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东平的眼里是明亮的笑意。他和刘静云一样,优雅而从容地同客人谈笑风生着,明朗自信的脸上没有一丝荫翳。
他们高高地站在光芒凝聚的地方,快乐地笑着,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那个伤心欲绝地凝望着她的少年,那个痛苦哭喊着,一次次冲上来想再拥抱她一次的少年。那个她深深爱过的人和现在这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男人,身影却是怎么都无法重合到一起。
时光留下了一个空洞,又像一部中间剪辑掉一大段的电影,让看的人一时间无法将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
顾湘想到,其实最怕的,不是现在的人脸和故人重合在一起,怕的就是,明明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密的人,那张脸,却无法重合在一起了。
孙东平伸出手,搭在了刘静云的腰上。顾湘嘴角的苦笑冻结在了嘴角。
孙东平侧过头去,轻吻了一下刘静云的鬓角。极轻的一个小动作,似乎像是嘴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头发,却又是那么娴熟自然。
刘静云柔柔地一笑,手在孙东平的手臂上轻拂了一下,转身扶着新娘子离开了酒席。
欢乐的客人们迅速涌上来,填补了空出来的位子。笑声回荡在顾湘的脑海里,冲击得一阵阵晕眩。
有人撞了她一下,手没有抓稳,盘子翻落而下,刺耳的玻璃破碎声猛地将她游离的魂魄拉了回来。
“对……对不起……”
碎玻璃和酒撒了一地,客人的皮鞋和裤脚都打湿了。顾湘半跪了下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为客人擦鞋。长期的训练已经让她产生了习惯,即使如行尸走肉一般,身体也会自动反应,做该做的工作。
这里小小的骚动并没有怎么影响到客人们聚餐的气氛,附近的服务员训练有素地过来帮忙。
顾湘听到张其瑞语气轻松地对新郎说:“真好啊,岁岁平安!”
客人们都哈哈大笑。顾湘捏着手帕的手在发抖。
是的,他们的岁月多么美好。
有人走到她身后,问:“林哥,没事吧?”
这个熟悉到恐怖的声音一瞬间让顾湘的血液都冻结。她一把紧捏住手帕,玻璃的碎片扎进了手心,那种疼痛,就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割着心。
“没事,”被泼了酒的客人语气轻松地说,“只是打湿了而已。”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孙东平低头扫了一眼那个半跪在地上的服务生。他的瞳孔刹那间收缩,眉头皱了起来。
清瘦的后背,白皙的后颈,耳后总是有些柔软的绒发。他以前从喜欢从后面拥抱住她,轻轻吻她的脖子,怀里瘦削的身躯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样……
“那个,小姐,你……”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浑身颤抖了一下,似乎害怕被他责骂。
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孙东平不禁将语气放得舒缓温和,再度开口:“没关系的,就是想请你——”
“东平!”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要说的话被打断了。
张其瑞扣着他的肩,脸上带着恳切的笑容,“我要去一下厨房,阿敬那边你帮我顶一下吧。”
“哦,好的。”孙东平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再度转过头去,可是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服务生的身影。
“刚才那个人呢?”孙东平急忙问林家俊,“刚才蹲在这里的那个女生呢?”
林家俊茫然不知,“走了吧,怎么了?”
孙东平心里一紧。这时一个服务生正端着菜经过,孙东平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一把扣住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
女孩子吓得不轻,手里的菜都差点打翻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并不是她。
孙东平眼里的光芒刹那间暗了下去,他失望地松开了手。
张其瑞不动声色地把服务员打发走了,问孙东平:“怎么了?你在找谁?”
“没……没什么。”孙东平勉强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张其瑞笑着拍了拍他,“好啦,阿敬还在等着你呢,快过去吧。这里我来就好。”
曾敬已经在那边呼唤他了,“老四!老四!护驾!”
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再度在人群里扫视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他强打起精神,露出笑脸,朝着曾敬走了过去。
张其瑞含笑目送他走远,转头向身旁的林家俊道:“林哥,要不要去换身衣服,我叫人拿给你。”
“不用。”林家俊很洒脱,“泼到喜酒,也是好事。其瑞你忙吧,我自己来。”
张其瑞冲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大步朝礼堂外走去。
林家俊看了看他的背影,回头朝座位走去。突然一个人从他眼前跑过,头也不回地追着张其瑞而去。
林家俊这下才真的惊住了。那人是孙东平。
张其瑞追出了酒店大堂。外面人潮如织,好天气加上附近商场的冬季打折吸引了无数年轻男女。张其瑞在人群里慌张地寻找着顾湘。
那个紫灰色的身影在人群缝隙间一晃而过,张其瑞不由振奋,拨开路人朝她奔跑过去。
“顾湘——”
顾湘像是一只听到了风声的兔子,惊恐地回过头去。张其瑞焦急担忧的面容出现在不远之处,她略微松了口气,却没有停下脚步。恰好这时路灯亮了,她拔脚匆匆朝马路对面奔了过去。
“等一下!”张其瑞喊她,但是顾湘置若罔闻。他只好紧追过去。
顾湘慌忙逃窜,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操纵了一样。高楼林立的城市,陌生的街道,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她在这个世界里是如此的渺小,与这里格格不入。她觉得焦虑,又觉得害怕,但是她在心底又知道其实那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她只能选择逃跑,因为她完全还没有准备好。当她跪在地上为客人擦干鞋子上的酒渍的时候,背后传来的那个声音几乎一下就将她打入了地狱。
不能见他!不能让他见到我!不能!
她奔跑着,像是被猎人追捕的小动物,慌张地逃窜着,却怎么都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
“顾湘——”张其瑞到底是男人,没用多久的时间就赶上了她,“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顾湘隔着马路回头望了他一眼,悲伤且惊慌,眼里还充满了失望。她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跑。
张其瑞拔腿就要追过去。一辆车响着喇叭从他身前擦过,司机大声地用上海话骂着。张其瑞没有这个耐心等待绿灯,他趁着车流稀少冲过了马路,追了过去。
张其瑞再度失去了顾湘的踪影。他深深呼吸,让气息平缓下来。
河堤上游人很多,旅游团的人操着各地口音,人们忙着欢笑和拍照,欢乐的气氛氤氲在空气之中。
张其瑞一直走,走到了堤坝僻静的一处。
顾湘坐在长凳上,微弓着背,低垂着头。她盘起来的头发已经在奔跑中散了,披在肩上。张其瑞这才发现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还是略微有点发黄。
他轻轻走了过去,站在顾湘身后。
冬日的太阳虽然和煦,但是温度始终不高,江边又有风,顾湘的背影有些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先前发生的事对她刺激太大。
张其瑞干脆利落地解开扣子,脱下衣服,搭在了顾湘的肩上。
顾湘身子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张其瑞绕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长久的沉默,似乎时间都凝固了起来,然后沉沉下坠。张其瑞觉得自己胃里坠着的这块东西,让他觉得非常的不舒服。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以前也都有想过今天这种情况,毕竟这世界上没有拆不破的谎言。但是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因为在这个时候,道歉和恳求似乎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去向顾湘解释自己做这一切的动机。
是的,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顾湘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也是张其瑞最不知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所以他选择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顾湘转过头来,深深地凝视着张其瑞的双眼。她的眼睛里那强烈的感情轻易地就慑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就像落入网中的一只小虫。
“你一直知道他的行踪,你知道他们俩的事,是不是?”
张其瑞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
顾湘移开了视线,苦笑着摇头。
“你知道吗?我真的弄不懂你!你在想什么,你做事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都不知道。有时候,或者就在昨天,我都觉得我或许是了解你的,或许我们的关系是密切的。但是随即就发生这么一件事,告诉我,我全部都错了。”
张其瑞长叹,扶着额头,低声说:“对不起。我只是……我想保护你。”
“可是,这事我总是要去面对的。”顾湘喃喃。
张其瑞抹了抹脸,仿佛想把脸上的窘迫抹去,“对不起……”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给我放假吗?”
张其瑞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顾湘苦笑了一下,“我该感激你的一片苦心吗?”
“我知道这样做并不光明正大。只是,我有我的顾虑。我那时候觉得,即使将来你们重逢,我也不该是那个安排会见的中间人。”
这倒的确是。这事本来就和他无关,没道理让人家一个大男人到处管闲事。人家又没欠着谁的。
“你知道……知道他们俩的事?”顾湘没有办法把那个确切的词说出来,只好用含糊的语言代替。
张其瑞轻哼了一下,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快刀斩乱麻,“他们订婚了。”
顾湘闭上了眼。单薄的衣服完全无法阻挡周身的寒气,她瑟缩着抱住自己,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张其瑞解释道:“我在林城见到你时,还不知道他们的事。我和刘静云也多年没有联系了,朋友们几乎都不知道他们俩走到了一起。不过,我说孙东平在找你,这并不是撒谎,他的确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顾湘抬起头,满脸讥讽,“送我喜帖不成?”
张其瑞皱起眉头,他直觉地不喜欢她这么怨愤的模样。他花了很多精力才让她从过去的负面情绪中走了出来,不想看着她又走进过激的愤世嫉俗中去。
顾湘也察觉自己这句话酸得犹如打翻了一屋子泡菜坛子。她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是啊,我闹什么情绪?当初是我主动推开他的。他继续朝前走了,有了新的生活,我就应该接受这个现实。大家都有其无奈之处,没有什么可值得责备的。”
张其瑞想起以前一个女友也同他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有个作家说,成年人往往发觉没有人可以责怪,因为人人都有他不得已之处。
顾湘的肩膀一直在颤抖,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悲伤?
张其瑞伸出手,搂住了她。顾湘稍微挣扎了一下,妥协了下来,任由他将自己揽了过去,让她靠在肩上。
温暖的气息让她颤抖的身体终于平复了下来,狂乱不安的心跳也慢慢趋向平稳。这个怀抱充满了安慰和包容,也充满了安全感。
“你知道详细的情况吗?”
张其瑞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人,斟酌了一下,说:“他们在英国相遇,又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再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了。”
“也够了。”顾湘说,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我……我想过他可能已经有别的人了,我只是没想到……是我推开他的,是我主动的,我要和他断,我们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我还是……”
张其瑞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低头去看顾湘的脸,顾湘急忙把脸别开。
“别这样。”张其瑞扣着她的肩,不让她逃开,“你不用这样,这没什么,我可以理解的……好了,已经没事了。”
顾湘被他拥抱着,伏在他的怀里,还可以清晰地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张其瑞感觉怀里的人很安静,一动不动,也没有哭泣。就仿佛一只伤得太深的小动物,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动弹了,只贪恋着人类怀抱的一点温暖而已。
他将她抱得更紧,虽然这个冬日的户外,身穿单衣的他感觉到后背的寒冷,但是怀里依旧是一团暖意。
张其瑞轻轻叹气,微微一笑。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惊动了两人。顾湘动了动,抬起头来。眼睛和鼻子还是红的,不过显然已经镇定了许多。
张其瑞冲她抱歉地笑了一下,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电话。
领班在那头忐忑不安地问:“张总,请问您在哪里?新郎找不到你。”
“告诉他我在外面,很快就回来。”
电话一下被曾敬抢了过去,“喂,三哥,怎么才吃一半你就不见了。还有四哥那个家伙,也不见人影。我说你们这伴郎是怎么当的……”
张其瑞啪地合上电话,眼神一下变得深邃。
他扭头对顾湘说:“外面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家。”
顾湘呆坐着没动,仿佛一尊石像。
张其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孙东平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灌木旁边,正望着顾湘。
孙东平本来梳理得整齐的头发被风吹得很凌乱,刘海耷拉在额头。他紧闭着唇,轮廓分明的脸上满是荫翳神色,特别是那狠狠的眼神,那丝毫没有掩饰的怒火,仿佛要吃人一般。
孙东平死死地盯着顾湘,然后往前迈了一步。
顾湘一下子站了起来,像只听到了枪声的小鹿一样,慌不择路,连连后退。
她一个踉跄,身体失去重心。张其瑞急忙一把将她拉住。
“别急。”
孙东平看到她差点跌倒,瞳孔猛地收缩,再也不犹豫,大步奔了过来。
顾湘一脸惊恐,吓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有摇头。她的手紧紧拽着张其瑞的衣服,整个人往他的身后躲去。
张其瑞看着她那双惊慌的眼睛,胸口一阵抽疼,张开手将她护住。
孙东平跑近了。他呼吸急促,嘴唇翕动,眼里满是急切的光芒。
“顾湘?”他呼唤着这个名字,“顾湘——”
顾湘极轻地呜咽了一声,缩在张其瑞的臂弯里。她拽着他的衣领,埋着脸摇头,仿佛拒绝承认那是她的名字。
他向前走一步,顾湘就后退一步,避他犹如避麻风。
孙东平就感觉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让他从头冷到了脚。
“顾湘,是我啊!”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顾湘的胳膊。
顾湘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都绷紧了,反应过来后,使劲地甩着手。
“顾湘!你看看我!”孙东平抓着不放,“顾湘,你冷静点——”
张其瑞扣住了他的手腕。那暗暗的力道和特殊的扣握方式让孙东平的手一麻,不自觉松开了顾湘的手。
“别这样,东平。”张其瑞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威胁,他将孙东平推了开去,“别逼她!”
孙东平猛地抬头,两人的视线碰撞在一处。
“别逼她。”张其瑞再重申了一次。他护着顾湘后退了几步,孙东平这次没有再追上来。
“没事了。”张其瑞低头柔声安慰顾湘。
顾湘瑟缩着,侧过头去,视线和孙东平的接触上,像被烫着了一样立刻转开。
“我……我想回家。”
“好的,”张其瑞点头,“我叫出租车送你回去。”
两人下了河堤花园,匆匆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里开着暖气,两人冻僵了的肢体这才渐渐舒缓了下来。顾湘觉得自己都快成冰的脸也终于恢复了一点柔软,至少,她终于做出一点表情了。
“谢谢。”顾湘说。
张其瑞轻轻搓着自己同样冻僵了的手,“不用客气。这下他该恨死我了。”
“因为你把我藏了起来?”顾湘讪笑了一下,“我是什么?对付他的秘密武器?”
“他现在在气头上呢。”张其瑞想起来,又有点懊恼,“没想到他跟过来了。”
“他其实心细又谨慎。”顾湘理智地说,“先前他就留意到了我,会跟在你身后追过来,其实也是很有可能的。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并不是没有长心眼,只是不去用而已。他就是……这样随性的人……”
张其瑞注视着顾湘苍白的面孔,觉得刚才的那幕几乎把她一半的魂魄都给抽没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感觉那只手经过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冰冷,又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一点。
“他,已经不是那个随性的人了,顾湘。”张其瑞一字一顿地说,虽然他知道这话里的深刻含义会更加刺痛顾湘的心,“他已经变了,你也已经变了,我们都变了。不要紧,你会适应的。”
顾湘眼神空洞,视线转向车窗外,“是的,八年了,猜测成了真,也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了。我会适应的。我本来就不该去想的。我算什么?没有学历,还杀过人,老大了还一事无成的。我还幻想什么……”
张其瑞握着她的手,顾湘却仿佛浑然不知的样子。张其瑞幽幽地叹气。出租车司机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生离死别,对这样一幕也已经波澜不惊。车平稳地奔驰在上海宽敞的街道上,两边高楼飞速后退,似乎退到了过去一样。
如果人生也可以这样重新来过,倒回到过去,他们都会怎么做?
张其瑞像个老头子一样再度叹了一口气。八年了。
当初他等着孙东平和他一起进高考考场,结果却等来孙东平和顾湘被抓住的消息。顾湘跟着警察走了,孙东平嘶喊着,哭吼着,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嗓子都哑了,还在拼命地叫着。他和孙父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冲过去。这一转眼,那么多年都过去了。
把顾湘送到宿舍楼下的时候,顾湘已经很平静了,看样子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就是没什么精神,脸色发白,眼里有种惶惶不安地凄楚神色,让人看了格外心疼。
张其瑞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看着她走进家门,听到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放心下楼。
他走出楼梯口,斜里一个身影冲了过来,他被大力推到墙上。
张其瑞没有抵抗,虽然对方动作粗暴,他的后背硌得有点疼。
孙东平瞪着他的眼睛发红,像是有火在里面燃烧,又像是随时会流出血红的眼泪出来一样。张其瑞觉得,自从八年前那件事后,他还从来没有见孙东平这么悲伤过,这种哀痛和无奈,是一个男人所能表达的最深的伤心了。
可是他在伤心什么?
成功的事业,美丽的未婚妻,就连老情人如今也已经出狱了,过着正常的生活。
他还伤心什么?
孙东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需要谈一谈。”
“不能在这里。”张其瑞抬眼瞟了瞟顾湘房间的窗户。
孙东平收回了拽着他领带的手,“我们找个地方。”
“跟我来吧。”张其瑞对这里比孙东平熟。
孙东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显然还留在酒店的人对这两个人的失踪十分不放心,不断地电话查岗。
孙东平打开来一看,“静云”两个字在屏幕上闪耀着,铃声还是男女合唱的欢乐歌声,“昨天不要回头,明天要到白首,今天你要嫁给我……”
他猛地挂断了电话,出了一身冷汗。
张其瑞冷眼看着,他猜得出来是谁打来的电话。
“你还是给她回一个吧。”张其瑞说,“虽然她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女人,但是她会担心你的安全。”
孙东平十分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你倒了解她。”
张其瑞淡淡一笑,“应该没有你了解。”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孙东平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
张其瑞掏出手机一看,又是曾敬打来的。他没有接,还顺手关了机。
两个男人去了路口超市楼上的一茶一座。满上海都是一茶一座,消费不高,最方便约会谈话。两人寻了一处角落,点上烟,一人点了一壶茶。
角落光线幽暗,却恰好够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张其瑞抽完了一支烟,开口说:“不是要和我谈谈吗?说吧。”
孙东平盯着玻璃茶壶里漂浮着的茶叶,粗声粗气地道:“把事情由来告诉我。”
张其瑞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今年七月的时候,我去林城度假,碰到了她。她当时……在摆摊。”
孙东平夹着烟的手,抽了一下。
“我一时没认出来。她那时候看上去很不好,虽然生活并不是很窘迫——卖旅游品的收入并不是很低,但是她看着,就像是个生活完全没有希望的人了。我离开林城的时候,托熟人照顾她的生意。你知道顾湘是个很要强的人,我不能施舍她。回了上海不久,我就见到了你和静云,知道了你们的事。”
“所以你回去找她了?”孙东平露出荫翳的表情来。
张其瑞从容平淡地扫了他一眼,“我不是个心眼狭小的坏人,东平。”他只在很严肃的时候才会叫孙东平的名字,而不是叫他老四。
“她曾经是你的女人,在你锦衣玉食、美人在怀的时候,她却在寒风中吃苦。你觉得我会一直忍心下去吗?”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孙东平愤怒,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紧紧咬着牙,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知道我在找她!我找了她三年了!我发了疯地在找她,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三年前干什么去了?”张其瑞冰冷冷地一针见血。
孙东平语塞。
张其瑞讥讽地笑起来,“是哦,三年前,你有了新的爱人,当然顾不上她了。所以你抱怨什么?是她不想见你的。感情是会变的,你们分开那么久,你以为她没有想到这点吗?她老早就替你想到了,所以她千方百计地要躲开你。我尊重她的决定,她要我不要告诉你,我就会保持沉默。这是她和你之间的事。”
“那你干吗把她接来上海?”孙东平的脸都是扭曲的,他几乎就要扑过去再度拽住张其瑞的领带,勒住他的脖子,“她现在在这是做什么?你酒店里的员工?一个服务生?先前就是她吧?那个跪在地上给客人擦皮鞋的人,是她吧?”
“东平……”
“是不是她?”孙东平吼道。
旁边的客人纷纷望了过来。服务员过来道:“先生,能否请您……”
“抱歉,”张其瑞出来打圆场,“他一时有点激动,已经没事了。”
服务员一脸不放心地走开了。
孙东平捂住了脸,长叹了一声,肩垮着。
张其瑞往他的杯子里添了点茶。
“她告不告诉你她的行踪,是她和你的事。我把她接来上海,这是我和她的事。”
孙东平抬起头,疑惑又不悦地看着张其瑞。
张其瑞继续说:“她是我老同学,我帮助她是顺理成章的事。她考虑后,也接受了我提供给她的工作机会。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服务员,她是酒店管家部的职员,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天底下的服务业,永远有卑躬屈膝的时候。她今天处理得十分得当,她在做她的工作,你不应该因为她是跪着而瞧不起她现在的身份。”
“我没有瞧不起她!”孙东平恼羞难当,拍案怒道,“你倒说得理直气壮。如果你看到静云跪在地上给别人擦皮鞋,你会怎么想?”
张其瑞的嘴角抽了抽,“如果静云从事的也是服务业,那我并不会有任何想法。这就是一份正当的工作。”
孙东平扫兴,“我倒忘了,你一直就是这么一副冷血的性子。”
张其瑞面若冰霜,“你若是瞧不起她的这份工作,那你也怎么不想想,她是怎么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重点高中的尖子生,重点班的班长,英语竞赛的得主……还要我继续说吗?”
孙东平有一种提起拳头朝对面这人脸上挥过去的冲动,但是多年来的精英教育在这一刻起到了作用。他旺盛的怒火被抑制住了,然而愧疚感却没了阻挡,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覆盖了他的所有情绪。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里,像是得了失语症的病人。
张其瑞喝了几口茶,才把自己躁动的情绪平复了下去。刚才那句话说得是重了点,一刀刺中了孙东平的心伤。他相信即使风光如孙东平,那里也是他永远都难以愈合的地方。
“我知道那次事件的经过,东平。”张其瑞低声说,“那并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还年少,又被吓昏了头,只想保护她,所以才会拉着她逃跑的。顾湘是个死心眼,跟着你就不回头,她也从来没有为此埋怨过你,或者后悔过。”
“可是如果不是逃逸,她不会被判那么重。”孙东平苦笑着,比哭还难看,“她的一切都毁了。是我的错,我连累的她。”
他再度把脸埋进了手里。
张其瑞又点了一根烟,“有时候,你得承认,这就是命。或许那个算命的说得没错,你就是她的业,是她今生要受的考验。”
“谁考验谁呢?”孙东平靠坐在沙发里,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再给我一支烟。”
张其瑞丢了一根过去。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又是那首“今天你要嫁给我”。孙东平哀叹了一声,接通了电话。
“是我。”
“你跑哪里去了?”刘静云在那头生气地嚷嚷,“曾敬可气坏了,你不在,还是潘大哥他们帮他挡的酒。现在酒席都快吃完了,长辈们都在问你去哪里了,我只好说你喝多了去洗手间了。你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见人影了?”
“公司……”孙东平揉了揉眉心,“公司出了一点事。”
“可是徐杨姐都还在啊。”刘静云说,“我才问她是不是公司出了事,她说她没听说有什么不对的。”
“哦,是下面的人直接报告给我的。那些中层都怕她呢……”
“是吗?”刘静云将信将疑,“那你还回来吗?车钥匙都还在你那里呢!”
“回去!我当然会回去的!”孙东平忙说,“要不你先等着,我尽快回去接你。”
张其瑞的沉默维持到孙东平挂上了电话,“公司有事?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理由?”
孙东平没好气,“我不会瞒着她的,我会和她说的。这关你什么事?”
张其瑞耸了耸肩,“当然不关我的事。只是你刚才的话假得就像塑料花,你以为静云听不出来?”
孙东平气冲冲地道:“不用转移话题。静云那里我自己来处理,顾湘这里,也由我来安排!”
“安排什么?”张其瑞不解。
孙东平掏出钱丢在桌子上,站了起来,“她的事,由我来负责。我感谢你之前为她做的,但是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他的高傲连同他霸占的姿态一起,展露无疑。一直掩盖在文质彬彬之下的本性里的张狂在这句话里彻底展现。
张其瑞看着孙东平的背影扬长而去。他靠在沙发里,默默地抽着烟。灰白的烟雾之中,他的面容朦朦胧胧,有着说不出的忧愁和寂寞。
孙东平赶到酒店,礼堂里已经散场了,客人也已走干净,只剩服务员们在打扫卫生。两个小时前这里的热闹现在只留下吸尘器的轰隆声,鲜花都有枯萎的迹象,越是娇美的东西,果真越是不禁考验。
“刘小姐?”服务员朝着礼堂一头指了指,“她在宾客休息室里,说孙先生您来了就去那里找她。”
孙东平匆匆跑到休息室门口。伸手要敲门,又打住了。
他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就着金属门牌理了一下头发和领带,这才推门进去。
刘静云正在看杂志,抬头看到孙东平,立刻板起脸站起来。
“终于回来了?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说不见就不见。曾敬很失望呢。你也不跟我说一声,大家都在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
孙东平只好没声价地道歉。
“公司出了什么事啊?”刘静云端详孙东平,他面部肌肉紧绷着,这往往意味着他很紧张,“我没敢和徐杨姐说,不过看你这么急,很担心呢。问题严重吗?”
孙东平早已经想好了说词,有条不紊道:“是物业上出了点问题,人事部经理处理不了,只有找我了。对不起啦,静云,以后肯定会和你打招呼的。”
刘静云白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事,我是从来不管的。只是你的行踪总得让我知道。不然人家问起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未婚夫的动向,这不是笑死人。”
“是!是!”孙东平笑着搂过她,“说的是。我的错!我给老婆大人赔罪。”
刘静云低头看了看表,“好啦,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你记得要给曾敬打个电话道歉,知道吗?”
“我知道了!你去大堂等着,我去开车。”
孙东平依旧笑着,笑脸像一张面具一样牢牢贴在脸上,和脸皮融合在了一起。但要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就能找出破绽。
他的眼睛没有在笑,他难过得几乎就要哭了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痛苦忧伤,不可名状的深沉浓烈得就像沉寂了数十年的火山,这一刻开始蠢蠢欲动了,滚烫的岩浆正在身体里沸腾着,翻涌着,想找一个突破口冲出来。
但是男人只有拼命压抑着,使劲地憋住。再大的痛苦也只能深埋在心底。所以他依旧笑着,讨好地笑着,哄着未婚妻。
这个笑容一直维持到他坐进了车里。车门一关,与世隔绝,这才终于松懈了下来。底下停车库光线昏暗,灯光照不到他身上,脸上的伪装这才土崩瓦解。
孙东平深深吸了一口气,趴在了方向盘上,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一两个小时以来,他的牙关一直咬得非常紧,现在放松下来,两个腮帮子酸痛发麻,脸颊都跟着疼。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着,牵连着一直疼到后颈。大冷天,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明明吹着暖气,却还是阵阵发冷。
简直像着了魔。
是的,他早就着了魔。孙东平趴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他当年在那个小巷子口一把抱住顾湘的时候,就已经着了魔。
都过了九年了,那些事,都还清晰得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第一次在夕阳下牵她的手,他第一次拥抱住她瘦削柔软的身子,他第一次亲吻她冰凉颤抖的嘴唇。
他夜夜梦回,总是拉着顾湘的手奔跑在那条林荫道上。顾湘默默地、温顺地跟着他,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惊涛骇浪。她爱他,信任他,所以不曾放开他的手。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