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周家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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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爷爷的妻子,不是原配

凉风习习的夏夜,小孩子鲁迅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舒服地乘凉,身边坐着的奶奶一边摇着芭蕉扇为他驱赶着蚊虫,一边给他讲故事猜谜语。忽然,桂树上一阵沙沙的好像爪子挠过的声响打断了奶奶的故事。小孩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莫怕,那是猫。”奶奶说。

“猫?”

“是呀。猫。你知道吗?猫是老虎的先生。”奶奶的故事的主角变成了猫。她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猫的故事:“猫是老虎的师父。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角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鲁迅《狗?猫?鼠》)

小孩子鲁迅听到这里,暗自庆幸。他想,幸而老虎太性急,本领还没有全学会就要杀师父。否则,那从桂树上跳过的恐怕就是一只大老虎了。

奶奶的肚子里,有猫的故事,也有白娘子的故事。西湖胜景,小孩子鲁迅知道得最早的是雷峰塔,因为那塔下压着奶奶嘴里可怜的白蛇娘娘。日后,他写《论雷峰塔的倒掉》,就是从奶奶当年给他讲白蛇的故事开始讲起的。

相比骂人成瘾的爷爷,鲁迅更喜爱奶奶,周作人和周建人也是。尽管奶奶不是爷爷的原配,不是他们的亲奶奶,只是继奶奶。继奶奶只育有一女,没有儿子也就没有孙子,在她眼里,鲁迅三兄弟就是她的亲孙子,她对他们十分疼爱,常为他们出头。

有一次,小孩子周建人经过族叔周伯文的房门口,伯文用手中的长旱烟管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那时,周福清犯了案下了狱,周家子孙被株连而受欺侮。小孩子周建人被打了一下,不敢吱声。周伯文不罢手,盛气凌人地责备:“见了长辈为什么不招呼?”

回了家,小孩子周建人把这事儿告诉了奶奶和妈妈。妈妈很生气。奶奶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当她后来遇到周伯文的时候,也用手中的长旱烟管狠敲了一下周伯文的头,也盛气凌人地责备:“见了长辈为什么不招呼?”周伯文摸着头,像小孩子周建人一样,不敢吱声。奶奶继续斥责:“你会教训阿侄,我也会教训阿侄。”周伯文只得连声说:“八妈,阿侄错哉,阿侄错哉。”

会讲故事会猜谜语又会为孙儿出头的继奶奶,集慈祥与善良于一身,却和爷爷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爷爷的原配孙氏也是绍兴人。她育有一女一子,女周德,子周伯宜,也就是鲁迅三兄弟的父亲。1864年,孙氏病死了。这时,周伯宜刚刚十岁。鲁迅三兄弟自然都没有见过这位亲祖母。

继奶奶蒋氏蒋菊香一直是爷爷周福清嘴里的“王八蛋”。别误会,此非老夫老妻之间诸如“老不死的”之类的昵称,是真正的骂人话。能够大骂老妻是王八蛋,不消说,周福清对这个老婆不仅没有感情,而且还很厌恶。这样一来,娶姨太太就成了堂皇的借口——小三的插足,很多时候都是以夫妻感情不和为理由的,小三往往也就大义凛然地自诩为感情的承载者和救赎者。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周福清讨厌蒋氏,自有他的道理。据说,跟太平军大有关系。

长毛们打进绍兴时,乡民四下逃难。周家不例外,也举家逃避乡下。半道上,蒋氏被洪流般的逃难队伍冲散了,和家人断了联系。事后,她虽然被找了回来,但那段自己不能说清道明,又无人为她作证的失踪期成了历史问题的悬疑。

周福清固执地怀疑妻子是被长毛掳去了。一个年轻的女人,被土匪般的长毛(都是如狼似虎的男人)掳去,会发生什么事?明摆着嘛。既然如此,这个女人的名节也就呜呼哀哉了。

一个失了名节的女人,妻子,还能是什么?乌大菱壳呗。

被点了翰林的周福清走马上任江西金溪县知县,他的母亲戴氏、妻子蒋氏、姨太太一起随同前往。蒋氏不过是名义上的妻子而已,空有一个名分。周福清早已不把她放在眼里,每晚都睡在姨太太的房里。蒋氏自然生气,无可奈何又不甘心,有一天晚上可能是太寂寞,鬼使神差潜到姨太太的窗下偷听。虽然蹑手蹑脚,却还是弄出了小声响。房里的周福清真是精明,不认为窗下是觅食的猫狗,也不误认为是梁上君子,比火眼金睛还厉害,看也不看就断定是蒋氏。他脱口骂了一句:

“王八蛋。”

蒋氏听见了,像被人煽了耳刮子火辣辣地疼。不过,她忍而未发,像猫狗像梁上君子,又蹑手蹑脚地潜走了,潜回了自己房间。越想越来气,她要报复。

第二天白天,蒋氏在婆婆的面前狠狠地挑拨离间了一把,竟然说动了婆婆晚上跟她一起去偷听。到了晚上,婆媳俩相搀相扶来到周福清和姨太太的窗下,并不是真偷听。老太太故意弄出声响,房里的周福清听见了,以为又是妻子来捣乱,照例骂了一句“王八蛋”。

这一骂正中蒋氏下怀,她当即高叫:“好啊,你竟敢骂娘娘(绍兴称祖母为娘娘)。娘娘在这里,你连娘娘都骂了!”

大事不妙!上当了!

周福清连滚带爬跌出门来,慌乱中,他居然没忘扣上红缨官帽。他跪在老母面前,捣蒜般磕头连连认罪,请母亲大人责罚。

老太太一言未发,只痛彻心肺地嚎啕大哭。那哭声,气贯长虹,穿云裂帛。那个惨啊,天地山川为之悲鸣。

一哭定乾坤,金溪县人民奔走相告:知县大老爷在家骂娘。此乃大不孝。之前,因为骂皇帝老子,周福清早有大不敬之罪,如今,又多了个大不孝。此不敬不孝之人,何以为父母官?革职!

这都怨那王八蛋!周福清对蒋氏更是恨上加恨气上加气,不但更不进她的房上她的床,连话也都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完完全全地冷她、孤她、霉她,把她当空气——这法子,很像日后鲁迅对待他的原配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