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韩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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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祭十二郎文

【题解】

这是一篇哀祭文。十二郎名老成,是韩愈二哥韩介的儿子,因韩愈大哥韩会无子,从小过继给韩会做儿子,在叔伯弟兄中排行十二,故称十二郎。此文作于老成死后七日,当是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六月。

韩愈三岁丧父,由大哥大嫂抚养,从小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名虽叔侄,但年龄相差不大,情感甚笃。听到十二郎死讯,作者十分哀痛,作此文寄托哀思。

文中作者对死者倾诉了他沉痛的心情,无尽的哀思;回顾了他们少年时共患难,长大后常别离的经历,倾诉了他接噩耗后似信非信的心理活动,和他对今后的安排打算,如与十二郎闲话家常,写得特别感人,被称为祭文中的“千年绝调”。

【原文】

年月日[1],季父[2]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3],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4],告汝十二郎之灵[5]: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6],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7],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8],零丁[9]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10]。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11],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12]!”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13]。其后四年,而归视汝[14],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15]。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16],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17]。明年丞相薨[18],吾去汴州,汝不果来[19]。是年,吾佐戎徐州[20],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21],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22],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23],将成家而致汝[24]。呜呼!孰谓汝遽[25]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26]。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27]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28],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彊[29]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30]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31]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32]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33]乎?少者彊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34]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35]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36]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37]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38]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39]日益微,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40],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彊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41]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42]。”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43]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44]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45]极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

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46]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47]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48]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49]其棺,窆[50]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51]!彼苍者天,曷其有极[52]!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53]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54]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55]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56]!

【注释】

[1]年月日:《文苑英华》作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五月二十六日。但本文中说“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所以五月二十六不可信。“五”字可能是六字之误。[2]季父:最小的叔父。古时兄弟行辈中长幼的次第是:长为“伯”,次为“仲”,第三为“叔”,最小为“季”。[3]乃:语助词。衔哀:含着悲痛。致诚:表达心情。[4]建中:人名。韩愈派去祭奠十二郎的人。时羞:时鲜的菜肴。奠:向鬼神供奉祭品。此处指祭品。[5]灵:灵魂。[6]少孤:韩愈的父亲韩云卿于公元770年去世,当时韩愈只有三岁。怙(hù):依靠,凭恃。《诗经·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因此用怙恃作父的代称。省(xǐng):知道。[7]兄嫂:指韩愈的大哥韩会和大嫂郑夫人。韩愈父亲死后,随兄嫂生活,会死,郑夫人将他教养成人。兄殁南方:韩会因元载案受株连于公元777年五月,由起居舍人被贬为韶州刺史,不久死于任上,卒年四十二岁。当时韩愈十岁。殁,死。[8]河阳:在今河南省孟县。韩氏的故乡,祖宗坟茔所在地。就食:谋生。江南:指宣州(今安徽宣城县)。韩氏在此有别业。[9]零丁:孤独无依。[10]上有三兄:韩愈上有韩会、韩介二兄,另一兄可能幼夭,未及命名。早世:早死。[11]先人:指其父韩仲卿。两氏:指韩仲卿的子、孙两代。一身:指单传。[12]惟:通“唯”,只有。此:指代你们两人。而已:罢了。[13]吾年十九:指唐德宗贞元二年(公元786年)韩愈第一次赴长安考进士。[14]其后四年:韩愈考试屡落第,于贞元八年才考取。当中曾回宣州一次。[15]从嫂丧来葬:指老成扶养母郑夫人灵柩从宣州归葬河阳。郑夫人于贞元九年去世。韩愈作有《祭郑夫人文》。[16]董丞相:董晋。唐德宗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任宣武节度使,汴、宋、亳、颍等州观察使,韩愈在他手下为推官。汴州:在今河南开封。[17]孥(nú):妻子和儿女。[18]薨(hōng):古时公卿死亡称薨。董晋卒于贞元十五年二月。[19]不果来:没有来成。韩愈随董晋灵柩西行,离开汴州四天,那里便发生了兵乱。[20]佐戎徐州:董晋死后,韩愈到宁武节度使张建封帐下,为徐州节度推官。佐戎:助理军务。[21]吾又罢去:第二年韩愈又离开了张建封。[22]东:东方,指汴、徐二州。[23]西归:回故乡河阳。[24]致汝:接你回来。[25]遽(jù):骤然。[26]斗斛:古代量器。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禄:俸禄。[27]辍:停止、中止,此引申为离开。[28]孟东野:即孟郊,诗人,韩愈的朋友、学生。贞元十七年自长安到溧阳做县尉,韩愈曾托他带信给老成。[29]诸父:伯父、叔父。康彊:健康强壮。[30]无涯:无边际。指无穷尽。[31]孰:疑问代词,谁。信:的确。[32]盛德:美好的品德。嗣(sì):后代。[33]纯明:纯正贤明。克:能够。蒙:受。泽:恩惠。[34]耿兰:来报十二郎死讯的家人。[35]业其家:指继承先人的事业。[36]诚:果然。测:猜测,预料。明:知道。[37]理:事理。

推:推想。寿:寿命。[38]苍苍者:指花白头发。动摇者:指松动的牙齿。[39]毛血:气血、毛发,指体质。志气:指精神。[40]几何:不多时的意思。几时:多时。[41]汝之子:老成有两个儿子长为韩湘,少为韩滂。这里指韩滂。吾之子:指韩昶(chǎng)。

孩提:幼儿。冀:希望。[42]比:近来。软脚病:脚气病。剧:加重。[43]未始:不曾。[44]其:难道。竟:居然,终于。殒(yǔn):死亡。[45]抑:还是。斯:此。[46]妄称:胡乱编造。[47]吊:慰问。终丧:丧期终了。古时人死后服丧者要守孝三年才能除去丧服,为终丧。[48]兆:墓地。惟:考虑。其:指代奴仆。[49]敛:通“殓”。为死者更衣称小殓,将死者放入棺木中称大殓。凭:靠。[50]窆(biǎn):下葬。

[51]神明:神灵。天涯、地角:天的边际,地的边际,形容相距遥远。而:通“尔”。尤:怨。[52]彼苍者天:出自《诗经·秦风·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曷其有极:出自《诗经·唐风·鸨羽》:“悠悠苍天,何其有极!”曷,同“何”。极,尽头。[53]无意于人世:意即不想在官场中继续奔波劳碌。[54]顷:一百亩为一顷。伊颍:伊水和颍水,都在河南省。这里以此指韩愈家乡。[55]教:教育。幸:希望。长:抚养。[56]尚:希望,表示劝勉。飨:通“享”。尚飨:希望前来享用祭品。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愈听到你过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怀着哀痛向你倾诉心情,派建中远来备办时鲜菜肴作祭品,祭告你十二郎的灵魂:呜呼!我幼年就失去父亲,待到长大,也不知道父亲的容貌,只有兄嫂是我的依靠。哥哥中年的时候死在了南方,我和你都还年幼,跟随着嫂嫂把哥哥送回河阳安葬,不久又和你一道到江南谋生,孤苦零丁,相依为命,没有一天分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过早地去世。继承先人的后代,孙子辈只有你,儿子辈只有我,两代都只有一人,真是形影孤单。嫂嫂曾经抚摩着你指着我说:“韩家两代人,只有你们俩罢了。”你当时还小,大概不会记得,我那时虽然能记住,也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悲哀心情。

我十九岁时,开始来到京城。那之后过了四年,才回家看视你。又过了四年,我到河阳老家去祭扫祖先的坟茔,遇到你护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二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望我,只住了一年,你就要求回去接取妻儿。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了汴州,你没有来成。这一年,我到徐州张建封帐下助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才出不久,我又辞职离开徐州,你又没有来成。我想,你随我东来徐州住,徐州也是客居,不可以久住,为长远计算,不如西归故乡河阳,打算把家安置好就接你来。呜呼!谁料你骤然丢下我而去世呢!我与你都年轻,以为虽然暂时分离,终归是要长期住在一起的,所以离开你去京城谋生,以求取一点点俸禄。如果知道会这样,即便是拥有万辆车的王公丞相,我也不愿离开你一天去就任。

去年,孟东野到溧阳赴任经过,我带信给你说:“我年纪不到四十,就已眼睛昏花、头发花白、牙齿摇动。想到伯父、叔父和哥哥们,都是健康强壮的时候就早早过世,像我这样衰弱的身体,还能够活得长吗!我不能离开这里,你又不愿意来此,惟恐我早晚死去,你就要怀抱无穷无尽的悲伤了。”谁料年轻的死了而年长的却活着,健康的死了而衰弱的却保全下来!呜呼!是真的这样呢?还是做梦?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呢?真的是这样,我哥哥那样美好的品德,他的儿子却要早逝吗?你的纯正贤明还不能够受到他的庇佑吗?年轻的健康的早逝,年长的衰老的却保全下来,我不能够相信这是真的;是做梦吗,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吗,东野的书信,耿兰的报丧,为什么在我的身旁呢?呜呼!这是真的了。我哥哥的美好品德,他的儿子却早逝,你纯正贤明宜于继承先人事业,却不能够受到他的庇佑!真是人们所说的天意难以预测,神灵难以明白;正如人们所说的事理不可以推想,寿命不可以预知。虽然如此,我自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已变成全白了,动摇的牙齿已经脱落了。体质日渐衰弱,精神日渐减退,要不了多久就会跟随你离去了!死后如果有知觉,我们就没有多久的分离了;死后如果无知,悲伤就不会有多久,而不会悲伤的日子倒是没有穷尽呢!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健壮的不能够保全,这样小的孩子,又可以希望他们长成吗?唉呀悲伤啊!唉呀悲伤啊!

你去年来信说:“你患了脚气病,日渐加重。”我说:“这种病,江南的人,往往都有。”

没有把它当作可忧虑的事。呜呼!难道竟是它送了你的命吗?还是由于别的病使你到这种地步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过世的;耿兰的报丧信上没有说月日。大概东野的差人不知道问明过世的日子;而耿兰的报丧书信,又不明白应该说明死亡的时日;东野给我写信时,才询问差人,差人胡乱编造个日子来应付他罢了。事情是这样呢?

或则不是这样呢?

现在我派建中去祭奠你,慰问你的遗孤和奶妈。他们在宣州如果生活有着落可以维持到守孝期满丧,就立即去接他们。其余的奴仆,都叫他们守你的丧,我有能力改葬,终归要将你葬到祖宗的墓地,然后再考虑他们的去留。

呜呼!你生病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过世我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活着不能够住在一起共同生活;死后不能够抚着你的遗体表达哀伤。入敛的时候不能靠在你的棺木旁边,下葬的时候不能来到你的墓穴旁边。我的行为有负于神灵所以使你早逝,我不孝顺不慈爱,不能和你互相照顾着生,互相守护到死;一个在天边,一个在地角,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与我形影相依;死了以后你的魂灵不能来到我的梦中,这些是我造成的,又能怨谁呢!青天啊,我的痛苦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从今以后,我已不想在官场中继续奔波劳碌了。当在伊水和颍水之滨置几顷田,来度过我剩下的岁月;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长大成人;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长成出嫁。就是这样了。呜呼!话有说完的时候而哀痛的情感不可以终止,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唉呀伤心啊!希望你来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