自己气倒了。徐应夔这个女婿上门半年就一命呜呼了,没在田里打下一粒粮食,没给家里留下一丝一毫财产,没给杨家留下一男半女后代,却给她女儿留下了一个寡妇的名声。杨老太婆气得要死,结果大病了一场。
办完婚事不久,接着就办丧事,杨杏花累了个半死。丧事还没利落,杨老太婆又病了。杨杏花还没缓过劲来,又不得不忙着给娘治病,天天请郎中,上药铺,抓药,熬药,喂药,汤汤水水,洗洗涮涮,忙得脚不点地,差不多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了。等到这一连串的事办完,杨老太婆好利落了,杨杏花都瘦一圈了。
杨家连遭不幸,左邻右舍人人痛心。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来杨家看望杨老太婆,安慰杨杏花。姜老婆子心里也不好过,天天张罗着要到杨家来看看,姜云岳却不允许。他拦住姜老婆子,冷冷地说:“有什么好看的?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
徐应夔死了,姜耀荣却莫名其妙地变了。他的话多了,脸上看得见笑容了,也爱跟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了。而且,他还喜欢往大柏树屋场那边望了,走了。好多人都看见,他有好几次走到了杨杏花家的屋门外,在那里站了好一阵。这样的现象在杨杏花和徐应夔结婚后的那段时间是绝对看不到的。
姜耀荣去大柏树屋场,当然是想看杨杏花。但杨杏花却不愿见他。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任凭姜耀荣在外头站多久都不肯开门。这情景令姜耀荣非常尴尬。他怕别人看见了,会说闲话。“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他知道,也懂。他觉得自己是个正派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说三道四瞧不起。他更怕父亲看见了,会骂他。他晓得父亲此刻的心里存着幸灾乐祸的念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他去杨家的。他对父亲的这种心理很看不惯,甚至是很反感,但他不愿意和父亲对着来。他觉得自己要做孝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和父亲发生正面冲突。
但姜耀荣心里实在是放不下杨杏花,做梦都想去看看她。“哪怕是只看一眼、只说一句话呢,那也总比不见好啊!杏花守寡了,心里一定很难过,只怕这些天眼泪都没干过,人也一定瘦得不成样子了,可怜啊!”他常这样想。
姜耀荣无时无刻不想杨杏花,想得饭都吃不下了,觉也睡不好了。终于,他下定决心破釜成舟,做一件平生风险最大的事——半夜里穿过竹山去看杨杏花。
吃完晚饭,姜耀荣就躺下了,说是肚子疼。姜老婆子问他要不要吃点“四磨汤”,他说不用,躺一躺就好了。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备有广木香、乌药、枳壳、花蕊石等四味中药材。用这四种中药材磨成的汤汁就叫做“四磨汤”。“四磨汤”是专给小孩治病的药,治肚子疼很有效,但大人们也常吃,效果也不错。姜老太婆见儿子不肯吃药,也就不管他了。
到了半夜里,满大屋人都睡了,村里一片寂静。这时,姜耀荣却忽然起来了。他悄悄地穿好衣服,悄悄地拔开门栓,悄悄地走出家门,悄悄地来到了大柏树屋场后头那道长满小细竹子的山脚下。他这一切行动都是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出,以致村里的那条大黄狗都没发觉,躺在南大门的门廊里睡得死死的。
竹林子招蚊子,也招蛇。大柏树屋场后头的那片细竹林里就有蛇,土皮蛇、银环蛇、眼镜蛇、竹叶青都有,姜耀荣亲自看见过,还不止看见过一次呢。往常时,那竹林里他是绝对不去的。他胆小,怕蛇,尤其怕那种速度极快、爬起来扬头吐舌就像飞一样、毒性也极大的眼镜蛇。但今天他的胆子大得惊人,居然一点停留都没打,就从那竹林子里穿过来了。
穿过竹林子就好办了,脚下就是杨家的菜地。姜耀荣一路小跑地穿过菜地,轻手轻脚地走到杨杏花住屋的窗根底下,伸出几个手指头,在窗棱上敲了起来。
“谁?”杨杏花醒了,大声喊了起来,声带颤音,显然很害怕。没准她还以为是徐应夔的鬼魂来了呢!
姜耀荣用手指头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把嘴贴近那窟窿对里面喊道:“杏花,是我,姜耀荣!你别害怕,我来看你!”
“看我?看我干什么?你走吧!我要死了!”杨杏花边说边哭。
“别哭呀!你出来吧,咱们说说话!”
“我不出去!我不说话!有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唉,杏花,你好歹体谅一下我吧,出来见一面好吗?就见一面行不行?见一面就去死,我也就心甘情愿了!”
杨杏花不说话了,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姜耀荣觉得奇怪,正要把眼睛贴近窗户纸上的那个破洞往里看时,杨杏花却打开后门出来了。
“死鬼!谁要你见一面就去死呀?你死了,我、我还能活吗?”杨杏花扑了过来,猛地抱住了姜耀荣。
两个人紧紧地抱着,谁也没说话。
抱了好一阵,杨杏花才松开手。她擦了擦眼泪,盯着姜耀荣问:“你怎么想起要来看我呢?可怜我是吗?”
“也、也不完全是可怜,”姜耀荣小声说,“心里头想你呀,看不见就难受。”
“哦,你心里头想我哪?那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
“当初不听你的?有这事吗?当、当初你说什么了呀,我哪句没听?”
“当初,也就是我结婚头一天太阳下山那时候,我要你跟我私奔呀!有没有这事?”
“噢……”
“还有……还有……”杨杏花忽然忸怩起来,头一低,眼睛看着地,“当时,我还要你跟我就在那棵桐子树下结婚呀,有没有这事?那时候,你为什么死活不同意呢?”
“那、那时吧,”姜耀荣也忸怩起来了,一只手不停地捏着衣服下摆,“主要是不敢……”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又没人看见!”
“不,不光是怕人看见。主要是怕、怕玷污了你!”
“怕玷污我?你这话就越说越离谱了!咱们俩谁跟谁呀?相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小就做好了准备要结婚做一家子的,还说得着玷污这两个字吗?反正不就是那么回子事嘛,早晚要钻一个被窝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两样?”
“不、不、不,不是那么回事!要是你没找别的男人,就打算和我永远在一起呢,我倒不怎么怕了。可那天不同呀,那天你都已经找到男人了嘛,对不?我明明晓得你找别的男人了,第二天就要成婚办喜事了,我还跟你在一起,那我还是人吗?”
“哦,原来咱俩那天谈话前,你就已经晓得我要结婚了?”
“是!”
“我娘告诉你的吧?”
“不是!”
“听别人说的?”
“嗯!”
“当时你心里好受吗?”
“不好受!”
“怎么个不好受呀?”
“想死!”
“那怎么没死呢?”
“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我娘!”
杨杏花突然往前一扑,紧紧地抱住姜耀荣,抽泣着说:“耀荣哥,你可真是天底下最老实的好人呐,晓得我要结婚,要我把干净的身子给新郎看,就不肯粘我……”
月光如水,星星闪烁,万籁俱寂,就连平日里最爱叫唤的那些小虫子此刻也停止鸣唱了。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似乎忘记了一切。忽然,杨杏花抬起头,晶莹的目光盯着姜耀荣,小声问:“耀荣哥,我有个事想问你,你可要对我说实话哟!”
“什么事?问吧!”姜耀荣说。
“我成小寡妇了,你、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
“是真心!”
“当然是真心!不是真心,天打五雷轰!”
“得、得、得,谁要你天打五雷轰啦?”杨杏花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姜耀荣的嘴巴。
“我要不是真心,今晚上也就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来看你了!”
“这我知道。唉,我的命苦,我的命太苦啦,”杨杏花深深地叹口气,又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不到十七岁就守寡,这世界只怕也就我一个了。寡妇,谁能看得起呢,这一辈子只怕都没人要了!”
“哪会呢?别、别太灰心丧气!”
“哪是灰心丧气呢?这是大实话!耀荣哥,就说你吧,那么喜欢我,能娶我吗?不会吧?肯定不会的!”
“也不一定!如果我能做得了主,就一定会娶你!”
“还是呢,你做不了主啊!”
“我做不了主,还有大人们呢,对不?”
“大人们?大人们能帮咱们做主?”
“要不咱们就试试吧!你跟你娘说一声,让她到我们家提提亲,看看我们家两位老人态度怎么样,行不?”
“我娘?她不会开这种口的,”杨杏花摇摇头,“你还不晓得吧,我娘恨死了你爷(父亲,念ya,——下同)。她要我跟徐应夔成婚,就是为了气你爷的。这回弄巧成拙,鸡飞蛋打,吃了大亏,她还不得气上加气呀!你想想,就她那心思,就这种时候,能放得下架子,去找你爷(同上)你娘谈咱俩的婚事吗?明摆着,贵贱不可能的!不过,你娘这个人心眼正,我倒觉得是可能开这种口的。她性格随和,脾气不大,对我也好。要不,要不你就跟你娘说说吧,让她到我们家来提亲,行不?”
“我?你要我开口求我娘来提亲?唉哟,我哪做得了这种事啊!”
“那有什么做不了的?自己的亲娘面前,难道你还不好意思张口?”
“是、是呀!我脸皮嫩,在我娘跟前,说别的事还行,说这种事还真是不好意思张口。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开这种口,那多难为情呀!”
“要不,要不,”杨杏花突然抓住姜耀荣的手,“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阵子就自己做主,把婚结了!”
姜耀荣脸上一阵热,结巴着说:“你、你是说咱们就、就在这里睡、睡一觉?”
“对呀,不行吗?”
“那不好吧?黑灯瞎火的!”
“那就上我屋里!”
“上你屋里?那、那要是被你娘抓住了,我这脸往哪里放呀?”
“不会的,我娘睡觉死着呢!”
“那也不好,”姜耀荣使劲摇着脑袋,“算了,算了,今天就还是算了吧!提心吊胆的,没兴致。要不我壮壮胆子,找个机会跟我娘说说吧,求她老人家行个好,帮我们个忙,到你们家来提亲!”
杨杏花不说话了,默默地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姜耀荣,眼泪围着眼眶转,一副无可奈何、灰心丧气的样子。
姜耀荣到底也还是没敢开口求娘提亲。然而,他没开口,姜老婆子自己却主动说到这事了。那天半夜里,姜云岳和姜老婆子一觉醒来,两人都睡不着,于是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聊起来。姜老婆子忽然开口说:“要说杏花那孩子还真是不错,模样漂亮,人也能干,做什么像什么,讨人喜欢。说是寡妇,她这半年多只怕也没怎么沾过男人的身子呢,其实也就跟黄花闺女差不多。明摆着,头几个月,她冷着一副脸,对姓徐的那小子不理不睬,根本不会让他上身的。后来,她倒是理姓徐的那小子了,可姓徐的那小子又病了,天天头疼脑热,气喘吁吁,药罐子不离手,哪还做得了那种事呀,对不?”
“嗯,没准!”姜云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那,当家的,你说有没有可能让耀荣和杏花再结合呢?反正他们原来就好过,两家也都提过,大家心里都有数。而且吧,这时候提出来让他们结合,杨老太婆准保会让步,肯定不会再坚持倒插门了!”
“糊涂!你真是个糊涂得不能再糊涂的糊涂虫,”姜云岳声色俱厉地说,“我们姜家是望族,是大户,耀荣又是个真童男子,从来没结过婚的,怎么能把一个寡妇娶进门呢?那样做,你叫我这个族长的脸往哪里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