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课外雅致生活-伦勃朗生平与作品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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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残年

1654年9月,亨德丽吉为伦勃朗生下一个女儿。

1660年2月,依然在为市政厅的大回廊进行装筛工作的果瓦尔特·弗林克逝世了。他病了很久,人们早就知道,他已无法完成他所开始的工作。

在那之前,丢尔普从未见过伦勃朗,而且最近一次他需要画肖像时,却请一位外国画家做了这件事。政厅及其装饰工作已不再为公众及牧师之辈所注意,所以这位出色人物丢尔普答应实现他的希望,通知伦勃朗把他自己的学生未能完成的工作接下来。要画的是一幅历史画,表达伟大的巴退维亚的英雄喀劳狄·西维里斯,他曾使荷兰摆脱罗马人的统治数年之久。全部事件当然发生在很久以前,没有人确切知道事情发生的地点或环境,但是每一个懂事知礼的孩子都能熟练地讲出日期:“公元前100年,罗马人入侵荷兰,公元前50年,喀劳狄·西维里斯使荷兰摆脱了罗马人的奴役。”

伦勃朗表现的热情,低于人们所意料。但他一动手,他的热情便迅速高涨。他断言,既然这是一次共谋反叛,那么场面必是在夜间、在黑暗中展开的,罗马人这时应该已经睡觉了。他挑选的一幅大画布将近60英尺见方,这是他所采用的最大一幅画布,然后把这位巴退维亚族起义者画成一次盛宴上的中心人物,他正在宴会上向他的朋友和追随者解释他的即将进行的起义计划。要让整个场面沉浸在几盏油灯的亮光里这个问题,使他废寝忘食。他在这一点上花费了几个月的功夫,画出一种非常可怖而神秘的气氛,使我看了觉得惊异。一只眼睛的喀劳狄这个人物,在整个场面中占主导地位。他手中的宝剑闪出凶险之光。

伦勃朗画这幅画,仅将拿到1000银币,但人们相信,这幅绘画将引起广泛议论,从而使他完全恢复他在邻居们心目中的地位,从实际观点来看,更重要的则是恢复他在画商心目中的地位。但是市长诸君否定了它。他们断然而无礼地否定了它。有人说,喀劳狄·西维里斯看来太像汉尼拔。因为这位迦太基英雄在战斗中打瞎了一只眼,他们这种责难不无道理,然而这对作为一件艺术作品的绘画的价值,实际上毫不相干。

也有人说,它的色调太暗。还有人埋怨说,光线全画错了,没有人看见过投下这种阴影的灯。这幅绘画根本没在大回廊里挂出。它立刻被送上顶楼,束之高阁,听候市长诸君有朝一日会对这幅怪画另作处理。因为画幅太大,普通房间无法张挂,因为画得太美,凡夫俗子无法领会。

直到今天,约安尼斯医生仍未得知这幅绘画的下落。听说它被裁成四块,卖给了一个废物商。

约在一年前,约安尼斯医生碰巧接待一个病人,他在上次驶往瑞典的航行中,跟凡·比宁根阁下做过秘书。他对约安尼斯医生说,他在斯德哥尔摩看到过一幅画,很像约安尼斯医生的墙上所挂的一幅草图。这里所说的草图,是《喀劳狄·西维里斯》的一小幅钢笔画稿,是若干年前约安尼斯医生从伦勃朗的壁炉里拾起的(幸亏当时是夏天),伦勃朗在失望时把它扔在那里了。约安尼斯医生问那个年轻人是否当真,他说的确不错。约安尼斯医生问他那幅画有多大,他回答说,“约有你这个房间一边墙壁的一半大。”

于是约安尼斯医生请他较为详细地讲了那幅画的内容,后来约安尼斯医生才明白,那是《喀劳狄·西维里斯》一画中间的一部分。

但是那可能只是一幅临摹之作。不然就是那个年轻人看错了。因为虽然约安尼斯医生曾向斯德哥尔摩写信,并在以后几年会见了从瑞典首都返国的每一个人,但始终未能发现那幅失去的杰作的线索。

弗林克死后在大回廊中留下的空位,被本地一个有才能的画家加以弥补,那人的名字已被遗忘。

伦勃朗只得把他所得的报酬让给这个年轻人,因为市长诸君认为,对一个实际上并未完成工作的人付以报酬,似乎有欠公平。事情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

到了1664年年底,显然可以看出,伦勃朗已经付不起鲁辛渠畔那所房屋的租金,他必须另找一个房租较低的住处。泰塔斯在邻街找到一个地方,全家又一次收拾衣物,迁居于劳莱尔渠畔。在那里,他们只有三个房间,里面的光线都很暗。就在这时,泰塔斯想起一个办法,要他父亲画些书籍插图,这也许能比画画多挣几个钱。

泰诺斯去拜访了一个出版商,那人也许听说过伦勃朗才勉强答应他的请求。

“如果你父亲懂得钢版雕刻就好了,那我就能给他找个工作。”泰塔斯渴望给父亲找到订件(任何订件都可以),所以回答说:“我父亲是当代最优秀的钢版雕刻家之一。请给他一个工作机会吧?”

那位出版商同意了。伦勃朗是否愿意根据阿布拉哈姆·姆·登·特姆普尔六年前为约翰·安东尼德斯·凡·德·林登所画的一幅肖像复制一幅钢版画?伦勃朗说他愿意,但他是个腐蚀铜版画家,不是雕刻家,这次实验失败之惨,一如十年前他为论述尼布甲尼撒的那本书所作的实验。于是伦勃朗又一次遭到债主们的威逼。

八月下旬,约安尼斯医生返回阿姆斯特丹。市长诸君通知约安尼斯医生说,鉴于那次“残暴的叛乱”导致他的产业的毁灭,他们决定付给他第一批赔偿金。

约安尼斯医生马上来到伦勃朗家。伦勃朗已回工作室休息。泰塔斯和他的妹妹柯奈丽雅在前室整理挂在窗子横木上的许多幅铜版画,好让它们一夜之间能够晾干。他们看见约安尼斯医生来都很高兴,立即把约安尼斯医生让到画室里,伦勃朗在这里的一张狭窄的小床上躺着,还没有睡着。“瞧瞧谁来了,”泰塔斯喊道。但是伦勃朗却只回答说:“请把那支蜡烛端走。亮光刺眼。”然后他才看出是约安尼斯医生,想下床招待。约安尼斯医生叫伦勃朗躺着别动,约安尼斯医生在仅能找到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泰塔斯和柯奈丽雅坐在床边上。当约安尼斯医生多少能够适应这间低矮而且黑暗的屋子时,立即稍较仔细地瞧了瞧他的老朋友。

他的两眼充满血丝,似乎感到呼吸困难。他形体消瘦。

“伦勃朗,”约安尼斯医生说,“约安尼斯医生给你和孩子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约安尼斯医生拿到一部分赔偿金。现在叫约安尼斯医生帮你点什么忙呢?”

约安尼斯医生发觉,这并不是一个接触话题的委婉的说法,但约安尼斯医生当时很兴奋,开口便讲出最先想到的几句话。不过并没有立即听到回答。最后,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帮不上忙了。已经迟了。”这时约安尼斯医生才发现,在他们分别的三个月里,他有了多么可怕的变化。约安尼斯医生稍微慎重一些,再次开始解释说,他不久就能拿到许多钱,希望伦勃朗分亨他的幸福。但是任何事情似乎都不再能使他产生印象。他们四人在那里坐了大半夜,最后,伦勃朗总算表示了一个希望。

“如果不致使你太为难,”伦勃朗说,“我很喜欢再迁回鲁辛渠畔那所房子里去住。那里光线极好,这里太暗,如果再在这个黑暗的地窖里工作六个月,我怕我会变成瞎子。”他接着说明了自己的近况。“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就想睡了。我每晚躺在床上,总有多半夜睡不着,明天早晨我要早起。我要开始画那幅《浪子》。泰塔斯认为,他已经发现有人想买这幅画。”

他伸出一只沾满颜料而略略颤抖的手。“请不要认为我不知好歹,”他说,“我深知好歹。但是一则我很疲倦,二则长久以来我没有看见过一个朋友,这使我近来不太健谈了。”于是他拉起毯子蒙住头,把脸转向墙壁。约安尼斯医生又同泰塔斯和柯奈丽雅谈了几分钟,然后动身回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约安尼斯医生又去了伦勃朗家里。那时,泰塔斯正在打着官司,他有望得到伦勃朗当初迫于还债时被拍卖的房钱的另一半。而这一切,伦勃朗早就不抱任何幻想了,约安尼斯医生也曾这样认为。

“不,”泰塔斯说,“您不要认为事情真像他想像的那样糟。我最终会拿到我的钱,也就是说,我该得到我父亲的一部分房价。克雷伊尔斯为这点钱不得不上诉到最高法院,但是法官的裁判对我们有利,并在几个月前责令凡·赫茨比克付我现金,倘若拖延不付,就要判他徒刑。你知道吧,这笔钱是法院拍卖父亲的房子还债时所得房价的半数。数目相当可观——将近5000吉尔德。”

“祝贺你,”约安尼斯医生热烈地握住青年人的手说,“你打算拿这笔钱做点什么?”“我想,我要用这笔钱结婚,”他回答。“谁是你那位幸运的姑娘?”约安尼斯医生。“玛格达林娜·凡·卢。她同她母亲一起住在辛格尔街。我明天带她来看您。”

约安尼斯医生向瞌睡得脸色发青的柯奈丽雅问道:“你呢,我亲爱的姑娘,”他说,“你也很快就会离开我们去结婚了吗,会不会呀?”她很懂事地摇摇头,那种神气是从小就不跟同龄儿童混在一起的孩子们特有的本色。接着她庄严地回答道:“不,约翰伯伯,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要永远待在这里,陪着爸爸。”可怜的姑娘坚守诺言。

固然,伦勃朗在经济方面大有好转。泰塔斯已经拿到了他的5000吉尔德,这点钱他用得很俭省,几乎可说吝啬,因为他从个人的悲惨经历中知道了贫穷的滋味,而且现在他还得养活自己的妻子。

关于他的妻子,谈得越少越好。她和泰塔斯同年——他们两人都是在结婚前夕庆祝了自己的27岁生日。她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几千吉尔德,等母亲去世,还能再得几千。

1668年九月初的一个晚上,为伦勃朗管家的那个老仆人列别萨·威廉,深夜赶来找约安尼斯医生,随带一封由柯奈丽雅签名的便函。她要约安尼斯医生立即动身上苹果市泰塔斯的家里去,因为她的哥哥突然得病,看来情况危急。当约安尼斯医生赶到时,他已由于失血而昏迷。他患了一种内出血症,已无可救药。将近早晨时他曾稍有起色,但到下午就去世了。

伦勃朗也在场。他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柯奈丽雅和列别萨把他搀回鲁辛渠畔。此后他病了两星期,未能参加儿子的葬礼。柯奈丽雅想使他高兴起来,对他说玛格达林娜怀孕了的话,但他摇了摇头。

“无非是再给我添一个生离死别的人,”他只这么说了一句。他已经到了力量和勇气枯竭之时,而且他知道这一点。

然而不知怎的,数月之后,他似乎有了起色。他至少又在试图画画。但是他在画架前静坐40或50分钟左右,便要抱怨腰酸背痛。卧病在床的时候,他还试图作些铜版画,但是他的目力大大衰退,已经支持不了那种紧张的工作。到最后,他每天早晨只能在画室里踯躅两小时,然后便又躺在他那张小床上。他很少脱衣服,常常穿着那件沾满颜料的工作服睡觉,就像一名陷入绝境而不肯解除铠甲的士兵。第二年三月,他的第一个孙子出世。

1669年10月里的一个晚上,约安尼斯医生在他床边坐着时,伦勃朗要把家里的《圣经》给他找来,这使人觉得奇怪。“我希望你把雅各的故事念给我听,”他说,“雅各和天使摔交的故事——你知道在哪里吗?”约安尼斯医生不知道在哪里,终于找到了雅各的名字,然后又翻看几页,才找到了似乎是他所指的那一段。

“对的,”他点点头说,“就是这一段。雅各同天使格斗。现在念给我听吧。只念这一段,别的不念。”于是约安尼斯医生念道:“‘只剩雅各一人。有个人来和他摔交,直到黎明。那人看见自己胜不过他,就在他的大腿窝摸了一把,雅各的大腿窝在摔交的时候就扭了。

“‘那人说,天黎明了,容我去吧。雅各说,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那人说,你名叫什么?他说,我名叫雅各。

“‘那人说,你的名字不再叫雅各,要叫以色列;因为你与神、与人较力,都得了胜。’”

当约安尼斯医生念到这里时,病人动弹一下,约安尼斯医生看见他慢慢抬起右手,把它举到眼前,呆望着它,仿佛那是从未见过的一件稀奇东西。然后他的嘴唇抽动一下,约安尼斯医生听见他非常轻微地说道:“只剩下雅各一人。有个人来和他摔交,直到黎明……有个人来和他摔交,直到黎明……但他不肯屈服,并且回击——啊,是的,他回击——因为那就是上帝的意志——我们也要回击……我们也要和他摔交,直到黎明。”

于是他忽然鼓起劲,想从枕头上欠起身,但他起不来,他以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着约安尼斯医生,仿佛在要求一个他知道永远无法得出的答案。

“那人说,你的名字不再叫雅各,要叫伦勃朗,”这时他那依然沾满墨水和颜料的苍老多节的手指,又重新搁在他的胸口上,“因为你与神、与人较力,都得了胜——得到最后胜利……独自一人……但得到了最后胜利。”但在刹那之后,柯奈丽雅以询问的目光望着约安尼斯医生说:“谢天谢地!现在他睡着了。”

约安尼斯医生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下臂回答说:“真该谢天谢地,因为现在他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