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耀宗,大哥我说的可是真心话,没半点取笑的意思喽!就你说的这些事,漫说是我们米行里,只怕全长沙城也没人说得上来!耀成,你说是不?不过,耀宗,”张颂臣侧脸看了一眼姜耀成,旋即又盯向姜耀宗,“还有一件事,我不是很明白。咱们湖南在清代以前那么长时期没出几个人才,而近几十年却一下子涌现出了那么多人才,同一块地方,人才之出却判若两地,这是为何呢?这里面的缘由,你研究过吗?”
姜耀宗没有立即回答张颂臣提出的问题,他显然需要一点时间来进行思考。他一向喜欢深思熟虑,语出必经得起检验。不管对错,有话就说,张口即来,信口开河,那不是他的作风。刚才的一番话纵古论今,深入浅出,说得张颂臣心服口服,他无疑得意极了,脸上喜滋滋的。他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放在桌子上,也学着乃兄姜耀成的样子,用手指头敲起了鼓点。轻轻地敲了一会儿,他大概是觉得自己胸有成竹了,便缓缓地放下杯子,重又摆出了娓娓而谈、长篇大论的架势。
“大哥,不瞒你说,你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我研究过,也和别人探讨过”,姜耀宗语气平静而自然,就如同说书似的,“要依我说,一个地方出不出人才,总以开发的迟早为转移。开发得早,人才就出得早;开发得晚,人才就出得晚。一个地方要是不开发,那它永远也出不了人才。这是自然之理。咱们谁也没听说过荒漠之地盛产人才吧,对不?湖南向称蛮荒之地,社会经济发展水平长期落后于周边各省,所以清以前的漫长时期不出人才。到了明清时期,特别是进入清代以后,湖南开发突然提速,并很快迎来了一个大规模开发的高潮。导致这一开发高潮到来的因素主要有三个:第一个重要因素是江西、湖北等省移民大规模涌入,给湖南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和先进的生产技术;第二个重要因素是洞庭湖区大量沙洲的开垦,加速了湖南土地资源的急剧增长和有效利用;第三个重要因素是长江流域各省米谷贸易的日益兴盛,特别是汉口、苏州等地米市的迅速兴起和繁荣,对湖南农业和经济的发展造成了巨大的需求、刺激和影响。正是由于这三大因素,湖南经济、社会的发展水平在短短的时期内便得以大幅提高,并成了闻名天下的粮仓。相对较高的地域开发水平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总是催生人才的温床。显然,湖南这几十年来出人才,与湖南这一时期来经济、社会发展的宏观环境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没错,耀宗老弟,你说的这些确是至理。不过,”张颂臣一边说,一边点头,一边用手轻轻地敲着桌子边,“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缘由呢?比如说,风土、人情、起居习俗、饮食习惯等,这些东西与出不出人才有无关系呢?扯谈时经常听人说起湖南人爱吃辣椒的事,似乎这是湖南人独特的习性,也是湖南出人才的一个重要缘由。耀宗,老哥我对这事没研究,不大相信,但又说不出子午寅卯来,你怎么看啊?”
姜耀宗是这种人:有人问他,他高兴;没人问他,他不自在。见张颂臣不断地向自己提问题,姜耀宗心里十分受用。他用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颏,神采飞扬地说:“大哥,风土、人情、起居、饮食习惯等这些东西与出不出人才有无关系,我说不准,兴许有些关系吧。但湖南人爱吃辣椒这事,我也和你一样,是不大相信它与出人才有关系的。我认为,爱吃辣椒是湖南人的一大特性不假,但却并不能成为湖南出人才的一大缘由。问题很明显,湖南出人才只是近几十年来的事,而湖南人爱吃辣椒却已经有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了。如果吃辣椒就能出人才,那为何湖南清以前人才出得那么少呢?再者,天下爱吃辣椒的也不只是湖南人。据我所知,四川、云南、贵州人也都爱吃辣椒,只是吃法略有不同罢了。咱们湖南人爱吃辣椒的特点是干辣,而四川人爱吃的是麻辣,贵州人爱吃的是酸辣,云南人爱吃的是糊辣。当然,湖南人爱吃辣椒可能更突出一些,所以老百姓口头常说‘云贵人辣不怕,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怕不辣’,但不管怎么说,云、贵、川人爱吃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既然如此,却为何近几十年来湖南人才之出若如潮涌,而云、贵等地却并没有人才大规模涌现呢?显然,湖南出人才与爱吃辣椒并无必然联系。”
姜耀成好长时间没说话了。他一直在静静地听,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喝茶,更没有动筷子吃菜。听着听着,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发生变化了,似乎有了一点点快要眉飞色舞的神态了。显然,姜耀宗的高谈阔论引起了他的兴致。
其实,姜耀成虽不如姜耀宗书读得多,却也是一个非常喜欢做学问、谈学问、显摆学问的人。他将交叉横抱在胸前的两只手松开,虚握成拳,平伸向前,轻轻地放在桌子边上,身子也略略向前倾了倾,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那声音依旧不高不低,那神态依旧不慌不忙,显得很是安闲自在。这是他一贯的风格。
“张大哥,耀宗,”姜耀成目光如炬,朝左右两旁扫了扫,看了看张颂臣,又停留在姜耀宗脸上,“出不出人才与吃不吃辣椒能有什么关系呢?那肯定是没什么关系的。道理很明显嘛,要是吃辣椒就能出人才,那辣椒岂不早就在全世界推广开了,何至今日还只咱们湖南和四川、云贵等少数几个地方的人爱吃?我觉得,一个地方出人才,不是某种或某几种因素所造成的偶然现象,更与吃辣椒这种独特的食性毫不相干。实际上,它是许许多多因素共同作用、交相作用的结果。或者说,它是一种综合性的因素在起作用。这种综合性的因素,我把它归结为社会底蕴四个字。”
“社会底蕴?这话怎么理解?”张颂臣好奇地问。
姜耀成摸了摸下巴颏,缓缓地说:“社会底蕴这四个字涵盖面极宽极广,既包括耀宗刚才说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和宏观环境,也包括独特的人情、地理、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同时还包括文化、教育乃至家庭传统等许多其他方面的内容。我认为,社会底蕴对于人才的产生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和作用,而其中文化、教育这两方面因素的影响和作用尤其显著。一个地方的深厚的社会底蕴,尤其是有特色的文化和教育,是不大容易形成的,更是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形成的;但它一旦形成,就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对这个地方连绵不断地发生影响和作用,从根本上决定着这个地方出不出人才,出多少人才,出什么样的人才或有什么特点、特色的人才等。从这个意义上说,湖南近几十年来出人才,决不仅仅是这近几十年来的事情,而是几百年或上千年来湖南独特社会底蕴不断积淀、不断形成、不断缓释能量和不断发生作用的结果。因此,对一个地方出人才进行考察,不能仅仅看人才大量涌现时的那几十年,而应看得更长一些,更远一些。别的我不说,单是湖南的教育、文化就是很有特色的,它对湖南人才产生的作用也是不容否认的。”
“耀成,你这观点我非常赞同,湖南人确实很重视教育。”张颂臣插话说。
姜耀成连连点头,缓缓地说:“没错,重视教育是湖南人的优良传统。而谈起这个传统,我们就不能不首先提到宋代。宋代的时候,湖南设立了石鼓、岳麓两大书院。正是这两大书院的创办,吸引了全国许多最有远见卓识的学者名流来湘讲学,开阔了湖南人的眼界,推动了湖南风气的迅速开化。从这以后,薪尽火传,潜移默化,湖南人渐渐重教兴学,开始形成良好的传统和学风。到了明末清初时,船山学说问世,又直接开启了湖南文化、教育推陈出新的崭新时代。王船山先生提倡‘言必征实’,‘义必切理’,‘即事穷理’,并主张‘尽废古今虚渺之说而返之实’,建立起了一套以知行统一为本、提倡力行致用的学说。这一学说纠正了中国思想学术界长期以来严重存在的知行对立、知行脱离等弊端,无疑对于湖湘子弟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遍观湖南近几十年来所出的人才,无论是陶澍、贺长龄、魏源,还是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无不都是极力主张经世致用的。可见,他们的思想核心都是王船山先生的学说。由此也可知,湖南近几十年来人才之所以大量涌现,王船山先生的学说是有巨大影响和作用的。”
姜耀成的话显然对姜耀宗很有启发。所以,姜耀成话还没说完,姜耀宗就急急忙忙地插话了:“哥,你这观点对,我赞同,我完全赞同,人才之出确实取决于社会底蕴。但是,仅有社会底蕴似乎还不够,还必须有风云际会的呼应,也就是说还必须有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重大事件或重大活动的配合与引发。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近几十年来湖南人才的大规模涌现,离不开湘军的兴起和曾国藩、左宗棠等著名人物的提携;而湘军之兴和曾左提携,又离不开这一时期来所出现的几次全国性的重大事件,如洪杨之役、夷务之兴等。倘然没有这些重大社会事件的风云际会,就必不会有曾左之起和湘军之兴;而曾左若不起,湘军若不兴,又何来彭玉龄、杨岳斌、曾国荃、杨昌浚等一干人物的崛起呢?”
“那当然喽,时势造英雄嘛!唱戏要有戏台,跳舞要有舞台,人才成长、展现才华也是要有戏台或舞台的。人才的戏台、舞台就是时势,就是耀宗你刚才所说的风云际会。近几十年来,震撼全国的重大事件几乎都是发生在湖南周边地区,并且都较多地波及到了湖南,常使湖南成了风云际会的中心地带。这样一来,卷入或参与这些重大事件的湖南人也就多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湖南人在惊涛骇浪中得到了锻炼,人才自然也就出得多了。”姜耀成也说得兴奋起来了,脸色发红,神采奕奕。
姜耀成、姜耀宗兄弟俩博古通今。他们的议论,张颂臣哪里插得上嘴?不过,张颂臣虽然插不上嘴,却丝毫没有厌烦的意思。他就像一个小学生那样,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听得出神,听得津津有味。
“张、张老板,这菜也凉了,酒也没了,要不再上壶酒、炒几个热菜吧?”一个干巴瘦的老头走了过来,朝张颂臣弯腰低头,打躬作揖,操着浓重的湘北口音,极其恭敬地问道。他是飞阁流丹菜馆的老板,姓谭,也是湘北县人,跟张颂臣和姜耀成都很熟。菜馆早就关门了,伙计们也都歇下了,他没有走,亲自留下来伺候。
“好啊,那就热一壶酒、炒几个菜端上来吧!”张颂臣手一挥,不经意地说。
“别、别忙,谭老板,现在已经到了什么时辰啊?”干巴瘦老头正转身要走,姜耀成连忙叫住了他。
“那会儿我看过了,是子时,这会儿估摸也就丑时刚交吧!”干巴瘦老头说,依旧弯着腰,低着头,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做着打躬作揖的样子。
“大哥,”姜耀成看了看张颂臣,“夜太深了,酒、菜就别上了,到此为止吧!咱们俩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做不说,耀宗可是急着回去动笔呐!他的时间紧啊!”
“哦,都丑时了?时间过得真快,我还以为没到子时呐!既然夜太深了,那就算了吧,酒菜不上了,”张颂臣朝干巴瘦老头挥挥手,旋即又转眼看着姜耀宗,“不过,耀宗老弟,这文章可是要你动笔的,你有把握了吗?”
“大概差不多吧!”姜耀宗点点头。
“嗯,你说差不多,那就是有十成把握了喽!那好,你就按照刚才说的思路写吧!至于题目嘛,我看还是简单点为好,干脆就叫《湖南颂》。你大约多长时间能写完呢?两天行吗?要不就三天吧!不过,最多不能超过三天!”张颂臣满脸堆着笑意。看得出来,他对姜耀宗的思路非常赞同。
姜耀成伸过手来,端起了茶碗。不过,他没有喝茶,却只是把茶碗凑近嘴巴边便即停住不动了,眼睛默默地盯着姜耀宗。
“耀宗,不是成哥我多虑啊,做事嘛,总归要三思而后行,”姜耀成正襟危坐,满脸严肃,“要写一首长诗来概括湖南,写尽湖南自古以来的著名人物,这题目虽然很好,有内容,有新意,但难度可也是非同小可啊!两三天时间就要成稿,你确实有把握吗?没把握的话,就改个写法吧!现在改还来得及,再晚可就真来不及了。其实吧,长诗固然好,难度也大,太不好写了,搞不好的话,既误事又丢人,还不如写几首七律或五律交差算了!”
“打退堂鼓哪行呢!成哥,你别着急,别担心,小弟心里已经有些考虑了,就放心让我试试吧!”姜耀宗说。
“哟,让你试试?耀宗,这事你可想明白了啊,试试可不行,时间等不起!你至少要有八成把握,这诗才能写!”姜耀成关切的眼神始终没离开姜耀宗的脸。看得出来,他对堂弟还是有些不放心。
姜耀宗自然知道堂哥的心情。他缓缓走近姜耀成,点点头,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哥,你放心,我有八九成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