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侠骨柔肠(1)
敦煌。
古旧的青铜城门洞开。
旺荣高骑大马,护着轿子一同入了敦煌城。
街上一片市井繁华,小吃的商贩到处都是,百姓穿着各色衣裳穿梭于人流之中。
看惯了蓝天白云牛羊马匹的旺荣一下子倒有些适应不过来。
到底是佛都,繁华自是兴庆所不能比。
他一路看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曹节度府邸。
旺荣少顿,朝府上高悬的金匾望了望。断定却是曹府无疑之后,断然一抬手,那红轿便缓缓落下。
两个绯衣女童,来到轿子跟前,将轿帘撩起,里面的女子今日换的一身粉裙,白色狐裘坎肩,毛茸茸松软软的领子,趁着那一张脸更加白皙明艳,俨然是一朵带露的玫瑰,即使面对霜雪和严寒,却依旧不改她的花期。
他恭敬的走到轿前,抬手相迎,意欲将她搀下。党项族部分男尊女卑,以手搀女子,那是尊敬和爱护的表现。
梅朵轻轻提着裙裾,仰头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转而低头朝着迎接她的人致意——这里就是敦煌了?举世闻名的佛都?十年前姐姐嫁到这里之后,便再也没有相见,生平还是头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池。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正准备下轿,却见一只手横亘在她的胸前,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他要搀她?
她淡然一笑,礼貌的道了一声:“谢谢。”
却提裙轻盈的一转,绕开了那一只手,独自踏下轿来。
男女授受不亲,她这样想着,却也不动声色。
旺荣只是尴尬一下,垂下手,虚无的伸展一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下摆,只片刻,便也神情自若。
此时。
曹节度使的归义军分裂两排,站的恭恭敬敬。
人群中,有人交头低语:“来人便是西平王手下的一员猛将。真是气宇非凡啊!”
“站好!可别让他小瞧了咱归义军!”两外一个声音说。西平王素来窥视敦煌,几乎人人得知,如今他的一员虎将前来军中,绝对不能让他小瞧了去!说话的是张将军,曹顺德手下的一员将领。
大殿外,红毯之上,缓缓走来一对男女,女子身着明黄锦裙,衫上绣图公正,高髻齐整,珠翠满头。她的身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身墨绿官服,一见旺荣,面露猥琐之色。
早闻敦煌节度使胆小如鼠,行事猥琐,那个男子必定便是曹顺德了!旺荣扬了扬英气十足的脸,似有些不屑的望着走来的男人。
人群了忽然静默了下来,梅朵吃吃的望着那走来的妇人,双肩竟然抖动的不能自已,她下意识的按住自己的纱袖,尽量使得自己平静下来。
那二人走到距离他们有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此人,便是旺荣将军吧。”那个男人先一步开了口。
旺荣上前一步,左手捂上胸口,低头行礼道:“在下旺荣,奉我家主公之命护送于阗公主回来。”语声铿锵,字字如珍珠落盘。
“那位……”曹顺德将目光转向梅朵,道,“便是梅朵公主了?!”
“落难之人,妄担公主之名。”梅朵有些黯然的行一个半蹲礼节,语气无波无澜,之后缓缓的走向那个妇人,眼眸一刻不曾离开。
那妇人急切之极,双肩颤抖如落叶一般,十年了,这便是她的妹妹吗?目光激切的凝着这个娇小的女子,颤巍巍的道:“梅,梅朵……是你吗?还认得姐姐吗?”
十年了,姐姐出嫁时,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十年不见,姐姐虽然容颜依旧,却不免面露沧桑之色。姐姐十年没有回于阗,没想到再次相见,父母已经不在,于阗已经灭亡。
若不是于阗覆灭,也许她一生都不过千里迢迢的,穿越沙漠戈壁,穿越渺无人烟的湿地,来投奔敦煌。
然而世事弄人,难道,这真的如无尘大师说的那样,一切皆是定数吗?
——姐姐可知道,父母已经不在,于阗已经灭亡是否知道,她一路追寻而来,所受的跋涉之苦?可知道,几次三番的险些落入流寇之手?
想到这些,她心下一阵苍凉,一阵寒流瞬间侵袭了全身,鼻子一酸,眼泪便簌簌的落下来。
喉咙里凄然的哽咽了一声:“姐姐。”
骨肉亲人,久别重逢,两人再也按捺不住,相拥而泣。
“姐姐,父王和母后都不在了……”梅朵话一出,眼中的水意更盛,落在姐姐的衣衫上,蜿蜒出一道道清晰的泪痕。
“妹妹别说了,姐姐都已经知道了……”曹夫人也禁不住眼泪汪然。
见夫人如此动情,曹顺德面露悲悯之色,十年了。想哭就让她哭了痛快吧。
他上前一步,对旺荣道:“旺荣将军一路鞍马劳顿,辛苦多多,曹某已经备下酒宴,少时即为将军洗尘。”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能有幸为于阗公主效劳,旺荣求之不得。”
他慨然说道。
“告辞。”
话毕,旺荣回身跃上马背,朝梅朵望了一眼,说:“公主保重!!”
正和姐姐想拥的梅朵,惊回头,与他的目光对上,无波无澜的说了一声:“将军保重!”她轻轻道了一句别。他一路护送她到敦煌,还不曾对他说一句感恩的话,梅朵眸间闪着丝丝隐疚,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也不好多言,只说一句保重。
即便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自她的口中说出,似乎有别样的意味,旺荣的心上顿时生出些许暖意,凝了她一会儿,刀背朝马臀上利落的一击:“驾!!”
那快马便如烟一般消失在人们视线里。
送走旺荣之后,梅朵跟姐姐走过白玉回廊,来到侧厢房。
那是姐姐特意为她布置的房间,金色帐围,红色波斯毯子,踏上去,软绵绵的,无限惬意。屋子当中设一张书案,摆有围棋,笔墨和纸砚。姐姐知道妹妹自由喜欢字画儿,便特意为她加了一张书案。
梅朵摸了摸那书桌,脸上一喜,笑道:“姐姐想的真周到。谢谢。”
“姐妹之间谈什么谢,只要你喜欢就好。”曹夫人望着这个娇俏的妹妹,虽然脸上露着笑容,却是带着几分凄楚,她一定还为父母双亡和于阗城破的事哀伤吧。
“妹妹。”曹夫人,唤了她,“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你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是。”梅朵顿了顿,有些黯然垂下头,瞬间又扬起,似是归劝自己一般:“无尘大师说一切皆是定数。也许真的如此吧。”
她眼角微涩,望向窗外,明明是林木葱茏,艳阳似火的六月,心中竟是如此的寒起来。
“无尘大师,我已经安排到了三界寺,妹妹不必挂念。”
她拿袖子拂了一下眼角,转头看向姐姐,岔开话题道:“姐姐,我路上见到李元昊了。”
“他很英俊,且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是个大丈夫。听说姐姐未嫁时,他曾经向姐姐求婚,可姐姐为何没有嫁给他?”
对面的人涩涩一笑,“女人的命运哪里是自己做的了主的。当年大宋急于安定河西,就将姐姐嫁给了曹顺德。”
她说完便长长叹息了一声,似是在追忆如烟的往事,眼神恍惚。
在哪声悠长而哀伤的叹息里,梅朵思索了良久。
忽而柳眉一挑,眸中一亮,充满无限憧憬的说:“我要是爱上一个人,一定要自己做主,谁也管不了我!”
说完,便转头对着姐姐笑了,那笑是如此的纯美而甘甜,孩子一般,像是已经找到了心爱的人。
曹夫人没有言语,也跟着一起笑了。
曾几何时,她如梅朵那般大的时候,也是那样想的,可是命运无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愿,这年头,这世道,女子的命运,哪里能自己做得了主呢……
而今,于阗陷落,朝廷再不必担心于阗有碍河西稳定。但愿,她的愿望能实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