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茶油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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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油大为美”的年代

有个词叫“打牙祭”,什么意思呢?就是吃素食时间长了,肚子里油水少了,吃顿荤腥解解馋。荤腥是什么呢?就是肉类或油大的饭和菜吧。这让我想起了在网上传播甚广的一首诗。

前天

我放学回家

锅里有一碗油盐饭

昨天

我放学回家

锅里没有一碗油盐饭

今天

我炒了一碗油盐饭

——放在妈妈的坟前

这首诗的题目叫《一碗油盐饭》,它呈现的是一个时代的生活记忆和精神体验。作家刘醒龙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大别山腹地的一个小镇,听到一位老者朗诵这首小诗时,难以克制的泪水竟然在他的脸上肆意横流。今天,吃肯德基吃麦当劳吃必胜客长大的一代,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一碗油盐饭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把震动大叫雷,搞不懂叫晕,不满叫靠,不好意思叫汗,有本事叫有料,倒霉叫衰,与己无关叫打酱油……有人这样描绘90后——他们迷恋周杰伦,会用火星文,有网络无生活,手里掌握着鼠标和键盘对抗着现实世界。他们的自我表达不是文字的,而是影像的。如果有两分钟,他们会这样安排:前一分钟崇拜,后一分钟藐视。

雷公山响水岩瀑布

然而,他们的父辈,以及他们父辈的父辈,小的时候从来就没有痛痛快快地吃上一顿饱饭,甚至连吃上一碗油盐饭都是梦想。

在苦涩的乡村,农人一直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母亲虽然忙于农事,却天天记挂着上学儿子的温饱。有母亲在,锅里的一碗油盐饭就在。那碗油盐饭中,有母亲的希望,也有母亲的爱。勤劳的母亲自己是舍不得吃油的。那碗油盐饭,或许就是母亲用家里刚刚榨出的茶油炒的吧。贫寒而凄苦中的母爱,表现出了强大的震撼力。因之油,生活便多了一些盼头;因之油,生活便多了一些光彩。

缺粮少油是1978年之前,中国人的整体记忆。

莫言形容那个年代的人的吃相用了一个词,叫“吃相凶恶”。他写道:

粮食啊,粮食,粮食都那里去呢?粮食都被什么人吃了呢?村子里的人老实无能,饿死也不敢出去闯荡,都在家里死熬着。后来听说南洼里那种白色的土能吃,就去挖来吃。吃了拉不下来,憋死了一些人,于是就不再吃土。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学,冬天,学校拉来了一车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个生痨病的同学对我们说,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们都去拿来吃,果然是越嚼越香。一上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下面吃煤,一片咯咯蹦蹦的声响。

……那时候的人,肠胃像纸一样的薄,一点脂肪也没有。大人水肿,我们一般孩子都挺着一个水罐般的大肚子,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肠子在里面蠢蠢欲动。

五颜六色的票证

我读这段文字时,倒没有读出“吃相凶恶”的感觉,只是内心生出无限的悲哀。在甚至人吃人的饥荒之年,发生吃土和吃煤的事情一点都不离奇。

上世纪七十年代,五颜六色的票证是无数中国家庭的“重要财产”。票证承载着生活的风风雨雨,印记着老百姓的辛酸与无奈。买粮要粮票,买布要布票,卖肉要肉票……甚至,买火柴也要票。食用油凭油票每人每月只供应四两。这点油当然是不够吃了。不够吃怎么办?买肉炼油来补充。肉也是需要凭票供应的——每人每月半斤。于是,肥膘肉成了那个年代最抢手的肉。肥膘肉以指论等级。一指膘的肉最差;二指膘的中下等;三指膘的,算是中等;四指膘的,算是好肉;一巴掌宽的肥膘肉,那才是最好的肉呢。如果谁家能买到这样的肉,全家人会兴奋很多天。

肥膘肉炼油,那感觉一个字:美。

“美”字的构成是“羊”和“大”。羊大为美。实际上,大就是肥。肥者,脂多也。脂多者,油大也。长期以来,中国人饮食以多放油为味美,以多放油为慷慨。可是,当无油可放时,整个社会就变得相当糟糕了。

唉,没有油吃,怎么会有力气去推动历史的车轮向前转动呢?不但不向前转动,历史的车轮有时还会倒回去。倒回去的车轮下注定要产生更多的恶呢。

对旧时代的恶,有个人“绝不饶恕”。那个人就是被毛泽东称为“硬骨头”的鲁迅。按说,鲁迅的稿费不菲,手头不会太紧吧。可他还是那么瘦小,脸上少有光泽,一看面相就知道营养不良。于是,写文章写累了,鲁迅便常常溜出去打牙祭。喝点酒,吃些油大的东西。鲁迅在一篇作品中,写他自己走上了一石居小酒楼,坐在小饭桌旁,吩咐堂倌:“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他很舒服地呷一口酒,酒味很醇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瞧瞧,鲁迅打牙祭的菜居然是十个油豆腐(辣酱是佐料,不要钱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鲁迅的体内缺油。

黔东南西江千户苗寨

汪曾祺写过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的一次饭局,——“我和朱德熙吃了一盘肉炒菠菜,当时叫绝,至今不忘。菠菜极嫩,油极大,味甚鲜。”我搞不明白,炒菠菜放极大的油,那可怎么吃呢?而汪曾祺的感觉却是:“味甚鲜”。那油是什么油呢?当时,猪油是很贵的,我想多半是茶油吧。因为昆明周边的山区盛产油茶,茶油被视为“土油”,便宜。

文人中,缺油的不光是鲁迅,喜欢油大的也不仅仅是汪曾祺。梁实秋和胡适也喜欢吃油大的菜。有一次,梁实秋和胡适走进一家徽菜馆,老板一看到他们,就用方言对后面的厨房大吼一声。梁实秋听不懂绩溪话,便问胡适,他吼什么呀?胡适笑了,告诉他,老板在说:“绩溪老倌,多放油!”胡适是安徽绩溪人,与老板是同乡。绩溪是个穷地方,难得吃油,多加油则是特别厚待老乡之意。老板让伙计放的油非茶油,就是菜籽油了,但肯定不是猪油。猪油太贵,开菜馆,是要讲究成本的。那个年代,做菜放油的多与少,是待客厚薄的标准。

“舍得油水好茶饭”。油大的菜,客人吃得心满意足,主人自然就很有面子。

今天,专家们喋喋不休地告诫我们:“不要再吃油大的食物了。”为何?因为中国人的饮食结构改变了,从旧社会的吃糠咽菜到改革开放前的吃大白菜吃土豆,变成了现在的吃肉吃蔬菜结合,甚至光吃肉了。光吃肉不要紧,可肉里边含有过多的胆固醇啊!我们摄入的动物蛋白已经足够多了,于是猪油从原来的美味变成了被声讨的对象。

事实上,这哪里是猪油的错呢?我们的问题,不是吃了什么,而是怎么吃和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