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路鸿踪录》的序言中,曾谈到收录《第一国际与无政府主义》一文时的用意之一,是有感于政治、思想极端主义对人类文明的负面影响太大而发的。近读王元化《思辨录》序,其中说:“为什么‘左’的思潮在中国的影响这样源远流长,在许多人头脑中这样根深蒂固?我发现,这种极左思潮体现在二十世纪初从西方所传入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中。”这些话是对无政府主义极端性危害的补充。这是他思考当时中国社会政治黑暗、改革一次一次失败后而急躁情绪生,以及传统文化面临西方文化挑战而产生的分析。他举例说,1919年《新青年》和《东方杂志》关于中西文化争论中就出现了“一些趋向极端的偏颇看法”。的确,思想上、政治上、行动上的极端主义,当代中国人领教得多了,而本文则谈的另一种极端主义。
什么事物都不能极端化,即使真理再往极端方向走一步,也会变成谬误。认识事物的相对性、暂时性和多样性,尽力避免绝对性、永久性和单一性,可以从认识上的有限性和自我节制意识上,纠正极端主义思维方式。
在人类文明史上,有各种极端主义,有各种不择手段的极端主义。更有各种借“正义”之名,不择手段采取极端手段,组成极端组织,给人类造成极端惨烈灾难。21世纪——这个人类文明的新世纪,肆虐全球的恐怖主义即是突出一例。
恐怖主义组织宣称,当代穆斯林世界出现的贫富悬殊、贪污腐败、社会不公、道德失序是“西方”之毒之果,因而发誓以恐怖手段同情穆斯林而滥杀无辜。他们的同情是抽象的,整个民族的苦难破坏了对于同情的控制力,由此产生了一种想象以极端手段铲除极端不幸的倾向,于是出现了政治上的灾难性的影响。
当代恐怖主义者具有道德高尚之名,为信仰献身、生活简朴、对恐怖活动视为崇高事业等特征,表现为对弱者的同情和对强者的不屑。他们利用现代化受挫的穆斯林大众的屈辱和不平感,又利用怀有对昔日古老文明辉煌的骄傲和自大感,向错误的目标跨出一大步:以极端手段铲除不幸的倾向——用暴力报复社会和平民。极端主义不是在清真寺里控诉资本主义罪恶,而是用炸药和枪炮来对准芸芸众生,还声称这是道德的和公正的。
恐怖主义的极端性表现为“非友即敌”,不存无辜旁观的第三者。他们的极端逻辑是简单的:不挺身反对不义,就是赞成不义,没有中立余地;一个人要么是祝福的信徒,要么就是真主的罪人;从道德角度看无辜者,实际上不存在真的无辜,而是分担了这个世界的罪过。
恐怖主义是伊斯兰社会生活中的畸形现象。伊斯兰教教义中包含着丰富的与人为善、和平相处的思想,绝大多数伊斯兰教徒为爱好和平的。穆斯林社会主流社会反对恐怖主义。恐怖主义对于实践它反压迫的政治运动来说,是一个陷阱,它的极端手段背离了人类文明交往向开放、多元发展的时代潮流。东西方文明交往的理性秩序进程,使人们认识到“你死我活”、“同归于尽”是解决利益冲突的有害选择,而对话、协商、合作、竞争、契约、民主体制、权力制衡,则是代价最小的选择。“9·11”事件的发生,是一小撮恐怖主义者把本来可以不激化矛盾的交往形式恐怖化,目的用恐怖袭击制造“文明冲突”,而丑化伊斯兰文明。恐怖主义者袭用了伊斯兰教派争执中恐怖手段,如哈里发时期四任哈里发中三任死于政敌暗杀,如最早形成的哈瓦利吉派为纯正信仰,以“叛教”、“异端”杀戮无辜,甚至老人、妇女儿童,如阿萨辛派自称“暗杀派”,对十字军东侵的基督教和穆斯林大臣,只要是政敌,一律格杀勿论。
殃及无辜的恐怖主义在伊斯兰世界纷起,有其历史根源、宗教背景和现实不满。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之间的长期互相仇视、莫过于1005——1291年罗马教廷组织的基督教国家长达两个世纪之久的“十字军东征”。西方在生产力、政治经济结构和军事技术优势下对伊斯兰世界的侵略和压迫。当代现代化进程的挫折以及美国在阿以冲突中支持以色列,阿拉伯国家在中东战争的失利,强化了许多穆斯林对西方的敌意,一些人便要用炸弹表示仇恨。这就是恐怖主义在目的与手段上的极端不一致,就是非理性的反抗,是绝望和盲目心态的极端化于行动的表现。
的确,几世纪以来伊斯兰思想家和政治家都在思考伊斯兰社会落后、挫折、混乱、困惑和迷茫的原因,他们中间许多人都认识到了西方侵略压迫只是原因之一,而且也认识到西方社会和西方群众,都不该是伊斯兰社会落后的根源和攻击的对象。在伊斯兰文明史上,9、10世纪的理性运动传统,近代伊斯兰改革运动的开放传统,应当是今日伊斯兰文明复兴运动的有益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