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方法演进,是继承中的超越。方法创新,既要时代推动,又需主观素养。成功方法又必有相应研究成果,空谈方法,于事无补。方法创新,其难乎哉!今据一孔之见草为三论,谨呈博雅,期待棒喝。
一、“大语境”词语训诂法
文本还原,过去是、将来也必然是《文心雕龙》研究的基础,这也是熊十力所谓“根底无易其固”的重要条件。还原的基本方法是词语训诂,继承并发扬乾嘉训诂方法。《文心雕龙》研究文本还原工作,已取得令人注目的成绩。虽仍存不足,尚需改进,但标榜“重注”,大可不必,重复劳作,必由此而来。不过传统训诂,确有局限。或侧重形、声,轻视语法;或义偏常用,轻忽专门;或语境局于段篇,略于全书全人、时代风貌和文化传统,如此等等。这些局限,也都影响到《文心雕龙》文本还原。为此,有必要提出“大语境”概念,即把上文提及的与文本词语有关的各种因素都容纳进去,以求得尽可能近似的文本还原。兹举两例,以申此旨。
例1:
《原道》首句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一般均释“德”为“功用”、“属性”、“特点”、“意义”。其失误,就在于语境狭窄、望文生解。这样解释,首先不符合语法和逻辑。“文之为德也大矣”的表达方式,源于传统语式。《论语·雍也》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礼记·中庸》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完全是一个句式。它是一个判断句。“文之为德”作主语,“大”是形容词的名词化,做谓语。“之”字介于主谓成分之间,旨在取消主谓词组独立性,使其成为主语成分。而“也”字,则有缓和语气、突出谓语的作用。如对‘德”作如上解释,就句义难通,“文作为功用、属性、特点、意义”能讲通吗?既讲“功用”,为何接着说“与天地并生”呢?从下文看,本篇也确实未讲“文”的“功用、属性”,而是讲“文”的根据,作本体论证。因此,要想正确还原,尚须另寻别解。到本体论术语中探寻,是一个思路。
将“德”与“道”相联,先秦已有语源。《老子》二十一章谓:“孔德之容,惟道是从”,就认为“德”的内容从属于“道”,或说“德”是“道”的表现形式。《管子·心术上》则明言“德者道之舍”、“舍之谓德”、“道之与德无间”。“道”入处为“德”,“德”为“道”的外在表现。而将“道”、“德”、“文”三者相联,汉人已开其端。徐干《中论·艺纪》云:“艺者,所以成德者也;德者,以道率身者也。”由“道”及“德”而“文”,是其文艺“本末”论。
发展到玄学本体论,“道”与“德”的联系更趋紧密、细致。形容词“大”,也获得本体论专名意义。王弼《老子注》即称:“道”乃“混成之中,可言之称最大”(二十五章);“若道无施于物,故名于小矣”,“万物皆归之以生,而力使不知其所由,此不为小,故复可名于大矣”(三十四章);“德者,得也……何以得德,由乎道也”,“夫大之极也,其唯道乎”(三十八章);“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故不得不尊;失之则害,故不得不贵也”(五十一章)。上引表明,在王弼玄论中,“道”乃“大之极”;作为“物之所得”的“德”,根源于“道”;万物由“道”而生而“不为主”,即可“名为大”。在这里,“道”、“德”、“大”已摆脱其日常义,而具有了专业、学科术语义。也许由于受到玄学影响的缘故,当时的佛学篇籍,也时见此类用法,“德”字每有“由行正道而得之意”,“指已得正道而无失”[1]。宗炳《明佛论》即称“故德与道为一”。《阿毗昙序》则谓:“众佑有以见道果之至赜,拟性形容执乎真相,谓之大也。”在这里,“大”也具有了本体性。下文又将“要道”与“至德”联系论证。刘勰《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石像碑》,也称“冥机”通“道源”、“玄德”思“神理”。刘勰“依沙门僧祐”十余年,“为文长于佛理”(《梁书·刘勰传》),对玄论又推崇备至(《论说》),在对“文”作本体论证的《原道》篇中沿用这一语用模式,实乃顺理成章。“文之为德也大矣”一语是说,文作为道的表现(“德”)是一种“大”。不是日常义之“大”,是作为本体论专名、“可言之称最大”的“大”,也含有“不得不尊”、“不得不贵”之义。这样解读,句意便豁然贯通,“原道”之旨也灿然大明。所以,下文接着诘问:“与天地并生者何哉?”紧承回答是:人文与天地玄黄、日月叠璧、山川焕绮,均是“道之文”,由“道”而生。这正是“文”的本体根据。而对“文”的功能性论证,则集中于《征圣》、《宗经》、《程器》和《序志》诸篇,《原道》则无一语涉及。“功能”、“特点”云云,纯属望文生解。
例2:
《通变》篇有一段文字,简述历代文风演变云:
推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
关于“多略汉篇”之“略”,所有注本均解为“忽略”,意谓批评今人轻忽汉文。就句解词,似亦可通。然联系全篇语境,就颇多疑惑。“楚汉侈而艳”显然不属正面评价,而在“讹”、“淡”、“衰”之范围,应归于“近附”之列。刘勰不会批评人们轻视此类文章。下文结语十分明确:“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还宗经诰。”“还宗”的是“经诰”,而非楚汉之文。
将“略”解为忽略,也与《文心雕龙》全书对汉文的总体评价及其基本文学史观不符。刘勰对汉文虽时有个别肯定,但总体上却持批评态度。如谓“楚艳汉侈,流弊不还”(《宗经》);“楚汉侈而艳”(《通变》);“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情采》);“汉世迄今,辞务日新,争光鬻采,虑亦竭矣”(《养气》),等等。有人以“雅颂未闻,汉魏莫用”一语,将“雅颂”与“汉魏”相联以证明“略”为“忽略”,实为误解。此是说,晋末以来对“赏”、“抚”两字的“依希其旨”用法,不见于“雅颂”和“汉魏”,而非对汉魏之文的总体评价。刘勰对文学史的基本观念,是认为圣文雅丽,十全十美(《征圣》),楚之骚文,矩式周人,虽惊采绝艳,但异乎经典,已开讹滥之端(《辨骚》、《通变》);而汉之赋颂,影写楚世,既侈又艳,夸张声貌,变本加厉(《诠赋》、《通变》);至于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更是等而下之(《通变》)。总体结论是:从质及讹,弥近弥淡,竞今疏古,风末气衰(《通变》)。汉文正处于讹变的第二阶段。“忽略”之解,显与此史观相左。
另,此说也与魏、晋以来文风难合。古载,晋代文人“体则《诗》、《骚》”(《世说新语·文学》),汉魏文士“同祖《风》、《骚》”(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但实际上,士大夫审美情趣更近骚,所谓“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而当时,又常“辞”、“赋”并提,号为“辞赋”。齐代名诗人谢朓,就“好辞赋”(《南齐书》本传)。永明末,陆厥与沈约讨论声韵,也以相如、孟坚、平子赋作为证(《南齐书·陆厥传》)。谢朓在赞誉崔慰祖时,盛称“班、马”(《南齐书·崔慰祖传》)。简文帝《与湘东王书》“历方古之才人”,也提到“扬、马、曹、王”。昭明《文选》,则大量选录汉文,并置于卷首。凡此均证,“忽略汉文”乃子虚乌有。
那么,“略”字真义何在呢?此字本义,盖指“经略”、“归取”土地[2],从中引申出“治”、“理”、“求”、“取”等肯定义。根据语境,又可变通出其他肯定义。为与“师范宋集”相对应,可活解为“取法”、“研习”。在本书中,“略”的肯定用法尚有几例。《通变》“规略文统”之“略”,即指“谋划”;《才略》“其辞令华采,可略而详”之“略”,则有“总括”、“归并”之意。总之,“多略汉篇”实指时人过重汉文、轻忽经典,恰与刘勰基本文学观相应。
即此两例,就已足证“大语境”对词语训释的重要性。究竟多“大”,以与词语的关联为准。彦和氏云:“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指瑕》)即是说字义须从事理上求。所以,他反对“不原大理,唯字是求”(《灭惑论》)。一字一句之义,决非无关宏旨,文词训诂,能不慎欤?
二、“大背景”矛盾分析法
文学史证明,凡是成功的理论,均是确认并化解文学矛盾(即问题)的思维抽象。因而矛盾分析也便成为行之有效的阐释方法。矛盾分析,也就是分析矛盾的由来、发展,弄明其前因后果。如果说文本还原是讲“它说了什么”,那么,理论分析则是讲“它为什么这样说”。但矛盾是历史具体的,而非人为的建构。因而矛盾分析须不断与历史事实相印证。中国古代文论,尤其是《文心雕龙》,历史意识十分鲜明,尤宜作历史分析。对《文心雕龙》作矛盾分析,就不能不联系刘勰身世、思想,当时文坛习尚,乃至思想文化及一般社会风尚,文学、文化传统,经济、政治状貌等。这就是所谓“大背景”。人们习惯运用的文学史背景,只不过是个“小背景”。下面,谨就《文心雕龙》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试作粗略例释。
宋齐“讹滥”文风究竟从何而来?刘勰为何对它那样敏感并深恶痛绝?为何又以“经诰”作为“矫讹翻浅”的理论武器?回答上述问题,离不开“大背景”矛盾分析方法。否则,只能作模糊影响、似是而非的回答。
由现有材料看,刘勰之“依沙门僧祐”,与祐之“踊跃乐道”而入寺不同,不过是因“家贫”、“好学”所促成。他只是“与之居处”、“博通经文”而已。僧祐收留他,则是利用他之“博通”整理经藏。据牟世金《刘勰年谱会考》,《文心雕龙》之撰在依僧祐期间[3]。他此时的身份,只是个读书人,夸大点说,是个文人或学者(参看《高僧传·僧祐传》、《梁书·刘勰传》)。
学术界公认,魏晋南北朝,无论在社会结构上,还是在思想文化上,均是变革时代,其中也包括文学变革。其主要标志,一是对个性(即“性情”)的张扬,二是对文采的重视。陆机“诗缘情而绮靡”(《文赋》)一语,是对这两点及其联系的高度概括。这一变化,被号为“新变”。但如细而察之,前后也有所变化,魏晋期间,个性张扬较为突出;宋齐之后,文采追求更为明显。但当文采逐步脱离独特个性,不“缘情”而“绮靡”时,就逐步走向其反面。刘勰就处于这个时代。整部《文心雕龙》就是针对脱离内容、文采过滥而发。宋、齐间此风弥甚,原因多多。士族地主刚登上政治舞台的那点锐气已经大减,他们更加沉溺于声色刺激和享乐。加之此时江南经济有所发展,也提供了一定物质条件。另外,佛、道两教有神论的普及宣传,也酿成夸诞、华靡文风。以上因素,使宋、齐两朝世风奢靡、文风浮艳,并对社会形成威胁和危害。仅《南齐书》即有如下记载:“大明泰始以来,相承奢侈,百姓成俗”(卷一《高帝纪上》);明帝时“礼让未兴,侈华犹竞”(卷六《明帝纪》);东昏侯时“穷极绮丽”、“专事浮饰”(卷七《东昏侯纪》);永明十年,“士女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卷五十二《良政传序》)……。文化领域,则有太学士“争事华辩”(卷四十一《周颐传》);“人尚谣俗,务在噍杀,不顾音纪”(卷三十三《王僧虔传》);为文“多为世人所惊”、“不文不句”,“但以有体为常”,反对文有“常体”(卷四十一《张融传》)……。总之。奢华、怪诞已成为普遍的社会风气。有“反”必有“正”。统治者反奢言行,也时见篇籍。《武帝纪》即称其“不喜游宴、雕绮之事”,临终遗诏“务存节俭”、禁绝“奢丽”(卷三);有人建议“禁邪伪”、“绝绮丽之赂”、“塞郑卫之音”(卷五十四《顾欢传》)。文章,则有裴子野、刘显、刘之遴等倡撰“古体”,“不尚丽靡之词”,时人“翕然重之”(《梁书》卷三十《裴子野传》;卷四十《刘显传》、《刘之遴传》)。裴氏《雕虫论》力斥“新变”派“摈落六艺,吟咏情性”、“淫文破典,斐而为功”。对此,有人以“复古”称之。凡此可证,刘勰之“矫讹翻浅”(《文心雕龙·通变》),决非无的放矢,也非孤军奋战。
但刘氏对此极为敏感,并撰专著廓清,也定有内在根据。如有人指出,深通佛典的刘勰,对佛教传布中的教义离宗、文风讹滥感受更深,其北学训诂大义传统也促其采取典正立场[4]。确实,以南朝士族为主体的“新变”文风,与屈、宋辞赋为代表的荆楚文化灵犀暗通;而强调传统的“复古”派,则与以《诗经》为代表的齐、鲁文化遥相呼应。但历史渊源,毕竟还要经由现实条件而起作用。已如史载,“争相奢丽”、“趣竞高华”者,多为养尊处优、胸无大志的“贵势之流,华室之族”(《南齐书》卷五十四《顾欢传》),孤贫的刘勰对此自然本能反感。士族奢淫之风,对依靠军事手段而建的庶族政权,也不无腐蚀和威胁。而刘勰改变处境的希望,却只能寄希望于“军国”起用,他对任何可能危及“军国”秩序的思潮自会高度警惕。《文心雕龙》数言“摛文必在纬军国”(《序志》、《程器》),实乃大有深意。出于维护以皇权为核心的封建等级秩序,刘勰在“矫讹翻浅”中吸取了“复古”派宗经典、尊六艺的思想,所以他便“征圣”、“宗经”。但其自由文士身份,难居上流的不满,又使他与“新变”潮流所标举的“情志”、“才气”、“性灵”、“自然”等不无共鸣。对各类典籍,特别是对诗赋的长期把玩,和心神寄托的需要,以及文学日趋华丽的文学史启示(《通变》),则使他陶醉于“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总术》)的文采之美,甚至书名也号曰“雕龙”。上述审美情趣,终于抽象为“情采”(《情采》)这个独创而又富含时代气息的崭新范畴。而不甘下位、“以成务为用”(《程器》)的人生追求,渊源有自的北学理性精神,以及其学者身份,又使他不满“工文而疏治”(《议对》)的人生选择,和纯粹感性享乐的审美风采。因此他又力求对“新变”的“任情失正”(《史传》)、“繁采寡情”(《情采》)施加矫正。折中“复古”与“新变”,便成为其基本审美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