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
爸三十五岁死于肾衰竭后,妈后来终于再和其他男人来往。他们来到我们家,俗气花哨而又紧张兮兮,头发新理过,而且老是古龙香水味刺鼻。母亲跟他们外出之后,会再请回家里坐坐的没几个;能来两次以上的更一个都没有。对我和两个妹妹来说,那些人只是我们的笑柄、捉弄的对象。
其中一个在我们家厨房喝柠檬水时,太阳镜遗留在起居室。我拿起来玩弄,试验镜框的坚固程度,结果镜框像树枝般喀嚓折断。
那个男人回到起居室,把碎片捡起放到袋里,匆匆离去。母亲对我的所作所为没说什么,她比我更明白我十四岁的心灵里那一股恶意的来由。
数月后,两个妹妹走进我房间。
“妈有了男朋友,”大妹尖声说。
“他长得怎样?”我问。
八岁的小妹说:“他有个大鼻子,所以姓香蕉,因为他的鼻子像香蕉那么大。”
十岁的大妹补上一句:“那是他的绰号。他会来我们家吃饭。”
母亲没邀过其他男人来家里吃饭,而我也到了懂事的年龄,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对阿尔·香蕉比较认真。
晚餐朋友
第二天晚上,有个头发乌黑、面部轮廓像罗马雕像的男人泰然自若地站在我家起居室中央。我心想,他的确有个大鼻子。
“这是阿尔,”母亲说,两手不安地拧着一条洗碗毛巾,“阿尔·斯巴拿。”
那人和蔼地说:“我本名叫阿提利奥,但大家都叫我阿尔。熟朋友叫我阿尔·香蕉。”他伸出手来,我畏畏缩缩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在他长满老茧的水管匠大手中,显得又小又软。
阿尔说:“我们以前见过的,你小时候我到医院探望过你。那时你在氧气室里。”
我三岁生日前不久患了严重喉炎,难以呼吸,必须立即接受气管切开手术,整整一个星期在死亡边缘挣扎。
阿尔接着说:“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有一天我驾车送他一程到医院,我还买了一辆红色玩具救火车送给你呢。”“我可不记得你,”我冷淡地回答。但我的确记得那辆救火车。那是钢料做的,橡胶车轮走起来十分顺畅,我喜欢得不得了,有时还带着它睡;直到现在,我仍记得车身金属部分贴在面颊上的清凉感觉,以及瓷漆的气味。
那年春夏,阿尔到过我们家数次。一年之后,他不但每晚在我家吃饭,还与母亲谈婚论嫁。
我想像到阿尔可能取代父亲的地位,只觉不堪。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变得很急躁。
“我、永远不会叫他爸爸,”我告诉两个妹妹。“妈说我们可以叫他阿爸,”小妹说。
我说:“我也不叫。”称阿尔为“阿爸”暗示我们关系亲密,而其实不是如此。现在不是,我相信以后也不是。父亲与我的关系并不亲密,而且常常发脾气,但我仍强烈感觉到他就在这幢房子里。
多年来,我仅把阿尔当做母亲的朋友。他在晚饭时出现,十时左右便走。那时候阿尔已和妻子分居,但妻子不肯离婚。后来他终于在一九七三年可以娶我妈了。那时我在外头住公寓念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在我眼中,阿尔只是我妈的第二个丈夫,其他什么也不是。
慢舞
初夏某晚,我刚玩过垒球,因为时间还早,想回家里去打个招呼。我行近前门时,听到有轻音乐,从窗口望进去,看见阿尔和妈正在厨房里跳慢舞。我从未见过父亲和妈跳舞,也没见过他们彼此表露爱意,所以没有任何记忆可以同这个场面比较。我等乐声停了才进屋。
阿尔似乎很高兴见到我。“我们那儿有份短工,”他说,指的是他现在做工的那个建筑工地,时薪二点二五美元。“如果你想做,明天跟我一起来吧。”
我正在找寻暑期工。“我很有兴趣。”
翌日早上他七点钟开车到我住的公寓来接我,两人在晨曦中直奔新泽西州。到了工地,指派给我的工作是从拖车卸下数十部冰箱和洗碗机。
下班后,我们驾车回家。阿尔问道:“做得怎么样?”
我答:“不错。”因为太累了,我没有细说,也没把握他是否真的当一回事。
可是他一直追问下去,听我谈我做了些什么。再下来,他问的就不止是我的工作了。我和一个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孩来往不久,有一天阿尔问我:“你母亲说这女孩子很好。跟我说说她人怎么样吧。”这令我十分诧异。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说过这女孩,或是否关心这件事。但他这一问就消除了彼此的隔膜,我们之间可谈的越来越多。
别担心
阿尔渐渐知道我看重的是些什么。至于我嘛,我早就知道他所重视的是:工作、打球、家庭。
他几乎一生都住在他出生长大的连排房屋附近,距离他兄弟姊妹的住处也只有几个街口。费城南区的工人阶级住宅区对他来说已经够大够惬意的了。我们一家终于迁到费城南区与他一起,我们来往于邻里之间的时候,阿尔面有得色地向朋友介绍我。
“朋友永远不嫌多,”有一次我们散步的时候他这样说。我问他有没有想过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他说:“为什么要搬离家人?”
那一年夏天结束后,阿尔每个月有一两个星期六出去找外快,总要找我一起。用这方式让我们两个都多赚些钱倒是不错。我很少说不去,即使大学毕业也照旧如此。
阿尔开工时,总把工具箱放在身旁,让我只做些最简单不过的工夫。他似乎想我从旁多听多看,学他的手艺。我很快便学会替他备好所需材料清单,以及所需工具。
阿尔有时会带我到小餐馆去午餐,他好像认得那儿的每一个人。有一次我们与他的朋友同桌,他给大家介绍我就是他提过“那个手艺极有天分的小伙子”。
当时我的正职是图书馆助理员。某个星期六早上我告诉阿尔,由于图书馆削减开支,这工作保不住了。我满怀感触地说:“连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工作也保不住,又怎能找到自己想做的工作?”
阿尔当时没说什么,后来才说:“你即使找不到心中想的工作,还是可以做一些赚钱的工作呀!别担心,问题自会解决。”他跟着便告诉我大家唤他香蕉的由来。
阿尔说,他父亲失业后便在费城街头兜售香蕉,常常带着阿尔一起。阿尔会拿着一串串香蕉,逐家逐户兜售,有时会敲到朋友家的门,所以朋友便唤他阿尔·香蕉,直到现在。
“我爹不是赚很多钱,但他后来找到另一个工作,我反而觉得惋惜。那段时间和他一起真好。”
当时我开始意识到,对阿尔来说,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起他教我一些技术和给我机会赚外快要重要得多。他虽然没在言语上表露什么情感,却用了他所知的惟一方法像父亲般照料我,而那也是他父亲养育他的方法。其实,从我小时候患病住院他送一辆玩具救火车给我开始,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翌日近中午时分,我有点发烧。阿尔来到我住的公寓,给我带我的工钱来。“你看来有点不舒服,”他说,凝视着我。
“我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会让你妈给你煮些鸡汤。还有什么要我带给你的?”
我想也不想便说:“红色救火车,可不可以?”
阿尔一时没听懂,然后微笑起来。“当然可以。”他把我的工钱放到床边小几上的时候,我说:“多谢你……阿爸。”
我心深处
数星期后,阿爸打电话给我,说他会去扫墓,问我要不要去。他知道我父亲就葬在同一地方,而我自从父亲葬礼后就不曾去过。不过他可没有提这一点。
我犹疑了一会,说:“我去。”
后来,我们进了墓园,阿爸向我轻轻点点头,随即朝他双亲的墓走过去。我看着他走开,自己也半带犹疑地找寻父亲的墓碑。
我找到父亲的墓碑,站立良久,就那么凝视着白色墓石上我自己姓氏的刻字。姓名下面是概括了父亲短促一生的年月日。我心想:他英年早丧最不幸的后果,就是我不曾好好了解他。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疼我吗?
阿爸找到我,把手放我肩上,我仍然动也不动。他说:“你爹是好人,他会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他的赞语让我把自父亲去世后一直深锁不露的感受释放出来。我不禁饮泣,他搂着我。
回家的路上,在他车里我们都很沉默。我开始领悟到阿爸为我做的事。他要我一起到墓地去,似乎是想让我寻回生命中的一部分,而我甚至一直不知道这一部分——我对父亲的记忆——虽然重要却已失去,直至我再面对才醒悟。他来到我父亲坟前找我,我此时只觉我的内心其实可以同时容下他们两位。
教诲长存
一九九四年夏天,阿爸一觉醒来感到背部剧痛。X射线检查显示他的肺部有个肿瘤,后来又知道了阿爸的癌症已蔓延到骨骼,使我们忧心如焚。他一生中从未患过重病。
阿爸没表露过任何担忧的神情。在种种测试、辐射治疗、尽是坏消息的医疗报告之间,他始终不曾抱怨,也始终相信医生会把他治好,或者老天会插手。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从输氧导管的下方露出笑容,说:“别担心,问题自会解决。”
眼看他最后的日子逐渐消逝,我握着他的手,想像自己童年时他坐在医院里我病床旁的样子。他和我爹透过透明的氧气罩望着我,不知是否也向我爹说过相同的话?他是不是感觉到将来会进入我的生命里?我不知道,但他的确成为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他成为我继父,而问题也的确自行解决。
我要走时,说:“阿爸,我爱你。”
他注射过吗啡,迷糊地看着我,轻轻点头,紧握我的手,脸上露出微笑。他是明白我的。
“再见,阿爸,明天见。”我步出医院,在凉飕飕的秋天黄昏中强忍着眼泪。
翌日下午,阿爸在睡梦中去世。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了好半天。我怎能想像以后的日子,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不能把工具放在他强壮的手中?
葬礼后几个星期,我走进母亲住处地下室,预备找出扳钳替她漏水的水龙头换上新垫圈。我打开工具箱,找出扳钳,但我没有带着扳钳回楼上去,而是把它紧紧拥在胸前。我又悲从中来,闭上眼睛回忆阿爸与我的多次短途旅行。直到现在我才发觉那些时刻对我多么重要,同时我也十分感谢上天赐给我那些与阿爸共度的时光。
我动也不动,直至母亲提着一篮洗好的衣物拾级而下。她看见我站在那些工具前,双手紧握着扳钳。“何不带回家?”她说,“阿爸会希望你带走这些工具。他可不想丢在这儿积灰尘呢。”
“对,我也不想这样。”这些工具仍保存了阿爸的精魂,我想多接近点。“阿爸是个好人,你嫁给他真是没嫁错。”
那是我第一次正视阿爸在母亲的生命中有多么重要。也在这时候,我才醒觉妈多么渴望早点听到我这句话。我们母子俩在那些工具旁相拥,后来我上楼去修理水龙头。
那天,我把阿爸的工具都带回家。我会终生视如拱璧,当然会更加重视阿爸教导我的无私地爱,忘记过去的创伤,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充分开放自己的心灵。
孩子的生活里并不全是欢乐和笑声,也有许多令人伤感的事件闯入他的小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