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论①
苏轼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②,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③,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④。将之荆⑤,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⑥,三宿而后出昼⑦,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⑧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⑨,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⑩?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然有远举之志。
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死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贾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谊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释】①贾谊,见前《过秦论》篇简介。苏轼认为贾谊在政治上不得志,是由于不能自用其才。如果单纯这样看问题,则未免失之偏颇。但是,文章的立意并未仅止于此。文章的末段,借苻坚能用王猛,正归过于汉文帝不能用贾谊,结出人主应当怜才的深意来,自有不尽之意,其中当寄寓了作者的自身遭遇之感。②汉文:汉文帝刘恒,汉高祖刘邦子,公元前一七九年立为帝,在位二十三年。他在位期间,提倡农耕,主张以德化民,生活俭素,以敦朴示天下,故全国经济渐次恢复,政治稳定。旧史将他与其子景帝刘启两代统治时期并称为“文景之治”。③仲尼:孔丘,字仲尼,春秋时鲁国人。圣人,是后人对他的尊称。他为推行其政治主张,曾周游卫、宋、陈、蔡、楚等列国,都不为时君所用,归死于鲁。④庶几:表示希望之词。⑤荆:春秋战国时楚国的别称,因其原来建国于荆山(今湖北南漳西)一带,故名。一说秦因避庄襄王子楚讳,称楚为荆。《礼记·檀公上》:“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与引文略有出入。⑥去:离开。⑦昼:地名,春秋战国时属齐地,在今山东省淄博市西北。⑧公孙丑:战国时齐国人,孟子的学生。夫子:《论语》中孔丘的门徒尊称孔丘为夫子,这里也用作对老师的尊称。豫:乐。事见《孟子·公孙丑下》。⑨绛侯:周勃,沛(今江苏沛县东)人,从刘邦起兵反秦,有功,汉王朝建立后,封于绛(今山西曲沃县西南),称绛侯。玺(xǐ洗):印章的通称,秦汉以后,只有帝王的印章才称玺。灌婴:睢阳(今河南商丘县南)人,辅佐刘邦平定天下,汉王朝建立后,封于颍阴(今河南许昌县),称颍阴侯。汉高祖刘邦死,惠帝刘盈立,在位七年,死后由其母高后吕雉临朝称制,主政柄八年,排斥刘邦旧臣,立诸吕为王,欲代刘氏主天下。吕雉死,周勃、陈平、灌婴等尽灭诸吕,迎立代王刘恒。文帝由代地至京,行至渭桥(在今西安市北),周勃跪上天子玺。“绛侯”句即指此。诸吕作乱,齐哀王襄起兵讨伐,吕禄等派灌婴迎击。灌婴率兵到荥(xíng形)阳(今河南荥阳)后,与齐哀王襄连和,连兵以待吕氏之变。“灌婴”句即指此。⑩特:但,只。优游浸渍(zì自):优游,长且久;浸渍,物受水久而透湿。这里引申为积久而发生作用。立谈之间:形容时间短暂。遽(jù据),急,骤然。贾谊《治安策》:“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为人痛哭”即指此。过湘为赋,以吊屈原:指贾谊的《吊屈原赋》。(yuè月):同“跃”。自伤哭泣,至于死绝:贾谊为梁王傅,梁王坠马而死,贾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余而死。事见《史记·屈贾列传》。睿(ruì锐)哲:明智,圣明。苻(fú扶,又音pú蒲)坚:氐族人,北朝十六国前秦的国君。王猛:字景略,初隐居华山,后应苻坚召,执掌政权,悉心辅佐,官至丞相。苻坚旧臣仇腾、席宝反对,苻坚怒贬仇、席二人,于是上下始服。狷(juàn倦)介:褊急难以变通。病沮(jǔ举):灰心丧气。
【译文】培养自己成为有才能的人并不难,难的倒是如何去很好地运用自己的才能。可惜呀!贾谊真可算得是辅佐帝王的人才,就是不能很好地使用自己的才能。
君子选定的理想远大,就一定得有所等待;要做成大事,就一定得有所忍耐。古代的贤人,都具有可以实现理想、做成大事的才能,可是终于不能施展他们才能的万分之一,未必都是那时君主的过错,也可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从贾谊的言论看,如果照着他的话去做,国家一定会治理得很好,虽说是夏、商、周三个政治清明的时代,也不会胜过多远。遇到象汉文帝那样的好皇帝,尚且因为得不到任用而死去,那么,要是天下没有尧舜那样的好帝王,就终究不能有所作为吗?
圣人孔子,到天下各国试图施展他的才能,如果不是十分无道的国家,都想尽力去扶持,希望有一天能够实行他的主张。他将要到楚国去,先打发他的学生冉有,接着又派他的学生子夏,去探看楚国的形势,看楚王是不是能任用自己。君子想得到任用自己的国君,是这样的勤勉。孟子离开齐国,在昼地住了三个晚上才走,还说:“齐王说不定会派人来召我回去做官。”君子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国君,是这样的情意深厚,公孙丑问他说:“您为什么不高兴?”孟子回答说:“当今这个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能把天下治理好呢?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君子看重自己,是这样的到了极点。象这样还得不到任用,然后才知道天下确实不能有所作为,那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象贾谊,并不是汉文帝不任用他,而是他不能使汉文帝任用自己。
吕后死,诸吕想取代刘氏天下,绛侯周勃亲手捧着皇帝的印章。交给汉文帝。大将军灌婴连络几十万军队,以决刘、吕两姓的胜败,他们又都是从前汉高祖手下的旧臣,他们君臣之间那种相得无间的情分,岂只情同父子兄弟?贾生不过是洛阳的一位少年,想使汉文帝在很短的时间内,完全抛开他的旧臣,遇事而去和新臣谋划,也已经是很难的了。作为贾谊来说,如果能够在上得到皇帝的信任,在下得到大臣们的拥护,象周勃、灌婴那班人,慢慢地与他们和睦相处在一起,结成很深的友情,使皇帝不疑心自己,使大臣们不妒忌自己,然后天下的事,才能够我想怎样干就怎样干,不超出十年时间,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志向。哪有在很短的时间里,因为不被任用,便立刻说出替别人痛哭的话来的道理呢?看他过湘江时作赋,用来祭吊屈原,满肚子的愁苦,飘飘然有超脱尘世远走高飞的意思。后来又因事自己悲伤哭泣,终于短命死去。这也是不善处困境的结果。自己的治国谋略,一时不被采用,怎么知道终究不再被采用呢?他不懂得静心地等待形势的变化,却自己害自己到这种地步。唉!贾谊志向大,但气量太小,才能有的是,却缺少见识。
古时候有超出世人才能的人,必定有不合时宜的毛病。因此,如果不是非常圣明、毫不含糊的君主,就不能完全让他施展出所有的才能。从古到今,都称赞苻坚在一般的平民百姓中求得王猛,一下子把原来的臣子统统抛在一边,而和他商议军国事。苻坚这样一个平常的人,建国几乎占有天下的一半,大概就因为这一点吧;我深深地悲哀贾谊的志向不能实现,所以详细地议论到这些。也使做皇帝的得到象贾谊那样的臣子,便知道他有性情褊急难以变通的毛病,一旦不被任用,就忧愁悲伤,灰心丧气,不能再振作起精神来,从而原谅他,爱惜他,任用他。而象贾谊一样性格的人,也应当谨慎自己的一言一行,去取得国君的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