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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张颂臣有工作了,有住处了,有钱花了,有饭吃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然而,陈记杂货店的生意买卖却越做越艰难了。

陈老板的生意买卖为什么会日益衰落呢?这与长沙城米谷贸易的兴旺发达有关。

原来,陈记杂货店是卖鞭炮的。而陈老板之所以选定鞭炮为主要经营业务,又在于陈记杂货店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

陈记杂货店位于湘江东岸的朱张渡。那里正面对湘江中的橘子洲和湘江西岸的天马山、岳麓山,不仅风景极其优美,而且还有着一段离奇动人的古老传说。

很早很早以前的一天,长沙城里突然来了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穿着一袭破破烂烂的袈裟,捧着一个小小的紫铜钵盂,天天沿街化斋。长沙人素来笃信佛道,乐善好施,见老和尚上门化斋,自然家家捐米,户户给食。老和尚来者不拒,无论是米面、饭菜,还是钱钞,但凡送来了,便往钵盂里一倒。然而奇怪的是,人们眼看着老和尚把东西都倒进紫铜钵盂里了,那钵盂却老也不见满。小小的钵盂怎能盛下那许多东西呢?百姓们大惑不解。于是,很多人便天天跟在那老和尚后头看热闹。老和尚连着化了三天斋,到第四天时便不再化斋了,手里也没拿那个紫铜钵盂了。百姓们给他东西,他也不要。但这时他虽然不再化斋了,却依旧继续不停地在城里到处转悠,并且还沿街喊话。喊话的内容,翻来覆去,老是那么几句:“我佛慈悲,垂怜下界,欲渡信男信女去西方极乐世界。本月十五中秋节晚上明月方升之时,将有天梯搭于朱张渡口。各位信男信女莫错良机,届时务必前往乘梯升天!切记!切记!”。老和尚沿街喊话,一直喊了三天,把整个长沙城都喊遍了。长沙城里人心都沸腾了,成千上万的信男信女都盼着中秋节快点到来,好登上天梯去西方极乐世界。

大多数人都相信那老和尚是个活佛,但也有一些人是不信的。这其中有一个青年猎人就不信。他在老和尚身后跟了一会儿,发觉有些异味,便赶忙回家告诉了父亲。

他父亲是一个老猎人,经验极其丰富,当下便紧闭门窗,压低声音说:“这事我已知晓。昨晚我悄悄跟踪,发现它走到城南乱葬岗的古墓堆中便身子一缩,突然不见了。那古墓堆中有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面藏着一条千年蛇精。四十年前,我还只有十三、四岁的时候,你祖父便发现它经常入城掠食婴儿,曾经与它大战数百回合,用刀砍伤了它,但自己却也被它咬伤了。后来,你祖父便死于那蛇精的毒牙咬伤。他临死时,叮嘱我苦练武功,长大后为民除害。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找那蛇精的藏身之所,却始终未能找到。现在它终于又现身了,机会难得,我们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它除掉。”

当下,老猎人走到床后,拿出一张弓箭来交给青年猎人,对他说:“这就是你祖父留下的西风弓、穿云箭,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平常打猎是不适宜用的,但关键时刻却必须用它。你祖父说,这蛇精修炼多年,能量巨大,用刀枪难以奏效,只能用弓箭射杀。我已老了,身体又不大好,难以斗过那孽畜了,这事就交给你去做吧,你用这弓箭为祖父报仇雪恨!”

“好,”青年猎人一把接过弓箭,斩钉截铁地说,“我现在就去找那蛇精!”

老猎人按住青年猎人的肩头说:“不,这事不能鲁莽!我们还是去找太守商量一下吧,看他能不能派兵丁和我们一道行动。如果太守支持,我们的胜算就更大了。”

事不宜迟,老猎人父子俩连夜造访了太守府。当时,长沙府的太守姓余名镇,文武双全,精明强干,很有魄力。他也早就怀疑那老和尚是个妖精了,有心为民除害,只是一时之间还未想出妥善的办法。见猎人父子两个来了,余太守十分高兴。三人经过一夜紧锣密鼓的仔细商量,定下了四条计谋:一是中秋夜月亮升起之时,余太守派兵丁假扮老百姓守住朱张渡口,拦住那些要上天梯的信男信女;二是青年猎人找一个隐秘的所在藏身,专门负责用毒箭射杀蛇精;三是余太守派武艺高强的军士守住各要害路口,一旦发现蛇精逃跑,便上前截杀;四是老猎人制造一些毒性最强的毒药并散发给各药店,一旦发现蛇精来买专治刀箭伤的药,便将毒药卖给它,以借机置它于死命。

中秋节很快就到了。太阳还没落山,信男信女们便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地赶到了朱张渡。一时之间,湘江边上万头攒动,热闹非凡。人们心如火燎,急不可耐,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着东方的天边远远地眺望,只盼那一轮明月快快升起。

天渐渐地黑了,一轮明月好不容易从远方的天边露头了,一点点地慢慢地升起来了,人们的心便立刻沸腾起来了。正在这时,突然间“哗啦”一声巨响,只见一道红光从天而降,朱张渡口真的出现了一道天梯。那天梯通体呈暗红色,约有一丈来宽,三四尺厚,百数十丈高,下端紧接河边,上端伸入一个巨大的椭圆型门洞;椭圆型门洞的后头,有一大团若隐若现的云层;云层前面,椭圆型门洞上方的两侧,悬挂着两盏巨大的球形灯笼,灯笼里忽明忽暗地闪着绿幽幽的光芒。

天梯真的搭起来了,信男信女们疯狂了。他们纷纷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前呼后拥,朝着天梯的入口处猛冲。但是,他们冲了一阵,挤了一阵,眼看就要上天梯了,却无论如何再也前进不得半步了。这是余太守派来的兵丁发挥了作用。他们假扮为老百姓,死死地堵住了天梯的入口处。

在河岸边的一座楼房里,猎人父子正躲在窗户后头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青年猎人做好了一切准备,一手挽弓,一手搭箭,瞄准了那道天梯。

“先射哪里为好呢?”青年猎人悄声问父亲。

“那道天梯可能是蛇精的舌头,而那两个灯笼准保是蛇精的眼睛。眼睛是要害处,你就先射灯笼吧!”老猎人附耳低声嘱咐。

“好,先射眼睛,看我的!”青年猎人浑身使足劲,拽满弓,瞄准天梯一侧的灯笼,猛地一松手,那箭便嗖地一声射过去了。

突然间,两盏巨型球形灯笼中的一盏熄灭了。紧跟着,另一盏也熄灭了。没过一会儿,天梯不见了,椭圆型门洞不见了,那团若隐若现的云层也不见了。天空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万里无云,众星灿烂,明月高悬,光照如水。

天梯突然不见了,信男信女们不明所以,一个个喊的喊,叫的叫,哭的哭,骂的骂,朱张渡口立马乱成一团。余太守知道蛇精受了重伤,暂时无力复出,便立即派人晓谕百姓,讲清事实真相,劝导他们离开江边,回家休息。与此同时,猎人父子也火速带领兵丁四处搜索,寻找、截杀蛇精。

人们四处寻找,辛苦忙碌了一夜,却没有发现蛇精的任何信息。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蛇精却主动出来了。它依旧化装成那个老和尚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头上蒙着一块白布,遮住了右边的那只眼睛。显然,它的右眼受伤了。它一进城,便直奔一家药店,扬言要买金疮药。那家药店的主人早已受到老猎人关照,就不动声色地拿出毒药卖给了它。它接过那包毒药,便掉头不顾,直奔南城而去,走到那片古墓附近便突然消失了。

猎人父子知道蛇精依旧藏身在古墓堆中,便昼夜不停地守候在附近。五六天后,古墓堆中开始有奇臭异味散发出来。猎人父子循着那奇臭异味细心寻找,终于在一处荆棘和茅草掩盖得十分隐蔽的乱石堆里发现了那蛇精的藏身之处——一个水桶粗细的深洞。蛇精就死在那洞里,尸体已经腐烂发臭。

这传说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但后世的许多长沙人却依旧笃信不疑。他们认为,猎人父子和余太守都不是一般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因此,每逢年节或家里人有病痛时,他们就会来到朱张渡一带的河边燃香烛,放鞭炮,以祈求神仙——猎人父子和余太守保佑自己家人消灾祛病,平安健康。而由于人们都喜欢到朱张渡的河边来放鞭炮,因而数百年来这里的鞭炮生意特别红火。

陈星年不是朱张渡附近人。他家祖籍长沙城北郊的苦竹坡。咸丰九年,他和父亲扛着几根竹竿,拿着几领竹席,来到朱张渡,在堤岸边支起一间茅屋,开办了陈记杂货店,专营鞭炮香烛及其它祭品。刚开始的那十几年,他们的生意倒还不错,虽没发财,却也衣食不愁。但到同治年间、特别是光绪初年后,形势就大变了。随着太平天国起义的平定,社会秩序和经济生活的恢复正常,长江、湘江、洞庭湖水路的疏通,长沙的米谷贸易迅速发展起来了。成千上万的粮船纷纷开到长沙,云集朱张渡口的河边,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米码头,在这里装货、卸货。来自外地和本地的粮商们纷纷到这里购田买地,建货栈,盖粮仓。而来自周边各县的数以万计的农民们,则更是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在这里打工挣钱、安家歇宿,甚至生儿育女。这样一来,原本十分宽敞的朱张渡便变得拥挤不堪了,几乎找不到一块可以燃放鞭炮的地方了。

没有地方放鞭炮了,人们还会到这里来买鞭炮吗?当然不会!于是,朱张渡的鞭炮生意一落千丈了。

鞭炮生意做不下去了,何以为生呢?陈星年在思考,张颂臣也在思考。几年来的共同生活,把张颂臣和陈家融到了一起。陈家高兴,他高兴;陈家发愁,他也发愁。

这天晚饭后,全家人聚在一起商量。毕洁芬,即陈星年的老婆,皱着眉头、满脸愁云地说:“看来,这地方是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赶紧挪个地方吧!要再这么耗下去,非得把老本亏得净光净不可!我看南边的那段江面粮船不多,地价便宜,干脆就在那里找块地方盖个房子开店吧!”

“你的意思是还干老本行,卖鞭炮?”陈星年低了好半天的脑袋慢慢抬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老婆,轻声问道。

毕洁芬苦笑一声说:“当然还得干老本行喽!不干老本行,还能干什么?”

“干老本行?我看不行!朱张渡以前的鞭炮生意为什么好做?那是因为余太守和猎人父子在这里射杀过蛇精。他们为民除害,老百姓把他们当成神仙来敬。别的地方没有这段历史,鞭炮生意就肯定难做。再说,南边的那段江面现如今粮船虽不多,但保不齐今后也会多起来。一旦将来那段江面粮船也多起来了,我们难道还要挪地方不成?且不说南边那段江面将来米船会越来越多,即便是没有米船,这鞭炮生意也不能干了。明摆着,如今一般人家放鞭炮也都开始改方式了,都喜欢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放,谁还会跑那么远的路,跑到江边这地方来买鞭炮呢?颂臣,你说是不?”陈星年说。他很看重张颂臣,觉得他读过书,有学问,说话令人信服。

张颂臣在矮凳上坐着,一边静静地听,一边默默地思考。其实,他早就认为鞭炮生意不能做了,只是碍于面子,才没有出言反驳师娘的意见。这时见师傅催他说话,他便直直身子,开始娓娓而谈,说起了自己思考了好多天的想法。他的想法,就是根据码头工人大多来自湘北这一情况,开一个茶馆,经营一种带有湘北风味特色的茶。这想法并不复杂,但陈家人住在长沙,从未到过湘北,对湘北风俗人情了解不多,哪里晓得湘北有特色风味的茶呢?所以,张颂臣不得不说得详细些。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话说湖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湘北县紧挨着长沙,县城距长沙的市中心也不过百十里地,而风俗习惯却有很多不同。

湘北一带的人,在生活习性、语言方式等方面,都有很多自己独特的地方。就说方言吧,很多称呼、说法、表达方式,湘北一带都是明显不同于长沙等周边其它地方的。例如:母亲,长沙人一般喊做娘或妈,而湘北人则是喊做“嗯婆”(婆念bo);你,长沙人一般念做“里”,而湘北人则叫做“嗯”;谁,长沙人一般叫做“哪个”,湘北人则叫做“喔只个”;去,长沙人念做“克”,湘北人则念做“切”;提,长沙人念做“低”音,而湘北人则念做“嗲”音;的,长沙人念做“地”,而湘北人则念做“果”;哪里,长沙人就叫做哪里,而湘北人则叫做“喔只块得”;哪里的,长沙人就叫做哪里的,而湘北人则叫做“喔只块得果”;水,长沙人就念水,而湘北人则念做“许”;这个,长沙人念做“给过”,湘北人则念做“给扎”;鞋,长沙人中虽也有念做“孩”音的,但更多的人还是叫做鞋子,而湘北人则几乎百分之百地都叫做“孩子”;小女孩,长沙人叫做“细妹子”,而湘北人叫做“细细买则”。倘若是说“你这个小女孩提着鞋子到哪里去呀”这句话,长沙人一般会说成“里给过细妹子低着鞋子到哪里克呀”,而湘北人则会说成“嗯给扎细细买则嗲着孩子到喔只块得切喽”。

说话的语气、声调和话尾巴等,湘北人与长沙人也是有明显不同的。如常说的话尾巴,长沙人爱说“的”(念成低音)、“子”等,而湘北人则爱说“哩”和“果”等。例如:“干什么”,长沙人说成“搞么子”,而湘北人说成“搞么哩”;“吃什么”,长沙人说成“吃么子”,湘北人说成“恰么哩”;“谁”,长沙人说成“哪个”,而湘北人说成“喔只过”;“是谁的”,长沙人说成“哪个低”,而湘北人说成“喔只过果”;“我的”,长沙人说成“我低”,而湘北人说成“我果”。一个“哩”字,一个“果”字,大概算得上是湘北人最爱说的话尾巴了。尤其是“果”字,湘北人说得更多,说话时动不动就要带上这个字。所以,外地人常说“湘北伢仔十二只果”。

应该说明的是,湘北话中的很多字词是只可意会而不可准确书写出来的,因为字典中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字词。如上面所列举的“哩”、“果”、“嗯婆”、“喔只过”、“喔只过果”、“喔只块得”等,就都属于这种情况。作者在这里这样写,纯粹是根据发音而随便找个字词代替,不可能准确,读者切莫较真啊!

至于吃喝饮食及起居生活习俗等方面,湘北人与长沙人的区别就更大了。例如,吃饭,长沙官话把“吃”念成“气”音,说成“气饭”,而湘北一带却说成“恰反(饭)”,把“吃”字念成了“恰”音。其实,湘北人不只是把“吃饭”的“吃”说成“恰”,就连“喝水”、“喝汤”、“喝茶”、“喝酒”,他们也都是说成“恰许”、“恰汤”、“恰茶”、“恰酒”的。甚至连“抽烟”,他们也都说成“恰烟”了。

与长沙等地相比,湘北一带的有些说法并不仅仅是腔、调不同,而是在意义上本来就有质的区别。即以“喝茶”一词来说,湘北一带的人说成“恰茶”,其实是自有其特定理由的,因为他们喝茶,其实不仅仅是喝,而在很大成份上就是“恰”(即吃)。当地人泡茶,不仅要在开水中放入茶叶,而且还要加放一些其它东西,如盐、姜、桂花、豆子、芝麻等。只放茶叶的茶水,当地人虽也喝,但喝得少。就连仅放茶叶、盐、姜汁的姜盐茶,人们也喝得不多,更不会用它来待客。在一般情况下,人们日常饮用和待客的茶,至少要放茶叶、盐、姜汁和炒熟的豆子,这叫做姜盐豆子茶。这是最普通不过的茶了。加放熟芝麻的,叫做姜盐豆子芝麻茶,也很常见,待客时常用。豆子、芝麻之外,再加放一点用盐腌制过的桂花的,叫做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那就是最高档次的茶了。不过,这种茶比较稀少,因为它受到的条件限制比较特殊一些。比如说,桂花就不是随处都有的,更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姜、盐、豆子、芝麻、桂花、茶叶这些东西都是能吃的,而且都是富含营养的,弃之当然可惜,因而人们在喝茶时顺便也就将这些东西一扫而光,吃进口中,吞进肚子。所以,当地人把喝茶说成“恰茶”(即吃茶),确实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