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文为《六经论》第五篇。主要抒写作者自己在观览《尚书》之后,对前代兴亡之迹、风俗之变的感慨。作者认为,世间风俗的变化,主要是由圣人造成。远古时期,有圣人出现,故天下大治,之后,世无圣人,世间也就不再能进入治理的时代了。作者又指出,圣人之治天下,不用神化自己,不用夸耀自己,而靠自己的躬亲力行;后世君主则不然,其治世主要专靠权术,作者认为这是一种浅薄与过分,但也是由世风所变而导致。此为作者读书之自得,也就自有其价值所在。
文章本身亦显露出老苏议论文的特点,纵横议论,而风神自在。故明人茅坤赞之为:“此篇识见好,而行文法度亦胜。”
【原文】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1]。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2]则已矣。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3],而不详及。今观《书》[4],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亟[5]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6],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7]。今吾日食之以太牢[8],而欲使之复茹其菽[9]哉?呜呼!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风俗,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10]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也。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11]。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12]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13]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14]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15]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汤之伐桀[16]也,嚣嚣然[17]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18]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19]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20]。”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偕[21]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22],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23]。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伊尹[24]之在商也,如周公[25]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26],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27]。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夫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注释】
[1]反:同“返”,谓回返其旧时之习俗。[2]复入:谓再进入一个为治的时代。[3]于诗见商与周焉:《诗经》中有《商颂》五篇,《周颂》三十一篇,多言殷、周两代的史事。[4]《书》:指《尚书》,主要记述上古及三代时期君王的言行及行事,是儒家主要经典之一。西汉时期便有今古文之争,后有真伪之别。[5]三代:指夏、商、周三代,《尚书》中分有《虞书》《夏书》《商书》《周书》。亟(jí):急。[6]“忠之变”句:忠,谓忠恕;质,谓质实;文,谓文辞。后人认为夏朝尚忠,殷尚质而周尚文。详见苏洵《审势》篇。[7]辞:拒绝,推辞。[8]太牢:古时,帝王、诸侯祭祀时,牛、羊、猪全备,称之为太牢。《公羊传·桓公八年》:“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丞。”何休注:“礼,天子诸侯卿大夫,牛、羊、豕凡三牲曰太牢。”[9]茹(rú):食。菽:大豆。《诗经·小雅·小宛》:“中原有菽。”陈奂《诗毛氏传疏》:“菽,豆之大名。”[10]适:恰好。值:逢,遇。[11]“举天下而授之舜”二句:传说尧、舜、禹时,君位的继承是择贤人而居之,尧传天下于舜,舜又传天下予禹,后人称之为禅让制度。[12]度(duó):推测,猜想。[13]开:开启。此谓以获利来开启人们悦己之心而拥戴自己。《礼记·檀弓》:“曩者,尔心或开予。”郑玄注云:“开,谓谏争有所发起也。”[14]丹朱:尧之子。商均:舜之子。不肖:不似其父那样贤明、睿智。此二子不肖,故尧、舜均未将君位传与他们。[15]俟:等待。[16]汤:商朝的开国君主,任用伊尹而平定天下。桀:夏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名履癸,其在位不务德行,虐伤百姓,天下叛之。后汤率兵伐桀,桀败,逃奔南方而死。[17]嚣嚣然:喧闹貌。[18]宜:适合,合宜。[19]柔:怀柔,安抚。[20]“万方有罪”句:语出《汤诰》篇。其意谓天下如有罪于上天,罪在我一人;如我一人有罪,不会延及天下。[21]偕:俱。[22]东伐:谓征伐东面的商纣。周之旧地在西岐,为商之西,故伐纣称为东伐。[23]东国:即指商纣。束帛以纳我:收束丝帛来欢迎我的军队。纣之兵倒戈以迎我:周武王兵至商郊牧野,商纣王遣七十万兵抵抗武王。纣王兵士都倒戈助武王,纣王遂兵败。《武成篇》云:“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史记·周本纪》亦云:“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叛纣。”[24]伊尹:成汤时的贤相,曾佐助成汤平定天下,成汤没,又辅成汤子孙执政,是为贤才的楷模。[25]周公:即周公旦,武王之弟,也曾佐助武王伐纣,平定天下,武王没,又忠心辅助成王,亦为贤臣的楷模。[26]“伊尹摄位三年”二句:伊尹立成汤之长孙太甲继王位,太甲继位后,不遵成汤旧法,乱德暴虐,伊尹便将其流放至桐宫,自己摄政三年。三年后,太甲悔过自责,改过自新,伊尹便将其迎回,还其政。自解:为自己的行为辨解。[27]“周公为之”二句:武王没,成王年幼,周公便还还政于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周公摄政,引起了管叔、蔡叔等人的疑忌,周公急向太公姜尚等人辨白,言己无篡位之心,摄政的原因,是为了保护周的天下。《史记·鲁周公世家》载:“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叛,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管叔及其弟流言于国曰:‘周公将不利于成王。’周公乃告太公望、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避而摄行政者,恐天下叛周,无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忧劳天下久矣,于今而后成。武王蚤终,成王少,将以成周,我所以为之若此。’”纷纷:烦心貌。篡:篡位。
【译文】
世间风俗的变化,是圣人们所引发的,圣人顺随风俗之变而使用其权柄。圣人的权柄用于当世,风俗的变化就更加剧。以至于到了不可再回返到当初的境地。幸而又有圣人出现,继承其后,维护天下,天下又可以再次得以治理。不幸之后没有圣人出现,风俗的变化便告穷尽,天下也就无法再进入一个为治的时代了。
从前,我曾希望观览古今之变,而未能实现。在《诗经》里,我见到了《商颂》与《周颂》,可惜其所记没有详细地谈及。当今,我观《尚书》,见到在尧舜的时代,与夏、商、周三代的变化,是如此剧急。从尧而自于商,其间的变化都因有圣人出现而使之有所承继,故而天下可以无忧。到了周代,天下的变化就已经穷尽了。忠恕之变而为质实,质实之变而为文辞,这是形势发展的便利所至。等到那文辞之变,希望它能回返于忠恕,这就犹如想移动江河,使它流行于山上一样。人们喜爱文辞,而厌恶质实与忠恕,也犹如水不肯避下而往高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天下未尝有文辞这种东西,故而忠恕、质实不被人们拒绝。现今,我每天食用大豆,能行吗?唉!周之后没有圣人,它的变化也就穷尽,天下也就无法再进一个为治的时代了。周代之后没有圣王出现,这是固然的了。他开始制定风俗的时候,确也不容许他为后来者考虑,后世又恰好不遇有圣王出现。后世之没有圣王出现,也是固然的了。
在尧那个时代,尧举着天下而传授给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传授给禹。当尧还未将天下授与舜的时候,天下未曾听说过有如此之事,猜想当时的百姓们,莫不认为这是件大怪事。然而,那舜与禹,接受天下而居帝位,安安稳稳,就像天下本来就是他所拥有一样。祖宗们既然已经这样做了,累积数十世,未曾给百姓们讲说之所以当得天下的原因,也未曾以获利来取悦人们,而启发他们的拥戴之心。像丹朱、商均这样的不肖子孙,他们也认为天下的百姓认为他应当占居这君主之位,也不等待着援引上天来神化自己,或夸誉自己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成汤征伐夏桀的时候,却是喧喧闹闹,列数其罪而诏告天下之人。比如他说:“夏桀有罪,我征伐他是合宜的。”接着又惧怕天下的百姓不喜爱他,则又喧喧闹闹,以言语来安抚他们,说:“天下有罪,那罪在我一人;我一人有罪,便不会延及到天下。”这就好比是说:“我这样而为你们的君主,你们可以允许我呀。”吁,这也是够浅薄的了。到那周武王,又自言自己的先祖父俱有显赫的功劳于天下,他们既受天命而亡,平定天下之大业便不能实现。现今,我奉承他们的遗志,举兵而向东征伐,那东国的士女妆束丝帛来迎接我,纣王之兵倒戈而接纳我。吁,这又太过分了。这就好比在说:“很久以来,我家就应当为天子了,如果能像这样,天下之人就希望我赶快进入商地。”伊尹在商朝,就如周公在周朝一样,伊尹摄王位三年,而没有一言为自己辨解;周公同样摄王位,却慌慌忙忙,急于自己表白自己没有篡位之心。这些确是因风俗之变,而后使用权术,权术用于天下,而风俗便又有所演成,我可以安坐而镇服天下。可谁知那风俗之变,而不会再回返到从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