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昌济自幼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主要是儒家典籍的熏陶,服膺孔孟程朱的学说,他的思想基本属于儒家,不过他毕竟在外国留学10年,接触到了西方近代思潮和西方哲学。因而他能够联系欧洲学术思想来重新解释孔孟程朱陆王的学说,他的思想已经不同于传统的儒家。尽管杨昌济在思想史上远没有康有为、谭嗣同那样显赫的地位,但就其思想的倾向和分野来说,他也属于近现代新儒家的一员。《达化斋日记》中记有这样一段:“为生徒讲教育学史,至培根之倡实验派哲学,与笛卡儿之倡推理派哲学,因言朱晦庵之学近似培根,王阳明之学近似笛卡儿:一则求理于事物,一则求理于吾心。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则有实验之意,思则有推理之意。又《大学》八条目中之格物致知,亦可作如是观。格物则实验之事也,致知则推理之事也。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辩格物致知之义甚详,船山时时辟象山阳明,而其所论致知之功夫,乃与陆王之说合,亦当注意之事也。培根以前之学问,多研究社会问题。培根乃一转其方向,使学者之心力,专用之于研究自然现象,乃启近世科学之门径,其有功于人类者不小。有治身治心之学,伦理学是也;有治人之学,政治学是也;有治物之学,理化博物诸科是也。吾国前此学问,于治身治心治人之学,未始无所研究,独缺于治物之学,此物质文明所以不能发达也。”
这样从中国重精神文明而论述物质文明不发达,“独缺于治物之学”,即自然科学自古不发达,这种观点是非常切实非常深刻的。由此可见杨昌济学术思想之一斑。
杨昌济的新儒家思想,可以这样看:一方面,他继承了王船山、谭嗣同的遗产;一方面,他又接受了西方近代思想,例如民主与科学的影响,而加以融会贯通。在《达化斋日记》中,多处说到王船山,例如说:“吾国人不惑于风水之说者鲜矣,虽朱子犹惑焉。近世如魏默深、曾涤生、郭筠仙、刘霞仙,皆有此迷信;船山独卓然不惑,力排五行术数之说,此其所以为卓绝也。”
“船山一生卓绝之处,在于主张民族主义,以汉族之受制于外来之民族为深耻极痛,此是船山之大节,吾辈所当知也。今者五族一家,船山所谓狭义之民族主义不复如前日之重要,然所谓外来民族如英法俄德美日者,其压迫之甚非仅如汉族前日之所经验,故吾辈不得以五族一家,遂无须乎民族主义也。”
当时能够把对民族主义的理解从反满发展到反对帝国主义,不能不说是杨昌济的远见卓识。他教书不是照本宣科,往往将自己的心得,如《论语类钞》和《达化斋日记》中的有关篇章,向学生讲解,以启发学生触类旁通,独立思考。《达化斋日记》里记下了一次讲课的内容:“余尝教人以有胜于无,动胜于静,乃是为太无作为之人而立论;其实有为固不易,有不为亦不易。社会时时要求我做事,欲拒斥其不合为者,非有十分之果断与定力不能。船山尝言:‘动固动也,静亦动也;动则使静者动,静则使动者静,皆非用力不可。’此说正与力学惯性之法则相合。”
杨昌济征引王船山的意见而加以发挥。这种动静观给了毛泽东很大的影响,他完全赞成杨昌济的“动胜于静”的观点。杨昌济自己多年实行冷水浴、静坐、废止朝食三种健身法,毛泽东对后两种则并不盲从老师。他在1917年写的《体育之研究》一文中说:“人者,动物也,则动尚矣。……动以营生也,此浅言之也;动以卫国也,此大言之也;皆非本义。动也者,盖养乎吾生、乐乎吾心而已。……愚拙之见,天地盖惟有动而已。”好动,强调运动和斗争,不仅在哲学观点上,后来几乎成了毛泽东性格的一部分,终其一生都是如此。
《达化斋日记》中常见对谭嗣同的推崇。日记里回忆了当年同谭嗣同的接触:“谭复生于戊戌年在湖南创立延年会,其命意在于省去无谓之应酬,以所省出之精力时候读书办事。谓计人寿命之修短,不以其年龄之多少,而以其做事之多少;如做事多则虽中年亦可云寿考,如做事少则虽耄耋亦可云夭亡;省去无谓之应酬,则人人可多办事,人人延年益寿矣,故曰延年会也。”
“戊戌岁曾在南学会发一问(如何理解‘天地之大德曰生’)。谭复生答云:‘于圣贤微言大义晦盲否塞之秋,独能发如此奇伟精深之问,此岂秦汉以下之学者胸中所能有哉?兹事体大,余亦何敢论断,总之以民为主,如何可以救民,即以如何为是,则头头是道,众说皆通矣。’”
在谭嗣同那里,杨昌济不只是接受了他的维新主张和“以民为主”的民主思想,还改变了自己对佛学的看法。《达化斋日记》里从谭嗣同的《仁学》中摘引了两大段谈论佛学的文章,接着说:“援儒入释,昔贤所讥,然沟通儒释之巧,未有过于以上所钞之二段者。余习闻儒者之言,颇不甚满意于佛说;谭浏阳乃重佛若此,使我意为之一转。余现虽尚未研究佛学,已确认其哲学上之价值矣。”由此杨昌济对佛学也产生了若干兴趣,似乎也接触了一些佛教典籍。日记里记下了友人的一段谈话:“《四十二章经》似《论语》,《圆觉经》《楞严经》似《大学》《中庸》,《大乘起信论》似《孟子》,《六祖坛经》似《传习录》,《华严经》似《周易》,《祖宗八要》似论理心理。”这种影响甚至也传递到了毛泽东的身上,1920年6月7日,他给黎锦熙的信中就表示了“文字学、言语学和佛学,我都很想研究”。我们不清楚他是否作过直接的研究,但《仁学》中间谈到的某些东西似留下了痕迹。例如,《仁学》中说的:“佛之所谓眼耳鼻舌身,孔皆谓之身”。后来,毛泽东在《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一文中说:“无数客观外界的现象通过人的眼、耳、鼻、舌、身这五个官能反映到自己的头脑中来”。这五个字,至少这个“身”字,就是从那里借来的。
在杨昌济心目中最大偶像应该说是曾国藩。这一位湖南老乡是中国近代史上关系极大的人物。他所创建和统率的湘军是清王朝扑灭太平天国起义的主力军,他因此得到“汉奸刽子手”的称号。如果不是只看这一个方面,那么,他的办事精神以及治学和文章等方面,都有过人之处,在道德方面也是个律己很严的人,因而在旧时士大夫阶层中博得了广泛的尊敬。
杨昌济对曾国藩的尊崇,可说是一种时代潮流,他无论治学乃至立身行事,都是以曾国藩为自己的楷模。这些都对他的学生发生深刻的影响。《达化斋日记》中关于曾国藩的记载很多。例如,1899年8月18日:“日内又萌停看《通鉴》(指《资治通鉴》)专看《文编》(指《皇朝经世文编》)之念,此大不可也。昔曾文正自定课程,每日读史十页,终身不间断,此可师也。”1914年9月12日:“昨日将曾文正公家书钞完,颇自以为喜,已做成一事矣;此后仍当节钞其家训与日记,拟合刻之,名曰曾氏嘉言。”1914年10月23日:“曾文正在营中读书如常,云借此以养心。”1915年3月4日:“今日从周印昆处借来曾文正手书日记,共四十本。……观文正之所以自克者,如多言、好名、忿怒等,余幸无之;又如好谐谑,亦非余之习惯。”同月12日:“今日看文正咸丰九年十二月日记,兼看同时之家书、家训,于文正为事益为瞭然。惜无书札奏牍耳。”
杨昌济不只是下了一番工夫研读曾国藩的日记,在他自己写的日记中,人们也依稀可见模仿曾国藩的态度,常常可以遇到自我反省的地方。例如,“日内忽忽不乐,实为非理。平心自问,有何不足之处耶?若大局危急,则所谓他人之事,天意主张者,尽吾一人之心,一日之心而已,徒忧何益乎?子曰小人长戚戚,传曰无忧而戚忧必雠焉,不可不戒也。”又如,“予恒有自满之过,形于辞色,二三益友,往往微示风旨以警动之。此大病痛,宜痛加克治者也。人莫不自智而愚人,不知人之窃笑其愚也。负质愚鲁,虽竭力学问犹不免于笑焉,是诚莫可如何之事;惟忽好自用以益人之笑,斯为极不可忘者。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诗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反顾生平,不胜愧悚。”又如,“人在社会之中,不能绝无交际,要不可过于脱略,使人生恶感情。余今日赴席,散席后即归,未与座客一一告别,似乎简傲,此后宜留意也。”又如,“昨与人谈话,有讥议人之处,此大不可也。盖乘兴而流,未及检点耳。”又如,“闻生徒之言,似有谓我之教授无味之意,不可不力求进步。”又如,“中华书局为扩张销路计,请多人签名介绍,余以未见其书,未肯漫然署诺。”又如,“昨日又读斯宾塞《感情论》,英文书字小,有伤目力,惟白昼光明时乃读之,晚间只能读中国书。余思当务为急,余现在教授心理学,则多读此种书,乃余之职务有益者,当少看他书,而以全副精神注之如此。”
这些日记,真是处处可见正心诚意修身齐家的工夫,显出一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圣人之徒的形象。正如他的学生毛泽东说的,他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也“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一个公平正直、品格高尚和有益于社会的人”。
曾国藩的事迹和著作,也列入了杨昌济修身课的讲授范围,在他为学生拟定的修身问题中,就有:“曾涤生自课卫生之事,能言之与?”“试言曾涤生教弟之事”,“曾涤生以求阙名斋,何意?”曾国藩的书斋叫“求阙斋”,“阙”就是“缺”,所追求的不是完满无缺,而是有所不足,还有缺陷,还可以发现自己缺点的意思。这种谦虚谨慎态度,杨昌济也是赞赏的。
毛泽东是杨昌济极为看重的学生,在《达化斋日记》里留下了先生对学生的好感,而且正是以曾国藩为榜样来勉励之:“毛生泽东,言其所居之地为湘潭与湘乡连界之地,仅隔一山,而两地之语言各异。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务农,易于致富,富则往湘乡买田。风俗纯朴,烟赌甚稀。渠之父先亦务农,现业转贩;其弟亦务农,其外家为湘乡人,亦农家也,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务农二年,民国反正时又曾当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历也。”
在杨昌济的影响下,当时毛泽东对曾国藩也确是五体投地的佩服,他在致黎锦熙的信中说:“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