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生活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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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消失的连枷

农具,老家不说话的男人们,背负着日子的炊烟,旷野的沉重,在天与地的村庄上,陪着农人走过一程又一程。农具,是农人的靠山,抵挡风雨的图腾。比如犁铧、镰刀、以及连枷。这些木质或者铁质的农具啊,总是和农人贴心,与泥土亲近,整齐地站在农家的屋檐或者山墙上,翻阅人生的四季章节。

连枷,佥也,打谷具也。连枷最迟在春秋时代已经有了。《国语》曰权节其用,耒耜枷殳。《广雅》曰,“盇谓之架。”而《说文》曰,架、盇也。盇、击禾连架。《耕织图诗》云:霜时天气佳,风劲木叶脱,持穗及此时,连枷乱发声,黄鸡啄遗粒,乌鸟喜聒聒,归家抖尘埃,夜屋烧盉盋。午忙三季,连枷是最好的帮手。南宋诗人范成大在《四时田园杂兴》中描述那火热的劳作场面: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好一个“一夜连枷响到明”!饱满的麦穗、稻谷,滚圆的豆粒,在咿咿呀呀整齐的合奏中,连枷把每一粒秋天的喜悦,在或轻或重的拍打声中引领进家门,像熟透的西瓜从秋天的床上滚落下来,清脆的喊叫,抵达秋的高度。连枷,是彼时乡间最欢乐的歌手。

据《王祯农书》记载:连枷是用四根三尺长的木条或竹条,以皮革编成一块板状,用一个可以旋转的环轴装在长柄的顶端。使用时连枷起落,使竹木条编成的板绕环轴回转,扑打在晒干的作物秆秸上,籽粒便脱落下来。

连枷多是竹制,图轻快,一根长柄,便于农人手握和使劲;长柄的顶端是一块四五根尺把长的竹片拼成的竹板;竹板与长柄成直角,中间靠一根木轴牵连。劳作时,农人上下挥动长柄,而竹板则闪转腾挪地拍打地上的豆秆。而苏北打麦用的连枷,因竹稀少故多用木条制成。每个用三四根大约半寸宽的木板片,截成两尺多长,并排铺好,打上三四道皮制的箍儿,一端装个手指头粗的横轴心,安装到一根五六尺长、头上弯曲成环子的竹柄上。随着连枷起落,木排翻飞,击在谷物上,“加杖于柄头以挝,穗而出谷也。”别小看连枷,却是极其简单的物理机械呢,蕴含着朴素的力学原理。使用它靠的并不是力气,遇到不善使用的人,最轻快的连枷也会使得磕磕碰碰的,甚至还会伤到自己呢;必须双手握住把柄高高扬起,待连枷借着扬起时的惯性力翻转时用力下压拍打,否则会造成连枷翻转不过来而上端着地。

父亲是使用连枷的好手,也可谓是地道的庄稼汉子。黝黑的胸膛、粗装的臂膀,打着日头的烙印;每使用连枷时,那道道青筋挣得要爆裂似的。汗珠从额头上一滴滴滚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秋天的大豆,不就是汗珠凝结的么?丰收的庄稼,简陋的连枷,一切重任只好交给那个手握连枷的手中了。

连枷,作用的对象主要是黄豆棵、麦子、稻谷。在没有脱粒机、收割机甚至没有石碾的年代,人类的粮食就是依靠力气的捶打,喂饱自己的口与胃的。而在通往连枷的路上,布满着笨拙的艰辛。

使用连枷前,要先将要脱粒的农作物麦子或者稻谷均匀地铺在禾场上,置于烈日下曝晒,等晒到干焦的时候,用连枷一下一下地拍打,打完一面,再把下面翻上来,继续曝晒,然后反复拍打直到籽粒脱尽。

这是一场充满着力气与智慧的盛宴,是一场力学与美学的舞蹈。大地是鼓,连枷是鼓槌,而农人就是打鼓者,合奏着一曲庄稼的颂歌。他们一律头扎着白毛巾,光着臂膀,赤裸着褐色的胸膛,一字儿排开,手各持着连枷,一齐扬起竹柄,让头上的连枷翻转过来,再用力地打下去,击打在麦穗或者稻穗上,麦粒儿、稻谷便发出沙沙的声响,纷纷脱落下来。举起的连枷犹如波浪翻滚,连枷与大地的击打中,发出“噼啦!噼啦”的声响!那一瞬间,犹如愚公再世,雕塑般的庄稼汉子,战天斗地的气概在天地间弥漫;尤其是人多打连枷,恰似一曲庄稼的史诗!地动山摇,叫人好不惬意!

集体打连枷的场面更让人震撼。二三十人分成两排,左右间自然拉开距离,面对面地打,一起一落,疏密有致,若即若离,浑然一体。两排人从步法到身姿,动作娴熟,音声相和,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劳动技能表演队。“嘭、啪,嘭、啪,嘭嘭,啪啪……”乍听起来似乎单调,可随着被拍打物的反弹和用力的大小,连枷拍打中酷似进行曲般的节奏,往复中富有变化。优雅的动作与声响的有机结合,简直不亚于欣赏一段民间的舞蹈。经验丰富的农人还会在打连枷中加入歌吟:“手握竹柄五尺长,连枷飞舞麦粒香;细细翻来细细打,颗颗粮食都归仓!”另一排人则应和着节奏打号子:嗨唷哇来呢唷!嗨唷哇来呢唷!……没有一首歌比得过这首歌动听,没有一首歌比得过这首憾人心魂。劳动的歌是最自然的天籁,是生命唱出的铿锵之乐章。

情不自禁里,我也蠢蠢欲动地拿起连枷,加入打连枷的队伍,竟使我洋相百出。在父亲等人手中灵活飞舞、运用自如的连枷,在我手里竟然似跛脚的汉子,左右摇摆不听使唤,扭臀弯腰,稻穗被我也打得漫天飞舞,我就像乡间戏台上的小丑,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羞愧中我越发敬佩乡土上劳作的农人们,他们是大地上最嘹亮的歌者,忠实的劳作者,与田野最亲近的耕耘者。

打连枷的日子一去不回头了。连枷至今在乡村仍稀罕可见,挂在乡间斑驳的墙上。只是昨日打连枷的人哪里去呢?渐渐长高的村庄不能告诉我,走进钢筋水泥的人们也不能告诉我。

彼岸,只有隐隐约约的连枷声越来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