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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诉衷情

乌云从天边卷来,阴沉的天空压下来,说不出的苍远辽阔。

这里是哪里,红拂也不知道,四周一片葱郁,山中的风带着潮湿的意味,一弯溪流涓涓流淌,混合着清晨鸟儿的啾鸣,宁静而悠远。

红拂坐在地上,轻轻抱住自己,目光落在身边被包扎的像个粽子的男人。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她喃喃的念道,目光说不出的纠结,“我才一出生,娘亲就因为难产死掉了,三岁打破了掀起春秋烽火的隋侯珠,五岁学会骗人,整个慕家庄没有人逃离过我的魔爪,六岁把爹爹气的离家出走……十岁,偷了剑圣的剑被追杀的到处跑,十一岁,散布假消息,让整个江湖鸡飞狗跳,对啊,在我十二岁那年,还耍过你,让你在雨里淋了三天三夜……”

她有一些语无伦次了,停了一下,最后总结道,“我是一个坏人……我真的是一个坏人,”她很认真的喃喃自语,想不通,思绪乱成一团,“可是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不是一次,不是两次,是三次!”

李靖并未熟睡,失血过多让他头脑昏沉,浑身的冷意和剧痛却让他无法入眠,他只是阖眸养神,听见她的喃喃自语,心里面迷迷糊糊的想笑,轻轻一动牵动伤口,继续阖眸佯睡。

小手抚摸上他的伤口,带了一些温柔,她仍旧喃喃自语,李靖听她重复的背着自小做过的恶劣事迹,偶尔牵扯到自己,心里就划过几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却执拗的像个孩子,他甚至可以想象她的模样,不久之前他实在跑不动了,瘫倒下来,半晕半醒间,那双温软的小手,替他剥了衣裳,上药包扎,当时他只是感到很幸运,她还有作为军人的最起码觉悟,知道随身带创伤药,任由她包裹住伤口,听她絮絮的念叨。

期间,她应该喂自己吃了什么药丸,那时候他却是迷糊的,只知道入口一股沁香,压在胸口的血意消散干净,迷迷糊糊的……

“你为什么护着我呢?”她叹了一口气,小手摸上他带血的脸,低头探过去。

他感到一震麻痒,勉强睁开眼睛,“红拂,你吵得我睡不着。”

红拂吓了一跳,向后推开,哇的一声哭出来。

李靖看着她的模样,幽幽叹一口气,“好了。”

“你这个笨蛋,身上挨了那么多刀,你要是死了,我该有多内疚!”她见他醒了,一直担心的心稍微放下一点,随即嚷道。

李靖用力扯出一个笑,但似乎有些失败,调侃道,“内疚啊,原来你还有这么高尚的情绪。”

她用手背抹着泪,“你还有心思与我吵嘴,没心没肺!”目光又落在渗出涔涔血迹的绷带上,目光中是很单纯很单纯的关怀。

被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说没心没肺,似乎不是一个好的体验,她终究是一个女孩子,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子为自己落泪,他的目光有些深沉了。

忽然间看到她穿着自己那件被砍的七零八落的衣袍,宽宽大大的罩在身上,显得她越发瘦小,低头看去,缠在身上的果然是她那件军袍,被扯成一条一条的,带了些她的味道。

“你的衣裳又是土又是血,我跟你说李靖,你不要以为我不会让你赔我衣裳……”她有些不自在的逞强说道。

“红拂,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目光深沉的看着她,打断她的罗嗦。

“你问……”

“这些日子,你究竟为何跟着我?”

她眉头更加的纠结了,叹了一声,认真的像个孩子,老老实实的作答,“因为,我觉得你身上藏有宝贝。”

“宝贝?”他微微挑眉。

“是啊,我直觉从小从来没有出过错,那里有宝贝我一定可以感觉的到,见到你,我就觉得你的身上一定藏了大大的宝贝,尤其这回重逢后,一见到你,心就扑通扑通的跳,就和当年我从一个乞丐身上发现戚夫人的宛君钗时感觉一样……”

原来是这样。

李靖心头说不上什么感觉,淡淡的失落,轻轻说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身上什么宝贝也没有。”

她看着他,眉头纠结成一团,“我也发现了!可是我可是燕商慕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会错呢,我就是直觉觉得你藏有天大的宝贝,让我感到无法离开,我是个小奸商……”她的语调渐渐的有些飘忽,“可是,你似乎真的很穷,没有南海的夜明珠和红珊瑚,也没有哪朝哪代的稀罕奇珍……”

李靖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心里一动,忽而有一种想揽她入怀的冲动。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远到他不该有记忆。

很多很多年前,曾有那么一个人,她的怀抱亲切温暖,她的笑颜温柔明媚,她总是满院子追逐着他小小的脚步,靖儿,靖儿……

他不该记得的,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太小。

也或许,他根本就不曾记得,只是这许多年,不断的描摹出最幸福的痕迹,渐渐的,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

他,只是一个孤儿。

一个有着侯门身家、衣食无忧的孤儿,关于稚童时期的记忆,冰冷无情,带了些残破的血意。

那时候,舅舅带着他守在边关,时常有外族前来入侵,小小的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刀光剑影,血溅沙场。

他从来不哭,那几个叔叔满身是血的跑上来,抱起他,夸他勇敢。他问,他们死了么,那些人兴奋极了,告诉他,死了。

和他的父母一样,死了。

那么,这样一场战争,要死掉多少父母,又会有多少个他,在小小的梦境里,描绘着永远失去的幸福。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想过什么,就如同那双缠绕在梦境里亲切温暖的手,他那么执着的渴望过,也那么深切的失望过,所以,他从不信仰幸福。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后来,他遇到了师父,接下来,他如所有孩子一样长大,经历过年少轻狂,一路磕磕碰碰,却终究是少了些什么。

直到……

他再一次遇见了红拂。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春日,她的笑容干净明媚,她的举止天真无邪,她叽叽喳喳的围绕在自己身边,他闪避的情绪之下,其实,还藏着一种情感,他到现在才领悟。

他,也是期待的,期待着被人包围的感觉。

梦境悠远,他睡得沉了,或许,这个想法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就会被遗忘,他想说,那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他伤口的时候,他很想、很想许下一个承诺。

很奢侈,有关于地老天荒。

“你醒了。”

李靖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的微微昏暗的天色,不期然发觉,自己偎在一个温软的怀里,抬头对上那双稍微尴尬的眼睛。

“李靖,你不要多想哦,是你冷的直叫娘亲,我看你可怜才抱你的。”她先嚷道,生怕被他耻笑了去。

他点点头,眼睛里带了笑意,伸手拂掉落在她鬓上的一瓣桃花,牵动伤口,‘呃’了一声。

“谁让你乱动的!你、你……”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上面绘着远山淡水,虽然极小,但生动非常,一眼便可认出出自名家手笔,她打开瓶口,将拇指大小的药丸倒在手心,空瓶子随手向后一撇,滚入草丛中,扁嘴说道,“只剩最后一颗了,吃药。”

他张开嘴,小手将药放进去,顿时熟悉的沁甜传来,全身舒畅了一下,“这是什么药?”

她笑了,眨着眼睛看她,“有钱能使鬼推磨呀你信不信,我刚才,趁你睡着,上天找老君买了三颗救命仙丹……”

他看着她胡扯的模样,晶亮晶亮的眼睛,身后青山绿水,春风如醉,撩起她的青丝,有了一方江南儿女的柔媚,他心中一动,微微一笑,“谢谢。”

红拂就又不自在了,稍微扶起他,想抽身出来,却发现腿早已酸麻,动弹不得,哼了一声放弃,“不要以为我不让你赔的,我的衣裳还有这药丸,等你好了都要还给我!”

他看了一眼天空,天色阴沉,却并没有雨意,辨别不出时辰,只是知道自己并没有睡多久,“红拂,你可知这里是哪里?”

“我当然不知道,你带着我一路狂奔,我都吓坏了,谁还能记得方位。”

“那可有些糟糕,”他重重的叹口气,“这里群山众多,我们不知道在哪座山中。”

红拂摆摆小手,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害的知不知道,”随即忍不住笑了,“不过还好,这里山清水秀,风光秀丽,似乎也蛮好的。”

他摇摇头,不知道是该说她没心没肺还是心胸过于宽广,不经意对上她略带关怀的眼眸,忽然明白她是在让自己宽心,心中就温暖了,语调也放柔了,“红拂,我没有护好你。”

“本来你也没有承诺过要护我,是我脑袋有病,才回去找你的。”她倒是看得很开。

李靖挣扎的坐起来,手撑着地,让她的腿抽出来,嗯了一声,看着不远处的一棵粗壮的柳树,说道,“扶我过去……”

红拂敲敲酸了的腿,爬起来,好不容易搀扶着他到柳树边,倚着大树做好,她扑通一声坐到他身边,重重的喘口气,“你没事吧……”审视着身处涔涔血迹的布条,一片鲜红暗红,早分不出新伤旧伤。

“没事……”他笑着答道,“多谢你的药,想来很名贵。”

“你很啰嗦。”

他就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红拂,你为什么回来?”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也很懊恼啊,明明可以逃之夭夭,何苦要回去和她出生入死,她趁他睡着的时候想了很久,想不出答案,或许是,因为他关切的一个眼神,让她不能舍弃,也或许是,她知道一去之后,此别无期,心中那一个小小的不快,总之,她就是很笨很傻的回头了,如果爹爹知道,大约会气的暴跳如雷……

“因为某个不靠谱的将军,下令让我寸步不离,作为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小兵,当然是不能违抗军令的!”她恨恨的回答道。

他笑,目光温柔了一些,“你的本名不叫做红拂吧?”

“你怎么知道的?”

“慕容红拂,很不好听。”

红拂一笑,小手整理了一下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袍,“大燕皇室复姓慕容,只是我家早在百年前就改姓慕了。”

“慕红拂也不好听。”

他认真的表情让她想笑,终于还是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李靖,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好吧,好吧,反正也无聊,我们聊聊天。”

这句话有些熟悉,似乎这个丫头在不久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那一次‘聊天’的结果是,她阴险的告诉他她的身世,耍赖赖在他身边。

红拂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吟吟的偏头看他,“李靖,你不用害怕,上一回我是骗你的。”

他一怔,“你不是那个慕家的后人?”

“当然是!”她睨着他,“我是说,知道我的身世就会被杀了灭口这一条。”

他轻喘一声,“坑蒙拐骗偷是你的看家绝技。”

明明是一句很找打的话,由李靖的嘴说出来,却并无半点轻视意味,反而有一种很亲切的温暖,听在红拂耳中,仿佛是在赞许赞许哪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嘴角忍不住的咧开笑意,抱住自己的膝盖,莞尔回道,“多谢公子赞扬。”

李靖被她逗笑,这场景明明应该狼狈至极,可是有她在,画面就阴暗不下来,想了一下,开口说道,“昨夜和我们交战的将军,我认得。”

“哦?就是那个弓箭射得很好的老头?”

“是,我记得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看了一眼红拂,她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并不觉得这个话题乏味,才继续说下去,“我从小在边关长大,他原先是我舅舅手下的大将,一上战场杀人不眨眼,回到军营却像个老顽童,小时候,只有他肯陪我玩一些小孩子玩的游戏,比如说抓蟋蟀、打弹弓……”

他淡淡的笑,红拂却看出来这段童年的回忆对他非常重要,不知为何,明明是很平淡的事,她竟感到一阵心酸,抿嘴不说话了。

“他的嗓门很大,闲暇时候满军营能听到他叫‘阿靖’的声音,我的弓箭也是他教我的……我离开的时候,他抱着我走了老远老远,让我有时间回来看他,没想到……”

“没想到重逢却是这样。”红拂插嘴,笑的很像一直偷腥的猫,“他一定很后悔教你弓箭,你把他的旗子都射倒了。”

李靖一怔,从没想过这一层,觉得红拂的想法很跳跃,也笑,“或许是吧,不过他不记得我了。”

红拂伸手比了比,“你从这么小,长成那么大,他能认得你才奇怪好不好!”

“也是这样,军里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全名,他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他又有些沉默了,柳枝垂下来,带着嫩绿的春意,红拂托着腮,眨着眼睛看草丛中不时窜出来的一窝野兔,毫无担心神色。

“红拂,我们陷在山谷里,你一点也不怕?”

“怕?为什么要怕?”她不解的蹙眉,不过很快笑了开,“李靖,我发现你今天话特别的多……”

他舒一口气,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我们迷失了,我又受了重伤,这里人烟荒芜,你不怕……”

“我当然不会怕啊,因为师哥一定会带人来我啊。”

“你那么肯定?”

“当然,师兄知道我出事了,一定火急火燎的找人来找我们,所以你放心好了,他一定会找到我们的,我担心的却是,我们吃什么啊,不会师哥还没来,我们就饿死了……”

李靖心中有些咯咯的,想起莫烈醉后的话,语调低沉下来,“红拂,你喜欢你师哥么?”

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笑吟吟的说道,“当然喜欢啊,师哥从小对我就好,每次我闯了祸,都是他护着我,我有什么事不想和爹爹说的,都会和他说。”

他忽然就失落了,溪水哗啦啦的声音传来,他仰头看着阴郁的天空,不知道想些什么。

红拂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沉默,觉得气氛有点冷下来,咳了一声,趴过去,“李靖,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有些累了,也不客气,枕到他的腿上,当作是昨晚的还回来,他身上的男子气息让她的脸有些俏,嘴里哼起一首小调,音律柔婉轻快,她轻轻的唱着,唱不全词,残破却动听。她忽然坐起来,和他对视,“李靖,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呢?”

李靖并没有反应过来,像着了魔一般,循着她的牵引问道,“你喜不喜欢我呢?”

清风杨柳下,她轻轻的笑,眉目清澈,柔媚如画。

“我也很喜欢你……”她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