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人民文化水平的高低,要看它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也就是说,它对世界文化提供了多少珍品。”(引自1982年11月17日《人民日报》)唐诗、宋词、元曲就是我国对人类文化提供的珍品。
诗言志。孔子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就是说,“言志”包括见物起兴,观察反映,合群交流,发泄怨愤。而在唐诗、宋词、元曲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兴观群怨”的丰富内容。如以唐诗而论,李白的浪漫主义诗篇中有人与自然的交流,杜甫的现实主义诗篇中有对战乱时代的反映,白居易通俗易懂的诗篇中有对世风的批评,李商隐的象征主义诗篇中有心灵的感叹。如以宋词而论,则有缠绵悱恻的柳永,以理化情的苏轼,语浅情深的李清照,愤世嫉俗的辛弃疾。一方面,唐诗和宋词都继承了《诗经》中“兴观群怨”的文学传统;另一方面,又对元代散曲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唐宋两朝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六百年间经济繁荣,文化发达,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而当时的西方正处在黑暗的中世纪时期。到了元代,蒙古族从北南下,侵入中原,统治全国,君临天下,压迫南方人民。现实社会中,蒙古人甚至可以随意杀死南人而不受惩罚,知识分子却沦落到了非常低贱的地位,甚至在妓女之下,只在乞丐之上。这种现象在元散曲中都有反映。如钟嗣成在《醉太平》中描写乞丐:
绕前街后街,
进大院深宅。
怕有那慈悲好善小裙钗,
请乞儿一顿饱斋。
又描写穷书生:
风流贫最好,
村沙富难交。
拾灰泥补砌了旧砖窑,
开一个教乞儿市学。
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
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
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
做一个穷风月训导。
又如真氏写一个妓女说:
对人前乔做作娇模样,
背地里泪千行。
由此可以看出唐代诗人的现实主义,到了元代,已经扩大深入到下层人民了。
元代知识分子一般无力积极反抗,只能愤愤不平地发发牢骚,以怨天尤人的方式发泄内心不平。如无名氏的《朝天子》中说:
不读书有权,
不识字有钱,
不晓事倒有人夸荐。
老天只恁忒心偏,
贤和愚无分辨。
发牢骚后,他们尽量麻醉自己,把乐天知命、知足不辱当作处世的原则;把人生无常、消极的出世思想渗入自己的作品,主观幻想地美化田园的隐居生活。如冯子振在《鹦鹉曲》中写道:
嵯峨峰顶移家住……
指门前万叠云山,
是不费青蚨买处。
他们做伴的是渔樵,流连的是诗酒,享受的是自然风光、田园乐趣,追求的生活境界是任情适意,逍遥自在。如乔吉在《满庭芳》中说:
白云流水无人禁,
胜似山林。
钓晚霞寒波濯锦,
看秋潮夜海熔金。
但是在自然风光中,他们并不能逃避现实,还是会遇到惊涛骇浪,废墟荒冢,使他们回到现实中来。如张养浩在《山坡羊》中写道:
峰峦如聚,
波涛如怒……
官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在自然中得不到安慰,有的诗人只好发思古之幽情,借古人的酒杯,浇胸中的块垒。如周德清在《看岳王传》中说:
功成却被权臣妒,
正落奸谋……
钱塘路,
愁风怨雨,
常是洒西湖。
在元曲中,我们可以看到唐代的英雄主义已经转化为悲观思想,宋代的理性主义已经转变成消极无为,他们抒发的情感大众化了,但他们的批评精神依然存在,他们的语体文风却又有新的发展。
以内容而论,元曲主要的题材是叹世和归隐;以形式而论,唱词多半用的是老百姓的日常口语。宋代的李清照早已用口语入词,如著名的《如梦令》: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但李清照的口语还比较高雅,我们再读张可久的《闺思》,那的确是用语极浅而意思极真了:
掩春闺一觉伤春睡,
柳花飞,
小琼姬,
一声雪下“呈祥瑞”,
团圆梦儿生唤起。
“谁?不做美?
呸,却是你!”
元曲和唐诗宋词不同的地方,是诗词韵分平仄,不能错押,有时可以转韵;曲则没有入声,平上去三声通押,一韵到底。而且用韵的密度较大,有时甚至是每句一韵。诗词尽量避免字句的重复,尤其是不能重韵;而曲却往往以重韵见长。元曲和诗词最大的不同,是曲在正规的格调之外,还可以加上一些衬字,使作者有更大发挥的自由。这说明元曲比诗词更加解放,更加先进,可以说是诗词的发展。这只要比较同一首曲子却有两种字数不等的曲调,就可以看出。如徐再思的《水仙子》:
九分恩爱九分忧,
两处相思两处愁,
十年迤逗十年受,
几遍成几遍休。
半点事半点惭羞,
三秋恨三秋感旧,
三春怨三春病酒,
一世害一世风流。
这首曲子只有八行五十五个字,而刘庭信的《水仙子》却有二十九行一百个字,由此可见刘曲比徐曲多了二十一行,四十五个字,如前四行:
恨重叠,
重叠恨,
恨绵绵,
恨满晚妆楼。
这几行就是把“重叠恨满晚妆楼”一行七个字扩大成为四行十四个字,增加的字和原来一行的字数相等,由此可见元曲衬字特点之一斑。
唐宋的律诗都以对仗见长,如杜甫“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中最著名的一联: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到了元代,对仗的种类也增加了,如“鼎足对”,就是诗词中所没有的。它以三句为一组,互为对仗,往往形成对事物淋漓尽致的刻画,这又是诗词的发展。如马致远《夜行船》煞尾中的三句:
看密匝匝蚁排兵,
乱纷纷蜂酿蜜,
急攘攘蝇争血。
元曲可分散曲和杂剧两大类,散曲又可分小令、带过曲、套曲三类。小令只有一支曲子,带过曲是由两三支小令组成的,如《雁儿落过得胜令》由《雁儿落》和《得胜令》两支小令组成,《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由《骂玉郎》、《感皇恩》和《采茶歌》三支小令组成,所以可算是短套曲。套曲一般由四支以上小令组成,如杜仁杰的《耍孩儿》套曲由七支曲子组成,主题是《庄家不识勾阑》,写乡下人进城看戏,颇像自居易现实主义的乐府。关汉卿的《一枝花》套曲却只包括四支曲子,主题《不伏老》,颇像嬉笑怒骂的辛词。马致远的《夜行船》包括七支曲子,主题《秋思》有苏东坡《赤壁怀古》的意味。曾瑞的《集贤宾》由六支曲子组成,主题颇有缠绵悱恻的柳词风味。睢景臣的《哨遍》包括八支曲子,主题是《高祖还乡》,在君道森严的封建时代,作者能够不从歌功颂德的角度来写汉高祖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盛况,而从一个过去与他有瓜葛的乡下人眼中,写出他装腔作势的可笑模样,显得非常新奇。乔吉的《集贤宾·咏柳忆别》,张可久的《一枝花·湖上归》,宋方壶的《斗鹌鹑》套曲都显示了元曲的抒情主流。钱霖的《哨遍》最长,包括十二支曲子,主题《看钱奴》是讽刺为富不仁的守财奴的。从本书选译的三百首小令和套曲,可以看出元曲和唐诗宋词之间继承和发展的关系。元曲发展的最高阶段是杂剧,最著名的代表作是王实甫的《西厢记》,国外评价很高,说是可和莎士比亚比美,却比莎士比亚早了两三百年,由此即可见中国文化之宏大发达。而元曲则和唐诗宋词一样,都是世界文化的珍品。
总而言之,元曲继承和发展了唐诗和宋词已有的“兴观群怨”的优秀传统:在意美方面,使诗歌更大众化;在音美方面,使韵律更自由化;在形美方面,使格式更多样化。因此,元曲把诗歌进一步推向通俗化、口语化、灵活化,为近现代的白话文学开辟了道路,可以说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源头。
许渊冲 2004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