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最著名的译作是《天演论》。《天演论》英文书名直译应为《进化论与伦理学》。作者赫胥黎是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的朋友,也是达尔文学说的忠诚拥护者。《天演论》分导言和正文两个部分,正文是赫胥黎1893年在一次学术讲座上的讲稿,导言是1894年他在讲稿付印前添写的,较正文还长些。《天演论》的基本观点是:自然界的生物不是万古不变,而是不断进化的;进化的原因在于“物竞天择”,“物竞”就是生存竞争,“天择”就是自然选择;这一原理同样适用于人类,不过人类文明愈发展,适于生存的人们就愈是那些伦理上最优秀的人。进化论学说的基础是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一书中奠定的,赫胥黎坚持并发扬了这一思想。
严复译述《天演论》不是纯粹直译,而是有评论,有发挥。他将《天演论》导论分为18篇、正文分为17篇,分别冠以篇名,并对其中28篇加了按语。他在阐述进化论的同时,联系中国的实际,向人们提出不振作自强就会亡国灭种的警告。严复在按语中指出,植物、动物中都不乏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的例子,人类亦然。人类竞争其胜负不在人数之多寡,而在其种其力之强弱。面对当时中国的民族危机,严复尖锐指出,中国再也不能不看实际地妄自尊大,一味大弹“夷夏轩轾”(轩轾本义:中国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乘坐)的老调,弄得不好,就会亡国灭种。《天演论》告诉人们亡国灭种的威胁,但又不是无所作为的悲观主义,它启示人们,中国目前虽弱,但仍有挽救的办法,这就是强力竞争,通过努力,改变目前弱者的地位,变为强者。
《天演论》于1896年译成,严复说,达尔文的书,“在欧美两洲,几乎家置一编,妇孺皆知,其学说最要有二,一曰物竟,一日天择。”此外,严复还把《天演论》译稿给梁启超等人看过。因此,《天演论》正式出版虽在1898年,但其物竞天择的理论在此以前早已在思想界传开。
《天演论》从翻译到正式出版,经过三年时间。这三年,即1895年到1898年,是中国近代史上很不平常的三年,是民族危机空前深重、维新运动持续高涨的三年。这时候《天演论》出来了,物竞天择出来了,自然引起思想界强烈的震动。以文名世的同治进士吴汝纶看到《天演论》译稿后,赞不绝口,认为自中国翻译西书以来,无此宏制。这位五十几岁的老先生,激赏之余,竟亲笔细字,把《天演论》全文一字不漏地抄录下来,藏在枕中。梁启超读到《天演论》译稿,未待其出版,便已对之加以宣传,并根据其思想做文章了。向来目空一切的康有为,看了《天演论》译稿以后,也不得不承认从未见过如此之书,此书“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青年鲁迅初读《天演论》,也爱不释手。一位头脑冬烘的本家长辈反对鲁迅看这种新书,鲁迅不理睬他,“仍然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由此可见《天演论》深受当时社会的欢迎。
《天演论》是中国近代生存竞争思想的重要源头,它的传播对近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国维在1904年撰就的《论近年之学术界》中称:“近七八年前,侯官严氏(复)所译之赫胥黎《天演论》出,一新世人之耳目……是以后,达尔文、斯宾塞之名腾于众人之口,‘物竞天择’之语见于通俗之文。”
从地理空间来看,《天演论》的广泛传播引发了巨大的社会反响。北洋水师学堂、莲池书院、时务学堂等教育中心区域,甚至连边缘地区的部分乡村私塾,都受到《天演论》的影响。从时间上看,中国好几代知识分子都被《天演论》传播的生存竞争学说动员起来,并注意在实践中自觉寻求西方学理的支撑。可以说,《天演论》及其传播的生存竞争学说影响了几代中国人。胡汉民在《侯官严氏最近政见书》中称:“自严氏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于人心,而中国民气为之一变。”《天演论》传播的进化论解构了中国传统的历史循环论,对“公羊三世”为核心的历史进化论也是有力的冲击。严复诠释的进化论蕴含强烈的生存竞争思想,与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相契合,这从1902年杨度为《游学译编》所作发刊词可窥见一二:“大忧乎今日之中国,方为世界竞争之中心点,优胜劣败之公例,必为天演所淘汰”,“天下无无主之物,己不能有,必以与人,此亦物竞天择之公理也。我国国民又将谁尤?”《天演论》风靡全国后,国人纷纷用进化及竞争的目光,为近代社会寻找出路。诸如1897年孙宝瑄称:“杏孙为余道严又陵天演学宗旨,谓圣人治天下,如园夫治园,天行而物竞,治法出焉。”无论是从方法论,还是就思维方式而言,《天演论》的传播在国人的思想启蒙历程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
《天演论》与戊戌变法中的社会进化论之学理关系密切,这主要表现在晚清知识分子对生存竞争思想与合群关系的诠释上。1897年春,梁启超致严复信,称:“《天演论》说:克己太深,而自营尽泯者,其群亦未尝不败。……梁启超近为《说群》一篇,未成,将印之《知新报》中。”将天演进化论与“合群”思想联系起来绝非梁启超个人意识的表现。1901年闰3月19日孙宝瑄日记有:“若夫甘受他人之损,不知自保其利者,道德品行非不高尚也。然使举世多如此,则彼以损人为事者,将益肆志而无所惮,而君子道消,小人道长,适成其为野蛮世界而已。故赫胥黎有言曰:克己太深,自营尽泯者,其群又未尝不败也。”从中可以看出近代文化精英对“合群”思想的自觉认可。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一本光绪癸卯本《天演论》,在其“导言”中有“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一句。一位叫刘英的普通读者在看到这句话后,批注到:“是有至理,亦今兹对症之药。”
可见,《天演论》阐释的生存竞争学说与合群思想,在受到精英关注的同时,也引起了普通读者的重视。
近代中国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使得社会精英将社会进化论与政治制度变革的学理依据联系起来。1897年梁启超在《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中既对“据乱、升平、太平”的公羊三世说表示赞同,同时也将其与严复译介的欧洲三种政治制度对照,称:“天演之事,始于胚胎,终于成体,泰西有今日之民主,则当夏、商时含有种子以为起点;而专行君政之国,虽演之亿万年,不能由君而入民。”梁启超以社会进化论为学理,鼓吹中国搞君主立宪制的可能性和合法性。而社会进化论所蕴含的生存竞争学说,也受到国人的高度重视。戊戌政变后,社会变革由维新演化为革命。革命派代表人物孙中山、蔡元培、马君武、朱执信、汪精卫、胡汉民、章士钊、吴玉章等皆研读过《天演论》,但他们大多以商榷的态度检视进化与伦理的关系,推崇互助论,批驳生存竞争的思想。如孙中山以互助论取代进化论,认为就西方而言,“此种学说,在欧洲文明进化之初,固适于用,由今视之,殆是一种野蛮之学问。今欧、美之文明程度愈高,现从物理上发明一种世界和平学问,讲公理,不讲强横,尚道德,不尚野蛮”。就中国而言,帝制被推翻后,“共和国,首重平权,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之学说,是社会之蠹,非共和国所宜用”。和赫胥黎等一样,孙中山承认生物进化论,而不赞同社会进化论,认为人类社会发展同自然发展有所差异,“人类进化之主动力,在于互助,不在于竞争,如其它之动物者焉”。在他看来,生存竞争学说是“破坏之学问”,建设时期的社会秩序重建要讲社会伦理,侧重互助论。可以看出,随着社会主流意识倾向革命,严复推崇社会进化论思想中的渐进、改良色彩便已过时,革命者必然要对《天演论》及生存竞争学说重新加以解释,只是时间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