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韩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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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柳子厚墓志铭

【题解】

唐宪宗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韩愈在袁州(今江西宜春)应刘禹锡之请写了这篇墓志铭。

墓志铭是一种文体。志,是叙述死者的生平业绩;铭,是对死者的悼念和赞颂。

柳子厚即柳宗元(公元773—819年),文学家、哲学家,河东解(今山西运城县解州镇)人。与韩愈是好朋友,但在对待顺宗朝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问题上,二人的观点、态度不同。所以对柳宗元因革新运动失败遭到保守派打击、迫害的事,作者不仅不能洞见根本,反归结为柳宗元“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所致。不过从全篇看,它反映出了柳宗元的杰出才干和优秀品德,肯定了他在柳州的政绩和他的文学成就。特别歌颂了他对友情的看重和无私,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对世事的感慨。

【原文】

子厚讳[1]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2]侍中,封济阴公[3]。

曾伯祖奭[4],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5]。皇考[6]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7]。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8];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9],号为刚直,所与游[10]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11]。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12],崭然见头角[13]。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14]。儁杰廉悍[15],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6],率常屈[17]其座人。名声大震,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18]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9]。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20]。

遇用事者得罪[21],例出为刺史[22],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23]。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24],为词章,泛滥停蓄[25],为深博无涯涘[26],而自肆[27]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28]。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29]?”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30]。其俗以男女质[31]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32]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33],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34],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35]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36]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37]。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38],当诣播州[39]。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40],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41]。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42],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43]。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44]。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45],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46],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47]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48]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49]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50],不自贵重顾藉[51],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52]。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53]。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54]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55];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56]。然子厚斥不久,穷不及,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57]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58]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59]。行立有节概,重然诺[60],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61]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62]有始终者。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1]讳:回避、顾忌,对尊长的名字避开不直称为讳。此处指死者的名字。[2]拓跋:北魏王朝国君的姓。拓跋魏又称北魏。魏孝文帝改元姓后又称元魏。[3]济阴:北魏郡名,在今山东菏泽县。据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云:“先君讳镇字某。六代祖讳庆。后魏侍中平齐公。五代祖讳旦,周中书侍郎济阴公。”据此,封济阴公的应是柳旦。柳庆,字更兴,河东解人,后魏尚书左仆射,为侍中,封平齐公,是柳宗元的七世祖。[4]曾伯祖奭(侍):柳奭字子燕,先为中书舍人,后以外孙女王氏为唐高宗皇后,升中书令。王皇后被废,奭贬为爱州(今越南清化)刺史。后来许敬宗、李义府诬告他潜通宫掖,谋行鸩毒,与褚遂良朋比为奸,高宗遣使至爱州将他杀了。[5]褚遂良:字登善,官至尚书右仆射,因劝阻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贬为潭州都督,后转为桂州都督。不久又贬为爱州刺史,死于爱州。韩瑗:字伯玉,官至侍中,因谏高宗废王皇后,又上书为褚遂良辨护,被贬为振州(今广东崖县)刺史,卒于振州。[6]皇考:死去的父亲。[7]柳镇为父亲柳察躬服丧,除服后,吏部命他为太常博士。他说:“尊老孤弱在吴,愿为宣城令。”三次拒辞获得同意,徙为宣城令。[8]权贵:指宰相窦参、御史中丞卢佋。

柳镇为殿中侍御时,因不愿与窦、卢一同诬陷侍御史穆赞,并为穆赞平反了冤狱,被窦参以他事诬陷,被贬为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司马。[9]唐德宗贞元八年,窦参获罪,贬为彬州别驾,后赐死邕州。柳镇复为侍御史。[10]所与游:所交往的人。[11]少:年轻时。精敏:精明敏捷。通达:通晓。无不通达:指他读书广博,无所不通。[12]逮:及、当。取进士第:唐德宗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柳宗元考取进士,时年二十一岁。[13]崭然:高峻的样子。见:同“现”。头角:比喻年轻人显露出来的才华。[14]博学宏词:吏部铨选人才的一种考试。录取博学而文章宏丽的人。柳宗元于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考取博学宏词科,授官职为集贤殿(收藏、整理图书的机构)正字(校正书籍的官员,从九品上)。[15]儁(jùn)杰:即俊杰。廉悍:峻峭猛烈。此指人的风格、品性正直勇猛。[16]踔厉:指他议论言词奔放激烈如劲风奋发,畅行无阻。踔:腾跃、超越。[17]率常:经常,通常。屈:屈服。[18]出我门下:即做我门中弟子。交口:众口一辞。荐:推荐。誉:赞扬。[19]蓝田:县名。在今陕西蓝田县。监察御史:贞元十九年,柳宗元实为监察御史里行(见习御史)。[20]顺宗:顺宗李诵于公元805年即位,在位不到一年。礼部员外郎:官职名,掌辨别和拟定礼制等事。[21]用事者:当权者。指王波文、王伓、韦执谊等。二王系李诵为太子时属官。顺宗立,王叔文任户部侍郎,韦执谊为尚书左丞同平章事,更引进柳宗元、刘禹锡等新进士,推行新政,因而触犯了大官僚、宦官及藩镇的利益,这些势力联合起来迫使久病的顺宗退位。

宪宗即位,将二王、韦、柳、刘等纷纷贬出京师,有的后来又遭杀害。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22]例出为刺史:开始宪宗照例贬柳宗元为邵州刺史。例,照例、类比。

[23]未至:还没有到达。永州:地名,在今湖南零陵县。司马:刺史的属官。[24]务记览:致力于读书。[25]为词章:写文章。泛滥:广博。停蓄:深厚。[26]涘(sì):水边。涯涘:指边际。[27]肆:不受拘束。[28]元和中:指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柳宗元等人被召回长安,三月又将他们一起贬出京师。得柳州: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治所在今广西柳州市。[29]是:指柳州。为政:做出好的政绩。邪:同“耶”。助词,表疑问。[30]因:依照。教禁:教令和禁令。顺赖:顺服、信赖。[31]男女:指子女。质:抵押。[32]约:约定,规定。不时赎:没有按期赎回。子本:利息和本钱。侔(móu):相等。没:没收。[33]与:为他们。设方计:想方设法。[34]书:记载。佣:出卖劳动力。此处指做工的时间,应得的报酬。[35]观察使:指桂管经略观察使。下其法:推广他的办法。[36]比:到、及。且:将近。[37]衡湘:指衡山、湘水。为进士者:赴进士试的人。法度:法则。此处指文章的章法。可观:值得欣赏。[38]中山:今河北定县,刘禹锡自称的故乡。刘梦得:刘禹锡的字。是柳宗元的好友,也是王叔文革新集团的重要成员。事败,被贬为朗州司马。召回京后,又被贬出京师。[39]诣:到。播州:在今贵州遵义县。刘禹锡被贬为播州刺史。[40]亲的堂:指母亲在世。[41]穷:走投无路。白:下对上诉说。大人:指长辈。

[42]拜疏:上奏章。[43]易:换。重得罪:再次获罪。恨:遗憾。[44]白上者:指当时的御史中丞裴度上奏宪宗说:“禹锡诚有罪,然母老,其子为死别,良可伤。”宪宗因此让刘禹锡改任连州(今广东连县)为刺史。[45]平居:平时。慕悦:爱慕。征:邀请。逐:追随。[46]诩(xǔ)诩:用好话、大话讨好别人的样子。强:勉强。相取下:意谓相互表示居于对方之下。[47]反眼:翻眼。[48]陷阱:陷坑。引手:伸手。挤:推。[49]风:风范。愧:惭愧。[50]勇于为人:即指做人敢做敢为。[51]顾藉:顾惜系念。[52]坐:获罪。废退:被弃置不用。[53]推挽:推荐、援引。穷裔:边远的地方。[54]台省:台,御史台。省,中书省。唐时称中书省为西台,门下省为东台,尚书省为中台,三台合称为台省。集贤殿正字属中书省。监察御史里行属御史台。[55]自持:自己克制,保持一定的操守、准则。不斥:不会遭到贬斥。[56]不穷:不会处于困境中。[57]出于人:超过别人。辞章:诗、文的总称。自力:勉力、尽自己的力量。必:一定会。[58]万年:地名,在今西安市西北。[59]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稷山县)人,时任桂管经略观察使。

[60]节慨:节操。重然诺:重守信用。然和诺都是应许的意思。[61]为之尽:对他尽心尽意。赖:依靠。[62]卢遵:柳宗元的内弟。涿:今河北涿县。经纪:经工农业料理。庶几:也许可以谓为。

【译文】

子厚名叫宗元。他的七世祖柳庆,是北魏的侍中,加封济阴公。曾伯祖柳奭,是唐高宗时的宰相,因为和褚遂良、韩瑗一样得罪了武后,死在高宗当朝的时候。父亲名叫柳镇,因为要侍奉母亲,放弃做太常博士,请求改派在江南当个县令。这之后,又因为不会向有权有势的人献媚讨好,丢掉了御史的官职;直到有权势的人死了,才得又恢复侍御史的官职。柳镇有刚正耿直的名声,和他交往的都是当时的名人。

子厚年轻时就很精明敏锐,没有什么不知晓。当他父亲还在世时,他虽然年纪轻,但已经独立成人,有才干考取了进士,在士林中崭露头角。大家都说柳家有了能光耀门楣的儿子了。

这以后通过博学宏辞科考试得授集贤殿正字的官职。他才能出众,方正勇猛,发表议论的时候总是引用古今事实和经、史、诸子百家的书来论证,见识高远,意气风发,常常使在坐的人为之折服。他名声很响亮,同时代的许多人都倾慕他和他结交。那些显要的贵官也争着想把他收为自己的门生。众口推荐赞美他。

贞元十九年,他从蓝田县尉擢升为监察御史。唐顺宗即位,官拜礼部员外郎。碰到当权的人犯了罪,他也被照例贬黜为刺史,还未到达贬所,又被贬到永州当司马。处在闲暇的时候,更加刻苦用功;致力于背诵和阅读。写文章内容深厚广博,文笔汪洋恣肆,学问达到了深广无边的程度,且又无拘无束地游历于自然界的美景中间。元和年间,曾经按惯例被召回京城,又被一同派出去当刺史,子厚被派到柳州。到了那里,感叹说:“这个地方难道不能够做出好的政绩吗?”依照当地的习俗,为人民设立教化和禁令,柳州的百姓都顺服和信赖他。那个地方习惯用儿女做抵押去借钱,如果到期限不能来赎回,本钱和利息相等时,就将他的子女没收来当奴婢。子厚为他们想方设法,都叫他们把儿女赎回去。那些特别贫穷没有能力赎取的,就叫他们记下他在债主家帮佣的时间,等到报酬相当于赎金了,就叫债主放还他们的儿女。观察使把这种办法推行到其他州,到了一年,免除奴婢身份放回家的将近千人。衡山和湘江以南一带准备考进士的人,都拜他做老师。

其中经过子厚讲解、指点的人写出的文章,都有章法,值得一读。

他在被召回京师又派出当刺史时,中山人刘禹锡也在被派遣之列,他应当到播州去。子厚哭着说:“播州不是人能居住的地方,而且梦得有母亲在家中,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于困境,无法向老人开口。而且也没有母亲和儿子必须一齐去的道理。”决定向朝廷请求,准备上奏本,情愿以柳州换播州,虽然会因此重新获罪,但到死也不侮恨。正好碰上有人将梦得的情况上奏皇帝,梦得于是改任连州刺史。唉!读书人遇到了困境才看出节操义气。现在一般平平常常居住在一个地方的人,互相钦慕交好,经常一同吃喝玩乐,互相邀请,装出笑脸说出些亲近的话,显出谦逊的样子,甚至握着手,要把肝肺掏出来给对方看,指点着天上的太阳一边哭一边发誓说,是生还是死不互相背叛,那诚恳的样子好像很可信。一旦碰到小的利害冲突,小得只像一根汗毛一根头发那么大,也会反眼像不认识;落在陷坑里,不肯伸出手来救一救,反倒会推你下去后,又扔下石头来的人,到处都是啊!这是禽兽和夷狄之人都不忍心做的事,而这种人却自己认为做了一件巧妙的事。这种人听说了子厚的风格,也应该稍稍感到一点羞愧了吧!

子厚从前年轻时,做人敢做敢为,不顾惜看重自己,认为功名事业马上就可以成就,所以获罪被免职赶出朝廷。已经被贬,又没有与他互为知己的有势力、有地位的人推荐、提拔,因此终于死在穷困的边远地方。才干没有为当世所用,主张不能在当时得到推行。如果子厚在朝廷中为官的时候,能够自己克制,已经能够像做司马、刺史时那样谨慎,也就不会遭到贬斥;既已遭到贬斥,如果有人能够推荐他,也必定重新被朝廷起用,不会陷入绝境。然而子厚遭贬斥的时间如果不是很久,困境不是到了极点,虽然也会有超过别人的时候,但是他对文章写作一定不能竭尽全力,以达到现在这样必然会传诸后世的水平。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在当时做将帅当宰相,以文章流传后世换取做将帅当宰相,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必定有人能分辨清楚的。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逝世,享年四十七岁。在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把灵柩送回万年县葬在祖先墓旁。子厚有儿子二人,长男名叫周六,才四岁;小儿名叫周七,子厚死后才出生。有女儿二人,都还幼小。他能够从柳州归葬到万年祖坟上,费用都出自观察使河东的裴立行君。立行为人有气节,讲信用,和子厚很要好,子厚对他也尽心尽意,结果竟是依靠他的帮助。安葬子厚于万年县的坟茔中的人,是他的内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性格谨慎,勤奋好学。自从子厚遭贬斥,卢遵就跟随着他在那里安了家,到他死都没有离去。已经使子厚葬入坟茔,又还要经营料理子厚的家务,也许可以称为是有始有终的人了。铭文说:这里是子厚的墓室,又坚固,又安稳,为的是利于他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