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兴起与失败,靠镇压农民起义起家的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一批地方实力派应运而生。
在以“自强”和“求富”为口号的洋务运动中,这批人聚集到了主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议政王奕訢旗下。为避免奕訢权势的过度膨胀,慈禧太后扶植了一个“清流派”作为操纵派系力量的工具,采取“以清议维持大局”的手段,牵制朝廷内外的洋务重臣。前期“清流派”以军机大臣、大学士李鸿藻为魁首,张之洞、张佩纶等为其主力干将。“清流派”的主要政治主张是对内整饬纲纪,对外反对列强侵略。他们在朝廷内部互为朋党,竞相援引,每逢要事必交章弹议,议时政、劾权臣、参要员、斥宦官,锋芒毕露。据说,李鸿章对这些“无事不议,放言高论”的清流们不满至极,一提到他们就要捶胸顿足。由于张之洞才华横溢,不久就声名鹊起。1882年,经李鸿藻推荐,慈禧太后恩准,四十五岁的张之洞出任山西巡抚,成为封疆大吏。正是在山西巡抚任上,张之洞与中国近代钢铁工业开始结缘。
原来,“晋铁”的历史相当悠久,曾长期远销奉天、上海等省区。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由于中国的门户已被列强打开,山西的土铁冶炼业受到了进口“洋铁”的强烈冲击,再加上当时清政府规定“贡铁不准海运”,而陆运成本过高,以至“晋铁”的市场日见萎缩。1883年,张之洞的“清流”好友、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张佩纶路过山西,张之洞与他谈到了“铁”的问题,张之洞认为,进口铁不是长久之计,应该在山西大量炼铁以取代进口。张佩纶回京后,在总理衙门阐述了张之洞的想法,经总理衙门商议,打算在山西设局炼铁,并由张之洞督办。在听到这一消息后,张之洞颇为振奋,回信称:“这是我多年来的夙愿,自然全力执行!”
恰值张之洞开始商议开采铁矿的时候,1883年12月,中法战争爆发。直至1884年3月,清军在越南战场上连连失败,法国军舰为与越南战场相呼应,则不断侵扰我国东南沿海。在这种形势下,以奕訢为首的军机处消极抗战,遭到了朝中清流派的抨击。慈禧太后遂乘机将“主和”的奕訢剔出决策层,改由“主战派”控制总理衙门。由于张之洞是坚决的“主战派”,1884年4月25日,清政府命张之洞迅速回京。5月22日,张之洞接到了署理两广总督的任命。7月8日,张之洞到达广州,四天后接任。一个月后,清廷正式委任张之洞为两广总督。
在两广总督任上,张之洞大力整顿防务,妥善处理内部各派系之间的关系,起用老将冯子材(时年70岁),联络刘永福的黑旗军,终于取得了中法战争的胜利(这也是晚清政府对外抗战取得的唯一一次重大胜利)。与此同时,张之洞仍惦记着办炼铁厂。原来,早在明朝正德年间(1506-1521年),广东佛山一带的冶铁业就已经发展起来,其铁器行销全国,当地居民大部分从事冶铁业。只是在鸦片战争以后,由于洋铁的冲击,加上清政府实施“铁禁”,佛山的冶铁业才逐渐衰弱下来。
1889年,张之洞上“筹设炼铁厂折”。他说:“窃以今日自强之端,首在开辟利源,杜绝外耗。……两广地方产铁素多,而广东铁质尤良。前因洋铁充斥,有碍土铁,经臣迭次奏请,开放铁禁,暂免税厘,复奏免炉饷,请准任便煽铸,以轻成本而敌侵销。多方以图,无非欲收已失之利,还之于民。”他在折中建议的创办形式是“官倡民办”,具体方法为“官方先垫款开办,等到稍见成效后招商人募股,归还官方本金,交由商人管理。”
得到清廷认可后,张之洞决定从速实施这一计划。在与驻英公使刘瑞芬、驻德公使洪钧等通电讨论数次后,张之洞决定向英国订购炼钢炉机。为配合筹建炼铁厂,张之洞还开办了矿务局,制定了《矿务条例》,开放了“铁禁”,鼓励民间投资开矿。在张之洞的支持下,佛山铁矿开始开采。
好事多磨。张之洞刚刚摆出在广东“大炼钢铁”的架势,向英国订购的炼钢设备尚未到货,清廷的一纸调令又将张之洞从广州调到了武汉——由两广总督改任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一职则由李鸿章的哥哥李瀚章接任。如此以来,张之洞在广东“大炼钢铁”的计划不得不再次搁置。
这次调动并非清廷主动,而是由张之洞建议修筑“芦汉铁路”的奏折引起的。原来,早在1880年,赋闲在家的刘铭传被再度起用时,上“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提议修造以北京为中心的三条铁路干线。清廷要求各封疆重臣商议后复奏,被清流派阻挠,没有成功。后几经挫折,1885年终于建成了津沽铁路。之后,粤商陈承德要求承建由天津至通州的津通铁路,已经获得总理衙门的批准,可是,仍有很多人对此事百般阻挠、议论纷纷。本来,在北京做清流干将时的张之洞也是修建铁路的反对者之一。可是,几年的封疆大吏生涯,让张之洞打开了眼界,认识到了修建铁路对当时中国的现实意义,已经由反对者转变为热心的支持者。这时的张之洞认为,“铁路为自强第一要端,铁路不成,他端更无论矣。”“西洋富强,尤根于此。”1889年初,张之洞上了一道“请缓造津通铁路改建腹省干路折”的奏章,建议缓建津通铁路,改建一条自芦沟桥经河南达于汉口的芦汉铁路。张之洞提出,芦汉铁路是“干路之枢纽,枝路之始基,而中国大利之萃也”。朝廷准奏,计划北段由直隶总督主持,南段由湖广总督主持,南北分段修筑。于是,才有了张之洞的这次由粤移鄂的调动。
不过,由粤移鄂督建铁路的任务与张之洞筹建炼铁厂的想法并不矛盾。因为既然要修建那么长的铁路干线,肯定需要大量的钢轨。而当时的中国尚无一家近代钢铁工业。要么购买洋轨,要么建造自己的炼铁厂生产钢轨,必须做出抉择。李鸿章认为必须依靠外国钢轨。他告诉张之洞:“炼铁制成钢轨、铁桥、机车,实非易事,日本铁路日增,至今工料皆用土产,只有钢轨需要不断从外国进口。”但是,主意已定的张之洞选择了后者。这是因为,当他还在山西巡抚任上时,就有了这个念头,到做了两广总督,已经把开采铁矿与筹办炼铁厂提上了议事日程。他说:“财政虽然困难,但每年二百万还是筹得到的,中国的钢铁虽然质量差,但绝没有炼不出好铁的道理。中国产铁之处众多,必能适应建设需要。只要坚持不懈,十年、十余年中国必能将这条铁路建好。”于是,他在1889年10月,向海军衙门建议:“储铁宜急,勘路宜缓,开工宜迟,竣工宜速。”也就是说,要先开铁矿办铁厂,炼出钢后再将芦汉铁路一气呵成。
决心既下,张之洞便义无返顾地干了起来。从1889年8月奉旨调动、11月进行交接、12月接任湖广总督,到1890年1月派员分赴湖北、湖南及川黔山陕诸省查勘铁矿,2月设立矿务局(后改叫铁政局),创建汉阳铁厂的工作终于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就中国历史进程而言,汉阳铁厂无疑是个早产儿。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没有张之洞的亲自督办,中国近代钢铁联合企业的起步至少要推迟几十年。张之洞坚持将铁厂设在武汉的理由之一正是便于亲自督察。在致海军衙门的电报中,张之洞说:“今择得汉阳大别山(即龟山)下有地一区,长六百丈,广百丈,宽绰有余,南枕山,北滨汉,面临大江,运载极便,气局宏阔,亦无庐墓,与省城对岸,可以时常亲往督察,又近汉口,将来运销钢铁货亦便,惟须填筑地基九尺,则盛涨不淹,沿汉亦须增堤数尺耳,筑地虽贵,较之他处筑闸开河,所省尚多。”也就是说,除便于亲自督察外,张之洞不仅考虑到了交通是否便利,而且考虑到了市场前景和产品的销售。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张之洞还考虑到了废物的处理,“(铁厂)矿渣、煤渣每年约出三万余吨,除填筑本厂地基外,还可以运往汉阳月湖填筑湖身。”更何况,在选址的当时张之洞已经得到报告,大冶铁矿勘探顺利,而大冶距武汉并不遥远。更为重要的是,芦汉、粤汉铁路即将兴建,一旦建成,那时的武汉水路有长江黄金水道,陆路有纵贯南北的铁路干线,不管是原料的运入还是产品的运出都将不成问题。实事求是地讲,仅就铁厂选址一事而言,张之洞非但没有卤莽,而且极富远见。
张之洞督粤期间,便萌发创办民族钢铁工业之思,并已付诸实施,筹集款项,向外商订购设备。正在进行之中,奉调至鄂。此事本已中辍,但接任粤督者李瀚章为一守旧官僚,无意于续办之洞未竟之业。其弟李鸿章亦不愿乃兄多事,力主将已购设备移鄂。表面上看,李鸿章此举正遂张之洞的心愿,其实背后李鸿章却隐藏着“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心理。李鸿章深知创建钢铁工业殊非易事,凡承担者便背上一大包袱。他在给乃兄李瀚章的信中,便披露了这种深意:“香复海署,抑扬铺张,欲结邸欢。即准拨部款,恐难交卷,终要泻底。枢廷皆知其大言无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