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古代文化视野中的文心雕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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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把握时代精神,确立审美立场(3)

答案可能多种多样。或归结为学术管理、评价体制,或归咎于功利主义、工具理性和多种思想混杂,或感慨于个人主义匮乏,凡此均不无道理,却又难触要害。正如恩格斯所说:“我们只能在我们时代的条件下进行认识,而且这些条件达到什么程度,我们便认识到什么程度。”“失义”根由还是应从“时代条件”中寻求。稳定经验形成审美意识,审美意识升华为审美理论。任何具有民族特色的独创性理论话语的形成,都需要以比较成熟、稳定的社会、人生经验为基础。中国古代文论那套富有特色的话语体系,正是植根于几千年相对稳定的小农生产、宗法关系和家族生活。西方那套强势文论话语,则依托于数百年一贯、且具世界影响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态。马克思曾指出:如果一种生产方式“反复的再生产”能够“持续一个时期”,那么,“它就会作为习惯和传统固定下来,最后作为明文的法律加以神圣化”。扩而言之,奠定于相对稳定生产方式基础上的稳定习惯和传统,也是“审美价值”的根基。但中国自近代开始社会转型以来,以生产方式为基础的整体生存方式,一直处于巨大变动之中。即使时至今日,中国人也仍在“摸着石头过河”。共同文化归根结底奠基于共同利益,共同利益又是共同“话语”的基础。而“共同利益恰恰只存在于双方,多方以及存在于各方的独立之中,共同利益就是自私利益的交换。一般利益就是各种自私利益的一般性”。而目前却利益冲突加剧,利益共识难以达成。无论是精英还是民众,几乎对所有重大历史事件和社会“秩序”方案都存在重大分歧。文艺及文论家如何应对社会主义与市场、权力与权利、道义与金钱、精英与大众、雅与俗、感性与理性等诸多矛盾,均颇令人惶惑。中国的未来还存在许多变数,距离“社会转型”完成还相距遥远。

还应看到,改革开放后呈现的多样化消费选择,又在横向层面上,使纵向社会变动带来的无所适从雪上加霜。正如奥非所说:“在高度‘分化’的现代情境,想要找出能够确认一个人自身的需要之方法相当靠不住。‘五花八门的选择’有如洪水般冲向现代的消费者,他们也就发现,选择、认识然后维持自身的需要还真困难。种种的传统习惯与‘常规’的寻常标准,愈是不能够作为参考,困难度也就愈大。”此论也适用于思想文化消费。王峰在其专著中就揭示:在中国当代,古代、西方、现代、后现代多种观念,“形成了互相矛盾、无法融合的集合体,线索难寻”,“形成了当代混乱的意义状况”,“确定性开始失效”。这自然也使文论家审美立场的确立更加困难。

在这种社会条件下,理论家就很难获得成熟、稳定的经验,构成确定的意义系统,也难以形成学术共同体的共同话语,更遑论“中国话语”了。所以黄宗智慨叹:“今天,距中国被迫与西方接触已经有一个半世纪了,但是依然有一个没有解决的大问题:在现代性中,‘中国’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振聋发聩的提问。

总之,正是社会的“失序”,带来学人的“失义”,进而招致文论独创话语丧失也即“失语”。如崔健摇滚乐《不是我不明白》所咏叹的:“我曾经认为简单的事情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汪丁丁也说:“我们被我们所处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千年未有之变局’所带来的各种力量搞得晕头转向,不知道如何是好。”贺卫方则谓:“转型期的社会就是各种各样的流动性和变化太过剧烈,就像一百年前中国人喜欢说的那样,我们正在经历的是五千年未有之穷劫巨变。这样不断的变动使我们丧失了确定性,我们不知道明天的生活会怎样。”诚哉斯言!

这么说来,人们是否就只能坐等社会秩序的稳定而无所作为了呢?也不是。人毕竟具有主观能动性,可以立足现实,鉴往知来。反过来,“我们对于未来的看法影响我们对过去的洞察”。在社会转型时期,大凡杰出文论家,多能通过对历史与现实关系的深刻理解,预见社会前程,进而确立其社会、审美理想,并以此反省历史,批判社会。别林斯基,由于能在当时提出“俄国最重要最迫切的民族问题”,因而“在十九世纪农奴制的俄国,竟能达到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的水平”。在动荡、险恶的20世纪30年代,鲁迅关于文艺与政治、文艺家与政治家关系的论述,也具有某种普遍性和前瞻性,甚至已预见到其后的极左思潮危害。刘勰,不也身处一个动荡多变的时代吗?但他还是锐敏把握了时代脉搏。由此可见,在社会“失序”条件下,确立审美立场也并非绝无可能,关键看学者的历史、现实洞察力和理论勇气。

马克思指出:“一个时代所提出的问题,和任何在内容上是正当的因而也是合理的问题,有着共同的命运:主要的困难不是答案,而是问题……问题是时代的口号,是它代表自己精神状态最实际的呼声。”列宁在《论策略书》一文中写道:“现在必须弄清一个不容置辩的真理,就是马克思主义者必须考虑生动的实际生活,必须考虑现实的确切事实,而不应当抱住昨天的理论不放”。为此,学者就不应一味躲在象牙塔中,把玩经典“话语”。而应象鲁迅所主张的那样,认真“用自己的眼睛去读世间这一部活书”。当今中国学院派,应当警惕在两个极端间摇摆:或是甘作政治家附庸,重复政治套话;或是以学术独立和专业化为口实,逃避政治,去公共化。林中明先生文曾引两位西哲评萨伊德语:“有时当文学批评逐渐变成一种奥秘的游戏之际,萨伊德强调它和今日世界整体所面临的巨大问题息息相关”,“文学批评正奋力要搭建连接文艺和政治(社会、国际关系等)之鸿沟的桥梁”而在中国人将一盆极左政治脏水泼掉的同时,却往往将盆中健康的政治婴儿一起倒掉,甚至提倡“离政治愈远愈好”。人文、社科学者故然不必紧跟政治时尚,却又不可丧失起码的政治关切、政治担当和政治思考。有鉴于此,我很赞同陶东风先生的呼吁:有必要“重申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知识的政治维度——当然不是极‘左’时期‘为政治服务’意义上的政治,而是作为公共领域自由行动意义上的政治”,一种富有人性关怀和公共关怀的政治。

除此而外,还要开阔知识视野,突破学科局限,获得某种“总体知识”。雅各布·布尔克哈曾提出:“我们只能声称掌握了一个有限的分支,即作为一个专家……然而,如果我们不想失去某种总的看法的能力,那么我们还应该成为对尽可能多的其他领域有识别力和鉴赏力的人”。对于学院派研究者来说,此点尤为重要。应力求将学院专业训练与历史洞见,学问与思想有机结合,具备相关历史和现实“秩序”的“总的看法”,并以此为基础,锐敏提出独特“时代问题”,并作出独特分析论证。

即使在目前动荡不定的社会情势下,文论工作者也应凭其历史、社会识见,对中国社会矛盾和未来走向作出判断,并以此确立基本审美理想和审美立场,作为理论底气。由此出发,才可能恰当取舍古代文化和文论遗产,提出当代文论命题。依我愚见,也许中国的未来,会既不离世界进步之潮流,又不失固有之血脉。即以渐进改革方式,以尊重他人权利为核心,逐步建立一种私利与公益,国家与社会,权力与权利,公平与效率,平等与自由,法制与亲情,精英与大众,舒适与简朴相协调的社会秩序吧。如果这一设想有合理性与可能性,文论建设就应对此有所呼应。在这种情势下,相应的审美和理论需求,也许还是呼唤一种具有个人尊严与普爱精神,道德律、亲情感与社会公平的新现实主义、新人道主义文论。其核心,是对人格权利和尊严的尊重,在力求教化、娱乐兼顾与平衡的同时,高扬情操美的崇高地位,高度警惕感官美对情操美的侵蚀与排斥。由此出发,最值得挖掘的古代文化遗产,恐怕还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我养吾浩然之气”,“吾将上下而求索”,“从道不从君”,“哀民生之多艰”,“惟歌生民病”等优良传统,以及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人生态度,和亲情暖心、风景悦目的审美格调。

弗兰克·拉姆齐说得好:“说不出来的东西就是说不出来的,就是想要轻哼出来也办不到。”中国文论乃至中国学术的“失语”——缺乏独创,实质上只能是基于主客观局限的无话可说,而非西方“话语霸权”不让说。想借张扬“中国话语”而“轻哼”出来,也必定枉费心机。勃兰兑斯认为:“每一部作品都是给予我们一个对下述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就是:作者的目光能看得多远?他们在他的时代里能观察得多深?他对喜悦、悲伤、忧郁、爱情、热情和厚颜无耻都有什么样的独特感受?”索尔仁尼琴主张:“文学,如果不能成为当代社会的呼吸,不敢传达那个社会的痛苦和恐惧,不能对威胁着道德和社会的危险及时发出警告,这样的文学是不配称作文学的。”两论虽是针对文学创作而发,不也同样适用于文论吗?关键就看作者是否有深彻独特的的社会洞察和审美立场。对“失语”的破解之道,只能是苦练内功,力争有话可说,而且会说、善说。要说以什么“为体”,也只能是以“创造个性为体”。古话也好,西话也罢,没有自话,统统白搭。贺麟先生出论精辟:“假如自己没有个性,没有一番精神,没有卓然可以自立之处,读古书便作古人的奴隶,学习西洋文化便作西化的奴隶。所以顽固泥古与盲从西化,都不过是文化上不自立,无个性的不同表现而已。”而“不自立”、“无个性”,恰是包括笔者在内的广大文论研究者的通病。因此,贺先生这一箴言,值得我们永远牢记。

(本文原载《<文心雕龙>与21世纪文论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注释:

[1]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马克思、恩格斯论文学艺术》[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29页。

[2]刘凌:《手中雕龙心驰军国》,载《文心雕龙研究》第八辑。

[3]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第76页。

[4]克罗齐:《美学原理》,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7页。

[5]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8页。

[6]林毅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中华读书报2008年4月2日,第20版。

[7]贾应逸、祁小山:《佛教东传中国》,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8]赵朴初:《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9]罗宗强:《古文论研究杂识》.《文艺研究》199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