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岳当上了族长,姜云山盖上了两座新房,兄弟俩狼狈为奸,占尽了族里的利益。这阴谋谁看不出来?从此以后,族人们恨透了姜云岳和姜云山,也连带恨上了二房所有的人。与此同时,四大房之间,各家各户之间,也都开始闹起矛盾来了。终于,一向注重团结、和谐,标榜一百多年来没闹过一次家族纠纷的石板塘姜家,结束了铁板一块的历史,开始了勾心斗角、矛盾重重的时代。
石板塘姜家的矛盾,主要集中在房屋问题上;而房屋问题的焦点,则是地基问题。毫无疑问,这个问题的祸根就是姜云山。他在一年之内建了两座新屋,把石板塘所有的好地基都占尽了,因而造成了再无地基可用的困难局面。农村人最重视的是房屋。建房屋最重要的是地基。后来四大房的人口都发展得很快,各家各户都需要另建新房,而地基都被姜云山一家占尽了,人们又往何处去找好的地基呢?找不到好的地基,建不出好的房屋,这事困扰了石板塘姜家数十年。
姜云山建房,姜云岳是不遗余力,帮了大忙的。但他其实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整个石板塘,最缺房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姜云岳自己。
石板塘整个村子是由相对独立而又互相挨着的三套院落组成的。那三套院落分别叫做北大门、中大门、南大门。北大门就是姜云山在菜地上新建的房子,中大门就是姜耀柏打着他父亲姜云山的旗号在竹林子地上新建的房子,而南大门则是姜家老祖宗一百多年前从陈家手里买过来的祖屋。北大门和中大门都是新建的,自然格式新颖,房屋宽敞,居住条件不错。而南大门是老房子,经历了数百年风雨剥蚀,自然陈旧破败,不堪入目了。
不过,南大门虽然破旧,却也有值得称道之处,那就是门前那排用数十块长条麻石铺成的高台阶颇具气势,独显威风。与北大门和中大门相比,南大门往里缩进了不少。大门内是一个不大的门廊,门廊往里是一个比较大但不很规整的地坪。地坪的西侧、北侧和大门的南边,各有一个堂屋,堂屋两侧依次分布着许多房子。地坪南侧是一排木结构房屋,那是专门盛放粮食的仓房。那仓房是由数十根巨大的木柱子支撑起来的,下部悬空,长年露出积满了厚厚尘土的地面。每当下雪、下雨的时候,那积满了厚厚尘土的仓房地面,便成了鸡和狗的避难所了。仓房东侧与大门门廊南侧的房屋之间,有一条很宽的土路。顺着这土路往上走,又是一个院门。而院门里边,又另有一个小小的院落。
姜云岳就住在南大门里。门廊内地坪北侧的那一排房屋,就是他的家。表面上看,他家的房屋似乎不算少,有六间,但其实一家人住在里面相当紧张。这事明摆着:六间房子中,一间是堂屋,一间是厨房,还有一间是厕所,都住不得人,真正能住人的房子满打满算只有三间。而这三间住房中,还有一间面积实在太小,开张床就连张桌子都放不下了。然而,姜云岳家的人却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九口。并且,这九口人中,就有六个是成年的大人,还夹带着三代、四层关系,父女、母子、兄妹这些不能共处一室的关系全都有。儿女们都大了,男女之防至关重要,再混住到一起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了。三间房要住三代男女九口人,无论怎么安排都解决不了问题。每当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姜云岳就头疼。
其实,姜云岳最头疼的还不是家里现在的这几个人安排不下,住得太挤,而是没有房子给儿子结婚成家。
姜云岳有三个儿子,老大姜耀荣,老二姜耀典,老三姜耀希。老三姜耀希还小,老大姜耀荣和老二姜耀典却早就到了结婚成家、分家立户的年龄。尤其是老大姜耀荣,年纪已二十好几了,女人也早就相中了一个,如今却因为没有房子,没法拜堂成亲。
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姜云岳看得最重的事。晚清时期的社会风俗时兴早婚早育,男子一般到十六、七岁就须结婚。儿子成年了,二十好几了,却成不了亲,致使自己天命之年了还抱不上孙子,姜云岳哪能不急呢!他真是急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姜耀荣相中的女人是杨杏花。杨杏花家在大柏树屋场。大柏树屋场在石板塘村西边,离石板塘村很近,中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山角和一坵又窄又长的水田。两村之间相距多说着也就里把多路,出门就看得见对方地坪里的鸡飞狗跳,听得见公鸡打鸣的声音。
杨杏花是杨汉洲的独生女儿,人长得比天仙还美,命却比黄连还苦。杨汉洲是个“短命鬼”,三十多岁就因为得天花急急忙忙地甩手走了,撂下了刚刚盖起来不久的一栋四房三间新瓦房,撂下了处在屋门口最佳位置、一眼就看得见的三十多亩肥得流油的好水田,撂下了一个好种菜、不怕人偷菜、几乎是人见人爱的大菜园子,撂下了一大片长满了杉树、竹子和经济用材林的缓坡山地,也撂下了杨杏花和她娘孤儿寡母两个人。
杨杏花她娘杨老太婆和姜耀荣他娘姜老婆子是天生的一对,脾气性情连带模样都十分相似,就像是走错了家门的亲姐妹。两个人都是壬午年闰四月生的,都是一双尖尖的小脚,都是不高不矮的个头、四四方方的脸盘、紧紧凑凑的身板,都是走路起跑、遇事起跳、做事快手快脚、恨不得一早起来就把全家一天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做完的急脾气,而且也都是爱说爱笑爱打哈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从来不晓得遮盖掩饰的直性子。两个人都爱做事,天天从早干到晚也不知道累。两个人也都是出了名的能干婆,煎得一手好茶,搞得一手好饭菜,纳得一手好鞋底子,做家务、收拾房子、摘茶叶、搞猪食、养鸡婆鸭仔、腌腊鱼腊肉、做酱瓜酱菜酸刀豆酸辣椒等更是拿手好戏。
脾气性情对路,走动也就频繁了。杨老太婆和姜老婆子常在一起活动。她们有时候一起串门,找人搓麻将、摸骨牌、捉纸麻雀;有时候一起坐在窗前、檐下或者大树底下乘凉,一边纳鞋底子,一边张家长李家短没边没沿地闲聊;有时候挎着花眼篮子一起去摘猪菜,河边、地里、山里到处走,漫山遍野地寻。有时候,她们还一起上大山摘野栗子、捡茶籽、挖野菜。一来二去,常来常往,她们便好得无话不谈了,真跟亲姐妹差不多。
两家离得近,两家的大人走动频繁,两家的孩子自然也就来往多了。于是乎,姜耀荣和杨杏花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
姜耀荣比杨杏花大五六岁。小时候,他常带着杨杏花一起玩,背着她去山里摘栀子花、野山茶花,拔竹笋,捡栗栗、苦苦、野果子,处处护着她,就像亲哥哥护着亲妹妹那样。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送恭喜,是孩子们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时刻。每到这时候,姜耀荣也都会把杨杏花带在身边。他常常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牵着杨杏花,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各家各户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看着地面,一边絮絮叨叨地提醒杨杏花注意路上的坑坑洼洼和稀泥污水。送恭喜时,各家照例都是要给很多小礼物的。小礼物都是小食品,如红枣、红薯干、小圆饼子等。每逢得到了这些小礼物,姜耀荣都会把自己的那一份放进杨杏花的口袋里。要是逢年过节或赶上红白喜事,哪村哪户搭台唱戏的时候,姜耀荣就更是要把杨杏花带在身边了。看戏的时候人多,杨杏花人小,经常看不到。每到这时候,姜耀荣就常会把杨杏花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肩头上坐着,让她抱着自己的脑袋,一边看戏一边玩。杨杏花小时候看的好多戏,就都是坐在姜耀荣的肩头上看的。
杨杏花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又死得早,家里就她和母亲两个,孤苦伶仃,深感寂寞,迫切想有个哥哥来爱护自己。姜耀荣对她好,她很感激。因此,打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把姜耀荣当成亲哥哥了。
那时候,杨杏花年纪还很小,不懂男女情爱,但她幼小的心灵里却已经悄悄地萌生了一种懵懵懂懂的感觉,总觉得姜耀荣就是将来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也离不开的人。她和姜耀荣常在一起玩过家家,她当老婆,姜耀荣当老公,玩得非常投入。有一次,姜耀荣从家里找了一个小铁皮盒。他把两根小竹棍子绑在那铁皮盒上,做了一顶小轿子,说是新郎接新娘用的花轿。看到那顶小花轿,杨杏花高兴极了。她把它拿回家,悄悄地藏在床底下。有事没事时,她就把那小花轿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看着、摸着那小花轿,她的脑子常常就会不知不觉地走神,幻想着有一天她的耀荣哥会抬着一顶真正的大花轿来接她。
到了年龄稍大一些的时候,虽说都晓得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大人们也管得严,两人耳鬓厮磨的机会少了,但互相之间的来往依旧很多。杨杏花家没有男劳力,许多农活没人做,所以常喊姜耀荣过去帮忙。姜耀荣家男劳力多,女劳力却少。他娘身体不大好,平时常犯胃疼,一条腿还有寒痛病,而妹妹们年龄还小,做不了事。因此,家里许多需要女人做的事情,如纺线、摘茶叶、糊鞋底子以及过年过节前的拆洗被子铺盖等,都不得不请人帮忙。每当这时候,往往不等姜耀荣他娘开口,杨老太婆就要杏花过来帮忙了。两家合起来做事的时候多,姜耀荣和杨杏花也就常能见面说话了。
两家的事情就这样你帮我,我帮你,来来往往,配合得十分默契,互相之间都觉得很有缘分,好像是一家人了。有了这样的感觉,大人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和谈到儿女们之间的婚事问题了。
一次闲得没事,姜老婆子和杨老太婆坐在窗根底下,一边喝茶、扯谈,一边纳鞋底子。当时,杨杏花正站在地坪里往竹竿上晾衣服。姜老婆子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杨杏花,忽然喃喃自语起来:“我真是喜欢你家杏花!你瞧瞧,那身条,那脸盘,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巴,那耳朵,那额头,那下巴颏,那脖子,哎哟,我的天,长得可真是端正、齐整呀,没有一样不可人心的。这姑娘太漂亮了,麻篮七仙女都得比下去了!”
“漂亮?漂亮有什么用?又当不得儿子用,生不出孙子来!姜姐,我可比不得你哦!你的命多好啊,三个儿子,那得生出多少个孙子呀!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幸福、更快乐的了!”杨老太婆啧啧称羡。
姜老婆子的牙齿缝里夹茶叶杆了。她把一个手指头伸进嘴里使劲地掏着,低着头,偏着脸,龇牙咧嘴。掏了好一阵,牙缝里的那根茶叶杆终于让她掏出来了。她把那根半截子茶叶杆拿在手里,用两个手指头捏住,递到眼前,看了一下,迅即往地上一扔,又拿脚踩了几下,然后不经意地说:“嗨,这事就看你怎么想喽!儿子多有儿子多的好处,儿子少有儿子少的好处,没儿子也有没儿子的好处。最起码,没儿子就不用着急请媒婆相亲找儿媳妇吧,对不?没儿子也不用上赶着给人家花钱送聘礼吧,对不?是呀,谁都羡慕我儿子多,夸我福大命好,可谁晓得我也有儿子多的难处呢?就说眼前这事吧,儿子大了就得收儿媳妇,对不?一个儿子就得收一房儿媳妇,两个儿子就得收两房儿媳妇,三个儿子就得收三房儿媳妇。你说说,那得花多少钱呀?其实呢,花钱还是小事,最麻烦的还是多个儿媳妇就得多一份是非。天底下哪个儿媳妇是省油的灯呀?全都是冤家对头!哼,多一个儿子,就得多收一个儿媳妇;多收一个儿媳妇,就得多一个冤家对头!”
杨老太婆噗嗤一声笑了。她眼一斜,瞄了一眼姜老婆子说:“姜姐,你这样说,不是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吗?天底下的儿媳妇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是冤家对头,那你呢?莫非你那老干娘(婆婆)在世时,你跟她也不对付?”
姜老婆子低着头,抿嘴一笑说:“不瞒你说,杨姐,我进姜家门不到三个月,她就死了。那时候,我和她就有点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了,反正哪天都得扯几句闲话。也不是我这个当儿媳妇的厉害,存心要跟她过不去,可就是见了她心里便不痛快。嗨,世界上的儿媳妇和干娘(婆婆)啊,大概都是这样子,过不到一起的!”
“儿媳妇跟干娘(婆婆)就一定过不到一起?话可不能这么说吧,姜姐,”杨老太婆撇撇嘴,“要依我说呀,天底下的人不都是半斤八两,不能只拿一杆秤一个秤砣在一个星子上来称。儿媳妇呢,也一样,有坏的,也有好的,有不懂事不明理的,也有懂事明理的,就看你眼睛尖不尖,能不能挑得到好的了!”
“是呀,是呀,你这话我赞成。儿媳妇呀,是有坏的,也有好的。要是赶上一个好儿媳妇呢,那当然就是天大的造化了,”姜老婆子连连点头,“但好儿媳妇哪能恰好就让我赶上了呢,世上的好儿媳妇不多啊!像你家杏花这样的,天下能有几个?”
姜老婆子直接把话题扯到杨杏花身上了,杨老太婆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她低着头,一只手捂着嘴巴,“咯咯咯”地笑起来了。笑了一阵,她忽然停住了,眼睛瞄着姜老婆子,轻声说:“是呀,我们家杏花是不错,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要能耐有能耐。谁家要是娶了她,那可真是福分啊!我命苦,男人死得早,半个儿子都没给我留,女儿吧,生了五六个也没保住,大概老天爷也觉得不公平,所以最后就给了我一个好一点的女儿呗!你要是觉得她好,对你的意,那就——”
杨老太婆这话,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但姜老婆子却没听清。她在使劲拽鞋底子上的针。拽了好一阵,她终于把那根针拽出来了。她放下针,揉揉手,转头看杨老太婆一眼,似笑不笑地说:“是呀,是呀,老天爷是不大公平。不过,这也不要紧呀,事在人为嘛,我们可以自己来弥补喽,对不?你没儿子,就一个女儿,但你这女儿很强很不错,顶得上两个儿子。我虽女儿多,有五个,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你家杏花的。况且,我那五个女儿,三个大的嫁出去了,那也就跟没有差不多,身边的两个女儿呢,又都太小,做不了事,遇到急事时照样没人帮忙。所以呀,我还是觉得女儿少,总想再要一个。干脆这样吧,咱俩换一换。我喜欢女儿,你把杏花给我。你喜欢儿子,我把耀荣给你。行不?”
“那哪行呢?我就一个女儿,给了你,我就没女儿了!你儿子多,干脆就匀一个给我吧!”杨老太婆边说边打哈哈。
“不行!不行!你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想白要我一个儿子,便宜也占得忒大了!要不这么吧,干脆你把杏花嫁给我们家耀荣做堂客算了!俗话说得好,女婿半个儿。其实,儿媳妇也就是半个女儿。这样一来,你得了半个儿子,我也得了半个女儿,各有所得,都不吃亏,两全其美,你看好不好呀?”姜老婆子边说边笑,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好当然是好喽,”杨老太婆忽然不笑了,脸部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反正女儿是要嫁人的。与其嫁别人,还不如嫁给你们家耀荣呢!耀荣跟杏花从小就相好的嘛,对不?不过,这事可以是可以,我得提个要求——”
姜老婆子一愣,连忙问:“要求?什么要求呀?”
杨老太婆就像根本不认识姜老婆子似的,瞪着大眼,死死地盯着姜老婆子的眼睛,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你得让耀荣住到我家里来,在我家办婚事,算个倒插门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