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石板塘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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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哟,这时候找事麻烦多,那是为什么呀?”姜耀宗不解地问。他不摸下巴颏了,把手放在桌子上,撑着桌子边,头往前伸,一副很着急的样子。

姜耀成端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酒,伸手摸了摸下巴颏,唏嘘道:“这事还不是明摆着的?你已经到而立之年了,又有满肚子学问,不是一般的人物,能随随便便地安排一个普普通通的事情做吗?不成吧!但要找个高职位呢?却又没那么容易。先不说高职位都是张老板亲自安排的,我根本没那权利随意为你安排。即便是我有那权利能给你安排,你也一时半会儿做不了呀,对不?那是要有长期工作经验积累的。你刚从农村里来,根本没做过买卖,对这米行里的头头道道肯定是两眼黑,哪干得了高职位工作呢!你贸然坐上了高职位,却没那两把刷子,也压不住台脚啊,对不?所以呀,给你随便找个事做吧,屈了你的才,不好意思;给你谋个高职位呢,又怕你干不了,上不了老板的眼,服不了众人的心。你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就左右为难啦!耀宗啊,你这事,满贞的考虑是对的,怪就怪你家里那两位老人家。要是十多年前那一次你不走,就留在米行里做事了,该多好啊,你肯定早就上去了,何至于今天人都三十岁了,还要从头学起呢!”

“是、是呀,是呀!唉,真他娘的扫兴!要是早几年出来,何至于窝囊至此呀!”姜耀宗摇头叹气,满脸沮丧,连酒都没情绪喝了。

“别、别灰心,别灰心,事在人为嘛!机会总还是会有的,不过就是要等一等罢了,”姜耀成见堂弟心情不畅,连忙安慰,“这次你既然来了,就无论如何不要再回去了。否则,你就真的一辈子完了。整天窝在石板塘那山湾湾里头,天天守着老婆、孩子,当一辈子田舍翁,空对着照壁山长吁短叹,还算个男子汉吗?安心在我这里住着吧,等一等,多则三五个月,少则十来天,就会有机会的。这两天张老板不在家,上南岳烧香去了。等他回来了,我抓紧时间找个机会和他说说,疏通一下,请他帮个忙,你就放心吧!”

姜耀宗知道,堂兄的话没错,自己这种年纪、这种身份,确实有个高不成低不就的问题,找个适合自己做而又能挣钱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了。好在姜耀成的住处就在坡子街西口,离湘江和橘子洲都很近,不乏闲步散心的好地方。于是,他每天一大早便出门,或是沿着江边散步,或是坐船到橘子洲赏景。有时,他还会走得更远一点,到灵官渡坐船,渡过湘江逛岳麓山,凡云麓宫、麓山寺、禹王碑、白鹤泉、五轮塔、爱晚亭等风景名胜之处都一一细心赏玩。

逛了一个多月,姜耀宗把近处所有方便易到的风景名胜全都细看了一遍。他正打算再往远处走走,到桃花山、石佳岭、秀峰山、鹅羊山等地逛逛,好消息却不期而至了。那天傍晚,他正打开煤炉子准备做饭,姜耀成便推门进来了。

“耀宗,饭不忙做了,你先过来一下,我给你说个事!”姜耀成走进里屋,一顺手把包放在桌子上,便随手拖把椅子坐下了。

姜耀宗愣了一下,连忙把刚刚打开的煤炉子仍复关上,快手快脚地走了进来。他一屁股坐在床边上,喜滋滋地问:“成哥,你给我找到事情了?”

“事情倒是找了一个,但是个临时差使,”姜耀成跷着二郎腿,手指头轻轻地敲着桌子,“不过,你别小看这份临时差使啊!那可真是你大展才华的好机会呐!”

“大展才华?嗨,成哥,我都潦倒成这样子了,你还跟我对八!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有什么才华可以大展的啊?”姜耀宗低头苦笑一声说。“对八”是湖南土话,开玩笑的意思,长沙、湘北一带的人都这么说的。

姜耀成轻轻地拍了一下姜耀宗的肩头,一本正经地说:“哟,耀宗,你什么时候学得如此谦卑了呀?要知道,谦卑得过了头,可就是虚伪了!要是你没才华,那谁还能说得上是有才华呀?你那写诗写文章的才华,不要说老哥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只怕咱们姜家门里上上下下好几代至今还没一个人能比得上呐!”

姜耀成极口夸赞姜耀宗的文章诗赋作得好,姜耀宗自己倒也不说什么。在这方面,姜耀宗其实也是非常自负的。但是,他却不明白这写诗作文的才华何以在米行里也会有大展的机会。难道张颂臣老板有这方面的嗜好,想请一个内行人和他谈诗论文?或者张老板有子女正当学龄,想要请个教书先生坐馆施教?姜耀宗暗地琢磨。

“成哥,你这话我不明白,难道文章诗赋的功夫也能在你们米行里派上用场?”姜耀宗疑惑不解地问道。

“怎么不能?耀宗,你不明白,这城里头跟咱们乡下那可是大不一样啊,”姜耀成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不紧不慢,但声音却提高了不少,“你那两把刷子在咱们乡下派不上用场,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或遇到什么婚丧嫁娶的大事时偶尔写写对联罢了,但在长沙城里头可是大有用武之地啊!城里人有点什么事,最喜欢吟诗作赋写对联,争着抢着地比文才。武昌首事那年,还有前不久袁世凯死的那几天,天心阁一带的对联、诗词贴得满墙满地满大街都是,真有不少写得精彩的。你看着吧,这几天肯定又会闹得满天飞,气势只怕还会更大!”

“哟,怎么啦?是不是这几天又出了什么大事?”姜耀宗疑惑不解地问。

见堂弟一脸疑惑,姜耀成颇感诧异。他盯着堂弟问:“哟,你这几天又没住在桃花源里头,整天满世界闲逛,难道还没听说?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啊,满天下都沸沸扬扬的了!”

“噢,我明白了,大概是又死了一个什么大官,要老百姓写诗作文歌功颂德吧?成哥,跟你说好了啊,你给我找事做,什么事都成,但千万别找这种事。这种事,我可是不愿意做的。我姜耀宗别的能耐没有,骨气还是有的,生平最不愿意做的,就是给当官做老爷的人吹牛拍马、歌功颂德!”姜耀宗说。

姜耀成微微地眯着双眼,细细地打量着姜耀宗,用十分沉缓的语气说:“哦,这种事不愿做,耀宗,你的骨气还真是够硬的啊!这么说,蔡锷将军的悼文,你也不愿意写喽?”

姜耀宗大惊失色,高声问:“什么?成哥,你、你说什么?给蔡锷将军写悼文?蔡锷将军怎么了?过世了吗?他、他、他什么时候过世的?”

“蔡、蔡将军与世长辞了!”姜耀成语不成声。

“喔!”姜耀宗一个“喔”字说完,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旋即泪流满面。

姜耀宗平生最敬仰崇拜的就是蔡锷。蔡锷的悼文,他当然愿意写。当下,他便弯腰低头,拉开抽屉,忙手忙脚地找起纸笔来。

见姜耀宗开抽屉找纸笔,姜耀成忙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先别忙找纸笔,究竟怎么写,写什么,大思路还没定呐,”姜耀成低着头慢声慢气地说,“张老板平生最佩服的人有三个,一个是谭嗣同,一个是黄兴,还有一个就是蔡锷蔡松坡。蔡将军过世了,他心里特别难受。所以,寻常短诗短文他不想写,要写个长一点的,而且要别出心裁,不落俗套。他把这事交给我,要我写。我倒是想写呢,可我哪有这能耐呀!耀宗,你晓得我,诗词文赋这玩意,从小就没上过心,绝句都写不好,还能写长篇?于是,我就向他推荐了你,顺便把你想找工作的事情说了说。他一听,很高兴,立马就张罗要见你,派人在天心阁附近的飞阁流丹定好了坐席,邀请你去吃个便餐。飞阁流丹,那、那可是长沙城里出了名的大餐馆呀,档次很高,在整个南城差不多排得上第一号,所做的长沙本地菜味道鲜美纯正,那叫一个好啊!耀宗,你面子不小,老哥今天要沾你的光了!”

“去飞阁流丹吃饭?就现在?”姜耀宗问。

“是啊,就现在!张老板早就在餐馆里等着了。咱们这就走吧!”姜耀成慢悠悠地站起来,用手捏住身上穿着的长袍两侧,轻轻地抖了抖。那件长袍是湖绸做的,不仅用料考究,做工也十分精细。姜耀成人物虽不风流,长相也极一般,但穿着打扮却十分讲究。

姜耀宗站了起来,却没有跟着往外走。他愣了愣神,嗫嚅着说:“成哥,事还没做,就让人家请吃饭,而且还是在那么高档的饭馆里,不大合适吧?

姜耀成已经走到门口了,见姜耀宗站住不动,便回身走了过来,拽住他的手说:“合适啥呀?到飞阁流丹吃餐把饭对我们张老板来说还能算个事?你不知道我们张老板,他那人呀,书读得不多,却最喜欢和有文才的读书人打交道。你要是把纪念蔡锷将军的这篇文字写好了,如了他的意,他肯定会刮目相看,委以重任的。不过呢,话又说回来,这篇文字确实难度比较大,不容易写好,你要认真对付,拿出真功夫来,切不可敷衍了事喽!张老板肯定会在饭桌上和咱们商量这件事情的,你不妨一边走,一边琢磨一下,做点准备,到时好有话说。走吧,别磨蹭了,‘鸿门宴’已经摆好,逃不掉的!”

蔡锷是个传奇人物,湖南邵阳人。他为人精明强干,富有军事才能。袁世凯很欣赏他的才干和人望,颇想收为己用,但又担心他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一旦纵虎归山,难免成为心腹大患。所以,他对蔡锷表面上示以欣赏、爱抚、拉拢,暗地里却进行严密监控,实际上是把蔡锷软禁起来了。在袁世凯的严密监控之下,蔡锷的处境自然险恶艰难,不仅行动受到限制,就连身家性命也难免要受到威胁。然而,身处险境,蔡锷却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消沉,更没有屈服。他以异常冷静的头脑,坚毅过人的意志,周密细致、天衣无缝的思考和谋略,巧妙地与袁世凯周旋。她与北京前门外八大胡同中陕西巷云吉班的名妓小凤仙打得火热,实施了一整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连环妙计,最终摆脱羁绊,脱离虎口,顺利地离开北京,返回云南,并成功地策动了反对袁世凯的武装斗争。

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任大总统,蔡锷被任命为四川都督兼署民政长。但不幸的是,蔡锷为国操劳,转战多年,备尝艰苦,终于损坏了身体,没过多久就病倒了,终至英年早逝。

蔡锷是建立民国的功臣,又是再造民国的元勋,居功至伟,却绝不自傲,功成便即身退,常谦虚自省,推功他人。所以,他在湖南民众中的威望极高。

对蔡锷其人,姜耀宗和姜耀成都非常敬仰,张颂臣更是奉若神明,佩服得五体投地。1916年6月份袁世凯暴亡的时候,长沙举市同庆,大街上到处贴满了民众自动撰写的诗歌、词赋、对联、文章。这些诗文一方面对袁世凯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另一方面也对蔡锷进行了热情的赞颂。那一次,张颂臣就表现得十分活跃,不仅捐了一大笔款子给米业公会作庆祝活动之用,而且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和一副对联赞颂蔡锷的丰功伟绩。当然,那首诗和那副对联不是张颂臣亲自写的,而是姜耀成的代笔。

由于半年以前已经有过这么一次活动了,写过歌颂蔡锷的诗词和对联了,所以对这次纪念蔡锷逝世的活动,张颂臣格外慎重。他这人,说话不喜欢老生常谈,做事不喜欢千篇一律。标新立异、独出心裁是他一贯的作风。他担心诗词、对联在形式和内容上与上次重复,会招致别人轻看,便想出个新招,写个与众不同的东西。但究竟怎样才能与众不同,他自己想不出来,身边的人也写不出来,因此十分着急。

张颂臣喜欢文采风流的文人,他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个文采风流的文人。“文人可以壮胆,要不为什么政界、业界头头脑脑们带在身边的文人叫做‘文胆’呢!刘懿荣、柳德懋、范岱荪为什么那么牛气呀?还不就是仗着自己身边有个好文胆吗?”他常这样想。

刘懿荣是辉湘米行老板,柳德懋是荣湘米行老板,范岱荪是德湘米行老板。这三个人是长沙米业公会的正副会长。但张颂臣对他们却并不服气,因为他的福湘米行规模宏大,远在辉湘、荣湘、德湘之上。他觉得自己唯一不如人的,就是缺个像样、管用的文胆。所以,当姜耀成向他推荐姜耀宗,详细介绍了姜耀宗的才华以后,他心里特别高兴。

姜耀宗个头高挑,长相英俊,谈吐文雅,举止有度,一看便知是个知识渊博、见识不凡的文人。第一次见到姜耀宗,张颂臣的印象就很不错,真如同刘玄德遇到了诸葛孔明似的,那股兴奋劲异乎寻常。饭馆早就打烊了,他兀自一次又一次地举起酒杯向姜耀宗敬酒,丝毫没有歇手的模样。

姜耀宗酒量不大,早就不胜酒力了。不过,他虽然不胜酒力,却只是脸红脖子粗,头脑依然清醒。见张颂臣没完没了地举杯敬酒,他只得站起来说话了:“张老板,鄙人不胜酒力,实在不能相陪了!你是英雄海量,就请自便吧!”

“什么‘老板’、‘鄙人’?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兄弟,我喊你做耀宗老弟,你喊我做颂臣大哥!我早过‘不惑之年’了,你才‘而立’,我叫一声老弟不委屈你吧?”见姜耀宗站了起来,张颂臣便也站了起来。他隔着桌子伸手按住姜耀宗的肩头,轻轻地一使劲,就把姜耀宗按在椅子上稳稳当当地坐下了。平常他是最注意行为检点、言语谨慎的,从不对人伸手动脚,今天显然是喝多了一点,有了酒意。

姜耀宗刚坐下,忽地又站了起来。他红着脸,显得异常兴奋地说:“好,只要你张老板不嫌弃小弟,小弟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喊你一声大哥了!从今往后,大哥有什么事情要做,只管交给小弟办,小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为蔡锷将军写祭文这件事,大哥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小弟我准保圆圆满满地完成任务!”

“他娘的,刘备、关羽、张飞不过是贩屦织席之徒,推车卖枣之辈,卖酒屠猪之流,晓得什么诗书礼义、古今兴废!他们能成大事,纯粹是时势使然,哪里是人力之能呢!他们尚且能结义桃园,成就一段千古佳话,我们几个怎就不能?来,耀成、耀宗,咱们也学桃园三结义,结成异姓兄弟吧!对、对了,还没摆香烛呐,耀成、耀宗,咱们要不要也搞个小仪式,摆上香烛拜一拜天地神明啊?”

“香烛之类倒可不必,那不过是形式而已,”姜耀成漫不经心地说,“异姓结义关键是个义字,而义字在乎心中,不在乎形式。我们只要有这颗心,又何必非得在乎那种可有可无的形式呢?张大哥,你既有心提携我和耀宗两个,那我们就尊你为大哥了!”

“说得对,耀成,关键是这颗心!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今天结义,从今往后就是亲如一家的兄弟了,一定患难与共,终生不负!香烛不设可以,天地不拜也可以,但一杯结义酒是不能不喝的!来,咱们以酒代香烛,结义为兄弟吧!干,干了这一杯!”张颂臣腾地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酒杯。

见张颂臣举杯相邀,姜耀成、姜耀宗兄弟也只得端起了酒杯。三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互致敬意,一饮而尽。三个人中,张颂臣最大,近四十岁了,姜耀成其次,三十五六了,姜耀宗最小,也已逼近而立之年了。依张颂臣的说话,喝完酒就是兄弟了,不必再搞别的形式。但姜耀成却还是不赞同,他到底还是拉着姜耀宗跪下来,向张颂臣行了拜大哥的大礼。

姜耀成丝毫没有醉意,言语举止一如往常。他也喝了不少酒,但他是个酒坛子,酒量大得惊人,喝这一点酒是醉不倒的。他端着酒杯,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对姜耀宗说:“耀宗啊,酒也喝够了,饭也吃饱了,时候也不早了,你那肚子里有没有数啊?这文章究竟怎么写,你能不能拿出个简单框框来?”

姜耀宗看一眼姜耀成,旋即回过头来,望着张颂臣说:“张老板,不、不,张大哥,你还有什么具体要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