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夷夏东西对峙的时代,夷夏之间曾有矛盾和斗争。传说中反映夷夏间大的斗争有三次。一是启与伯益争统。关于这件事,战国的传说有两种,一谓启、益相让,二谓启、益相争。《孟子》说相让,古本《竹书》说相争,“益干启位,杀之”。傅斯年说伯翳(傅斯年考证伯翳和伯益是一人)是秦、赵公认之祖,即是赢姓之祖,亦即是徐方之祖,亦即是盈族之祖。“然则伯益正是源源本本的东夷之祖,更无疑义。”益、启之争,即是夷夏之争。二是后羿与夏争国。后羿逐太康而代夏政。传说中后羿亦称帝羿或羿帝,又说是“帝降夷羿”,“革孽夏氏”,“阻穷西征”,“夷羿作弓”等。傅斯年认为,后羿、帝羿、夷羿,是东方夷人之主,是“奉天帝之命降于下土者,为夷之君”。三是夏商之争。汤放桀,等于夷灭夏。“商人虽非夷,然曾抚东方之人,并用其文化,凭此人民以伐夏而灭之,实际上亦可说夷人胜夏。商人被周人呼为夷,有经典可证。”
夷族的文化,在远古时代是很高的。“如太皞,则有制八卦之传说,有制嫁用火食之传说。如少皞,则伯益一支以牧畜著名,皋陶一支以制刑著名,而一切所谓夷,又皆以弓矢著名。可见夷之贡献于文化者不少。”
傅斯年说:中国夏商周或虞夏商周古史,“乃周人之正统史观,不免偏重西方,忽略东方。若是殷人造的,或者以夷代夏。所谓‘裔(疑即“殷”字)不谋夏,夷不乱华’者,当是西方人的话。夏朝在文化上的贡献若何,今尚未有踪迹可寻,然诸夷姓之贡献都实在不少。春秋战国的思想家,在组织一种大一统观念时,虽不把东夷放在三代之系统内,然已把伯夷、皋陶、伯益放在舜禹庭中,赓歌揖让,明其有分庭抗礼的资格。《左传》中所谓才子、不才子,与《书》、《尧典》、《皋陶谟》所举之君臣,本来是些互相斗争的部族和不同姓的酋长或宗神,而哲学家造一个全神堂,使之同列在一个朝廷中。‘元首股肱’,不限于千里之内,千年之间。这真像希腊的全神堂,本是多元,而希腊人之综合的信仰,把他们硬成一个大系。”傅斯年这段话非常精辟。本非一家人的古代各族传说中的祖先,却被编排在一起成了君臣、父子关系。
商和夏、周,仍是东西对峙。傅斯年从神话传说,地望所在及其迁移活动诸多方面,分析考证商是兴起于东方的一族。商和东北,渤海沿岸各族以及淮夷,都有祖先是由卵生的神话传说。他引证了古籍中有关东北各族、商及淮夷的祖先来源于卵生神话传说的记载。他说:“持此以证商代来自东北,固为不足,持此以证商代之来源与东北有密切关系,至少亦是文化的深切接触与混合,乃是颇充足,很显然的。”
商建立基业之地早期是在河济之间的古兖州地。傅斯年说:殷之地望,在河济之间古兖州,即今河北省南部安阳、大名、汲县、滑县一带。上古时期,活动在这一带的有殷、衣、韦、郼、卫、沇、兖。据他考证,这“殷、衣、韦、郼、卫、沇、兖,尽由一原,只缘古今异时,成为殊名”。郼,读如衣,汉代兖州人谓殷氏为衣。郼,殷,都读作衣。韦、郼、卫三字,当是一字之异体。《左传》哀公二十四年杜注说:“东郡白马县东南有韦域。”晋朝白马县当今滑县东境一带。《吕氏春秋·有始览》说:“河济之间为兖州,卫也。”韦、卫之地望如此,殷之原来所在,由此可知。
《诗·商颂》:“相土烈烈,海外有载。”相土,为商代甚早之先王;海,最近之海为渤海。相土能戡定海外,则其根据地必去渤海不远。而所谓海外,最有可能的是辽东半岛或朝鲜之西北境。纣殁后,殷人箕子仍得以亡国之余退保朝鲜,则殷与朝鲜之关系必甚密切。傅斯年说,箕子之东,盖“从先王居而已。犹之金亡后犹在混同江边保其女真族,元亡后犹在漠南北保其蒙古族”。
相土之后,殷之世系中有王亥、王恒、上甲微,皆与有易氏有斗争;王亥且为有易掳去作奴隶,“牧夫牛羊”。有易之活动地区,必在今河北易水流域。傅斯年说:“则此时殷先公之国境,必与有易毗连可知,即必在今河北省境北部或中部可知(本文另一地方又说中部、南部)。”
总结以上的考证和论证,傅斯年说:“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相互参考,均指示我们商起于东北,此一说谓之为已经证成可也。”
历史传说,汤兴起于亳,亳有多处。“济河流域中以薄或博名者,尚有数处,其来源虽有不可知者,然以声类考之,皆可为亳之音转。”《左传》昭公九年:“及武王克商,薄姑商奄,吾东土也……肃慎燕亳,吾北土也。”傅斯年认为:薄姑、博、薄、亳等地,“实沿济水两岸而逆流上行。”“大凡一切荒古时代的都邑,……多是在河岸上的。一因取水的供给,二因交通的便利。济水必是商代一个最重要的交通河流。”“商之先世或者竞逆济水而向上拓地。”薄姑旧址去海滨必不远。“然则薄姑地望正合于当年济水之入海口,是当时之河海大港无疑。”“至于‘肃慎燕亳’之亳,既与肃慎燕并举,或即为其比邻。若然,则此之一亳正当今河北之渤海岸,去薄姑亦在数百里以至千里之内。今假定商之先世起源于此之一亳,然后入济水流域,逆济水而西止,沿途所迁,凡建社之处皆以旧名名之,于是有如许多之亳。”
殷商兴起之后,夏商仍是东西对立。夏在西,商在东,最后商灭掉夏。
美籍华人历史学、考古学家张光直教授对傅斯年和他的《夷夏东西说》极为称赞,他说:“傅先生是一位历史天才,是无疑的。他的《夷夏东西说》一篇文章奠定他的天才地位是有余的。这篇文章以前,中国古史毫无系统可言。傅先生说自东汉以来的中国史,常分南北,但在三代与三代以前,中国的政治舞台,……地理形势只有东西之分,而文化亦分为东西两个系统。自傅先生夷夏东西说出现之后,新的考古资料全部是东西相对的:仰韶—大汶口,河南龙山—山东龙山,二里头(夏)—商,周—商、夷。……《夷夏东西说》不是很长的一篇文章,但是有了这篇文章以后,历史学家看中国历史便有了一个与前不同的角度。这样的文章可以说是有突破性的。”“他的东西系统成为一个解释整个中国大陆古史的一把总钥匙……傅先生也没想到的,在整个中国大陆东西对立都是很显著的现象与研究题目。”
除了《夷夏东西说》之外,他的其他几篇文章,都有他自己的符合中国古史实际的独行见解,也是篇篇掷地有声的。如《周东封与殷遗民》对于三年丧和先进于礼乐、后进于礼乐的解释都极精辟。
《论语·阳货》:“子曰:夫三年之丧,天下是通丧也。”
《论语·先进》:“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
《孟子·滕文公上》:“孟子曰:‘三年之丧……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滕)父兄百官皆不欲也,故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
孔子说,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也。滕国的卿大夫却说,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这怎么解释?“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这句话也是向来不得其解者。汉宋诂经家说,皆迂曲不可通。
傅斯年的《周东封与殷遗民》对此作出独一无二的精辟、透彻的解释。《周东封与殷遗民》说,殷是大国,周灭殷后并没有把殷民都杀掉,而是把他们大批迁到洛邑或分给姬姓、姜姓贵族带到外地去建立新邦。如分给伯禽带到鲁国去的有殷民六族,分给康叔的有殷民七族,分给唐叔的是怀姓九宗。“可见鲁、卫之国为殷遗民之国,晋为夏遗民之国。”并引证材料说明三年丧是殷民的风俗习惯。这就清楚了:孔子说“三年之丧,天下是通丧也”,指的是殷人。殷人是行三年之丧的。殷人是一国之人民,故可以称“天下”。滕国的卿大夫说三年之丧“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指的是周人,一国的统治阶层。周人不行三年之丧。“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这也就清楚了。开化早的文明人是住在城外的“野”的人(殷人),开化比较晚的住在“国”里的是君子(统治阶层,周人)。
《周东封与殷遗民》,进而论宋、鲁、齐诸国,都是以殷民而建立的邦国。后代齐地的民间故事、民间信仰,仍多来自殷民。荀子“按往旧造说,谓之五行”,“其所由来久远”。这由来久远的五行说可能与殷人有关。傅斯年说:“商之宗教,其祖先崇拜在鲁独发展,而为儒学;其自然崇拜在齐独发展,而为五行方士。各得一体,派衍有自。……商朝本在东方,西周到东方或以被征服而暂衰。入春秋后文物富庶又在东方,而鲁、宋之儒,燕齐之神仙,惟孝之论,五行之说,又起而主宰中国思想者二千余年。然而谓殷商为中国文化之正统,殷遗民为中国文化之重心,或非孟浪之言。”
无论傅斯年这段话正确到如何程度,它都是非常有启迪作用的。《大东小东说——兼论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而后乃东迁》、《姜原》和《论所谓五等爵》也都各有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