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底,我移居北京松榆南路寓所。我把这个新居命名为“松榆斋”。
松榆斋其实周围没有松树和榆树,只有老的垂杨柳和因此而命名的北京垂杨柳中学。以此为斋,也找不到北京老胡同的文化内涵,只有以我坐七(十)望八(十)的松榆般老龄为象征了。
古人曾以“桑榆”喻老年,曹植即有“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的悲观咏叹。刘禹锡的“桑榆犹未晚,为霞尚满天”诗句,颇有“夕阳红”气势。《后汉书·冯异传》提到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中的“东隅”,表示万事如日出东隅之始,有时会走些弯路,但失败之后,会有收获的。这些都谈的是“桑榆”。
《论语·述而》有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的话,《抱朴子·对俗》不同意此话:“人中之有老彭,犹木中之有松柏,禀之自然,何可学得乎?”姑且不论此辩驳有无道理,但以松柏喻彭祖的老龄,毕竟比桑树要恰当些。这样,我觉得走进北京松榆里,走进美景东方小区,用“松榆”取代“桑榆”,更切合晚年迎晚霞的心态,因而便把书斋命名为“松榆斋”了。
提起书斋,这自然是学人书路上的心灵空间、心灵家园了。学人都有自己心灵栖息地的许多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时代海洋中闪烁的贝壳和彩石。我一生以“斋”命名的书屋有三次:第一次是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居住的“十九斋”。据说是校长马寅初坚持以“斋”来命名学生宿舍的,所以,当时学生的宿舍大楼都称为“斋”;第二次是在长春自由大路上的“自由斋”。那是东北师范大学的进修教师宿舍所在地,看楼的韩大爷常诉日伪统治时故事,使人深感斐多芬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诗,因用“自由”名斋,也与“自由大路”相符;第三次是年届70岁时,用“眼望雁阵远,手着书城近”的眼在远处、手在近处思路,把西安西北大学新村22楼寓所命名为“悠得斋”。“松榆斋”是我第四次命名书屋了。
移居“松榆斋”,第一次购买的书是1998年修订本的《新华小字典》。家里原有一本,是70年代的老版本。在松榆里书店购买时,售货员以为我是给小孙子买的,她不知道小字典对老人也是需要的。在悠得斋书案上,我常放着《新华小字典》和《英汉小字典》。案上不可有书,胸中不可无书,而我案上却不能缺少这两本小书。它们是我随时请教的无言之师,它们随时为我解惑释难。松榆里书店售货员的眼神,促使我在购回《新华小字典》之后,在封里空页上写了以下的话:“莫道硕学百卷书,小小字典仍为师”。下面又用小字写了“昔有慨于吴宓老年仍手不离英汉小字典,并语人:是吾师也!今人为学,愈年老愈感不能离开小字典啊!”
移居“松榆斋”,写第一篇文章的题目叫《飞鸿情韵》,述说的是我即将出版的、67万字的《书路鸿踪录》。在这篇两千多字的短文中,所反映的是我大半生书路心史,所讲的是我大半生的书路心声。雁过留声,人生留踪,苏东坡的“雪泥鸿爪”诗启发我用《书路鸿踪录》来命名我这部从研究生到现在的文集。这首诗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而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是一首人类在生命活动中的哲理诗,是一首人与自然对话及对这种对话艺术化理解的哲理诗。在人类文明交往史上,人与自然的对话从人类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这种对话从精神文明交往方面来说,是以神话、哲学和艺术三种形式进行的,而文学尤其是诗歌艺术成为最有内涵的形式。时空意识、生命意识和时代意识,对古代诗人更赋予人与自然和谐而有诗意的观照和审美情感的倾注。苏东坡在“雪泥鸿爪”诗中,对人生态度和生命的深刻理解,不但以艺术眼光审视自然,而且以哲学理念体现了比一般诗人更好地体现了广阔的自由精神。这首飞鸿诗体现的更高的自由精神,由文学层面、文化层面上升到哲学层面,给人以诗意情韵的心灵栖息。
移居“松榆斋”,收到第一本“作者赠书”,是我主编的《中东国家通史·叙利亚和黎巴嫩卷》的样本,这是该丛书13卷中的第8卷。《中东国家通史·叙利亚和黎巴嫩卷》的编后记,写了一万多字。它是我通过已出的中东9个国家历史与现状分析后,写出一篇的结论性论文。首先,我明确地提出“文明交往论”对研究历史和现实问题意义,在于它重视人类各个文明之间的相互联系和影响,在于它关注这种相互联系和影响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和不同国家中所达到的程度和发挥的作用。其次,我勾勒出阿富汗和叙利亚两个中东地区文明交往中心的历史交通枢纽汇聚图,特别是较详细地叙述了叙利亚在古代中东文明交往中的创造力作用。复次,我概括了中东国家通史中整体性、联系性、综合性因素和由此贯通而组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趋势组成的文明交往链条。同时,我提出了人类历史的已经凝固、正在凝固和尚未凝固的历史“三层次”说,并进一步强调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的学术方法:从已经凝固历史(远古、中古和近现代史)、正在凝固历史(当代史)顺序学习和从尚未凝固历史(当代史)出发,追溯和反思第二、第三层次历史,并从此历史高度审视现状与关照未来的研究方法。学习历史与研究历史方法的顺序与逆序相结合,这在方法论上是一大收获。
移居“松榆斋”,我读的第一本书是波斯人昂苏尔·玛阿里(1021——1069年)的《卡布斯教诲录》(商务印书馆1993年译本)。这是波斯中古史上一部散文名著,涉及有关穆斯林生活道德许多规范。例如认识真主、孝敬父母、慎思择言、饮食、爱情、休闲、狩猎、教育子女、结交朋友,以至于论述战争、做生意、做宰相、做统帅、做国王、做农民,乃至医学、天文、诗歌、弹唱等无所不谈,被伊朗“诗王”巴哈尔(1866——1851)称为“伊斯兰文明的百科全书”。作者是席亚尔王朝第四位国王卡布斯(976——1012年)之孙,生活在突厥人王朝的加兹尼王朝(962——1186年)统治时期的波斯和印度。他这本论文的主要特点是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波斯化,并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社会生产力水平和科技水平,而且记录了不同文明交往的状况。例如,在医学的两个分章中,都谈到切脉和望、闻、问等,无疑受了中医的影响。这是一本值得反复阅读的书,我在编《中东国家通史·伊朗卷》时,在“日常生活”一节中,特别谈到这本书,见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61页。但现在看来,过于一般,未认真研读文本,且对席亚尔王朝115年(928——1043年)统治及其与北方萨曼王朝(892——999年)、西南白羊王朝(938——1056年)三足鼎力情况,未加叙述。尤其是席亚尔王朝统治伊朗中部地区(吉兰、马赞德兰、胡泽斯坦、法尔斯、克尔曼、伊斯法罕等)未曾提及,亦是疏漏。
移居“松榆斋”之初,主要是带着主编国家级“十五”教材《世界当代史》和继续主编《中东国家通史》最后三卷而来的。虽说忙碌些,有大课题,但比起“悠得斋”时期要轻松多了。辞去了中东研究所所长,离开学校后,属于自己的时间多了。“一去北京烦事休”,可以专心致志把这两部书的收尾工作做得更好。“悠得斋”未能得悠闲,“松榆斋”仍然是老有所为,但毕竟是清闲了许多。人生之乐,在于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常有所得,自然乐在其中了。齐白石90多岁时,曾有“一日不教闲中过”的手笔条幅自勉,因而仍有精美书画频出;冯友兰晚年虽“耳目丧其聪明”,却一直写作到95岁,大概就属于此种境界。现在,我家有老伴相伴,常有儿子儿媳关照,天伦之乐,为西安“悠得斋”所无。我在临窗书桌上的披阅书卷,抬头远眺碧空,低头沉思,漫想人与自然及人与人之间的文明交往关系。“松榆斋”为我营造了一个时空限定、心底广阔、充满温馨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