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中国彩陶与史前艺术
彩陶,是先将色彩纹饰绘于陶器器体,然后烧制而成的一种器物,它是在陶器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彩陶由器形与纹饰构成。
陶器的出现是人类发展史上的重大进步,也是人类迈向文明门槛的见证。中国陶器是新石器时代的产物,是远古先民的重大发明,是继石器出现后最重要的和最丰富的文化遗存。彩陶的产生则包含着更为复杂的人性内容和历史意义。
彩陶在世界上的分布很广,非洲、欧洲、美洲、澳洲、亚洲等都有出土。
中国是举世闻名的陶瓷王国,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最先和最集中地显示了器物的文化意蕴,充分体现了中国先民物质文化水平和复杂精神天地的器类,无疑当首推彩陶。彩陶世界留下无数的艺术瑰宝,也留下了许多千古之谜。
彩陶是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彩陶的产生、发展和演变,是新石器时代人类历史演进的重要标志之一。如果说,陶器的最先出现,是受人类的物质生产和生活的需要推动的话,那么,彩陶的出现,则以逐渐复杂的极为重要的精神需要作为直接动因,它包含着更为复杂的人性内容和文化意义。这从彩陶与一般陶器相比,其最重要的特点在它日趋繁复的纹饰就可以看出。因为将色彩和纹饰施绘于器体,有着明显的超实用的动机,它主要体现着一种精神的需求,尽管这种精神需求在当时可能与人的现实生存密不可分。到了彩陶的出现,人类不仅已对陶器本身的掌握达到了新的阶段,而且社会的发展促进和刺激了人对陶器的新的要求,这种要求的不断变化和趋于复杂,直接促进了一般陶器向彩陶的演变。从一定意义上说,彩陶的生产集中了那个时代人类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最新成果和最高水平,熔铸着那个时代人类在创造世界包括创造人自身方面的智慧和成就。彩陶可以说是综合着数千年原始社会状况、人的生存情境和浓缩着精神世界的一本独特“史书”,是原始先民经过长期实践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特殊结晶。
中国彩陶,从已知最早的大地湾和老官台文化到铜石并用时代的辛店文化,经历了从诞生、发展、繁荣、流变到衰落共几千年的漫长历史过程。
彩陶是史前艺术的主要构成部分,又是艺术的重要的源头。新石器时代早期的艺术,主要是石、骨为原料的艺术,是彩陶前的“艺术”它为彩陶的出现在客观上做了某种准备。
彩陶的真正出现,是在新石器时代中期和晚期,直到青铜器时代,彩陶仍然还在黄河上游一些地区兴盛。可以说,远古祖先的精神风采和神韵凝结在我们可见的彩陶中,它体现着长达几千年的先民的风范。
在新石器时代中晚期五六千年的漫长的时间内,原始先民一代接一代将彩陶既作为实用器物又作为美的对象,其中渗透进了丰富的人性内容,它们可能是标示人类艺术起源的始点之一。与石器时代其他具有艺术因素的人类遗存相比,彩陶以其数量的庞大和器物的完整而超过了现已发现的任何实物。沧海桑田,世界巨变,昔日人类的生存状况和环境已难以辨认,只能由人们的想象和推测去填补,而眼前的彩陶却可以引导我们神游远古时代。彩陶器型的丰富多样、巧夺天工,彩陶纹饰的华美瑰丽、变化万千,常常使人难以一下相信这是原始社会人类的遗物。而当我们确信这是事实时,我们所产生的不仅是惊讶、震撼和感佩,我们还从这些实物中看到了人类精神的共通性、人性内容的相通性和延续性,包括艺术上的共通性、相通性和延续性。
彩陶不仅是人类有文字记载以前最重要的造型艺术创造,而a其本身从产生到衰落的历史也超过了有文字记载的人类文明史。彩陶在如此久远的年代中,作为人类最主要的文化创造,它集物质实用性与精神象征性于一体,除了作为日常器物使用外,它还是祭祀仪式、原始宗教、图腾崇拜、族类标志等精神方面的“实用”器物。
而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和需求的变化,对于彩陶的制作不断提出新的要求和改进,在这个过程中,彩陶的发展史就成了人类“艺术前”最为重要的艺术发展史。而且,由于当时客观条件的制约,决定了那个时代人们艺术创造门类的有限,也决定创造过程的“随心所欲”和不囿于理性的规范,所以,在彩陶上就集中地、自然地、真实地凝结着原始先民天真未凿的自然天性、本能冲动和人类的某些本性,包括艺术创造的天性。我们现代人对于彩陶艺术神韵的感受、欣赏和领悟,就是这种艺术天性的相通性使然,也是对于原始先民精神的一种发现和沟通。彩陶的产生、流变和绵延的过程,也是人类美意识的发生、凝结、发展和再发现的过程,是共通人性的存在和发展的物证。彩陶可以说是原始先民艺术地把握世界的最重要的成果,也是人类艺术把握世界的最先例证。彩陶艺术研究的价值因此首先具有艺术发生学的意义。
作为史前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彩陶丰富的遗存,既是艺术源头的重要资料,也是原始文化的重要物证。它为我们推测原始先民曾经有过怎样的物质生活提供了证据,也为我们推测先民有过怎样的精神生活打开了想象空间。从彩陶作品中我们可以得出肯定的结论,远古先民曾经“物质地”生活着,也“精神地”生活着、“艺术地”生活着。彩陶现象的背后意味着一个漫长的物质实践过程,也展示着一个广阔的心灵世界和艺术天地。黑格尔说:“心灵不仅把它的内在生活纳入艺术作品,它还能使纳入艺术作品的东西,作为一种外在事物,能具有永久性。个别的有生命的自然事物总不免转变消失,在外形方面显得不稳定,而艺术作品却是经久的……”彩陶就是纳入了远古先民生活和心灵的具有永久性的艺术作品。中国人美意识的源头和美学观念的渊源,并不仅仅在我们的美学着作和教科书所说的文字记载的典籍和古代的片言只语中,还在大量的丰富的史前艺术文物中,包括彩陶艺术中。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彩陶不同于岩画、洞窟艺术、人体装饰等史前艺术,它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与先民的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有着更为密切的关系。如果说,其他史前艺术更多地追求神灵效果、巫术色彩和象征意义的话,那么,彩陶艺术则更多地接近日常工作,体现日常审美情感,虽然它同时包含象征含义。像岩画中的怪异、奇谲的图案在彩陶中并不多见。从彩陶出土的文化遗址和墓葬的情景看,彩陶既是随葬品,也是日用品,又是艺术品;既有实用价值,象征意义,又有美感价值。它是最早将实用功能与艺术功能较完满结合的艺术类型。比如,先在青海大通县发现,后在甘肃武威和青海贵德又相继发现的彩盆舞蹈图(分别为5人、9人、11人组合),其具有生活情趣的舞蹈场面,简洁而又美感的图案组合,使人仿佛能够呼吸到先民那种自由欢快的生活气息,体味出那种情动于中的美的意识。而在更大量的绘有几何纹样的彩陶中,则可以感受到那种率性而为、随心所欲的艺术创造精神。
当我们面对和触摸彩陶时,当这些“有意味的形式”打动我们的心弦时,我们似乎与远古人类缩小了距离,我们在与他们对话和交流。我们不得不对史前艺术的价值刮目相看。进而,我们似乎有必要对人类艺术发展过程重新认识,对一些艺术理论重新审视。比如,传统艺术史中潜在的“进化论”观点,总是引导人们在自觉不自觉地以“步步高”的意识分析人类艺术的进程,阐述其中的规律,似乎艺术的发展也同物质世界的发现和创造一样,必然是不断进步提局的,一代局于一代、一步高于一步的,现代总比古代进步。固然,我们并不能否认人类艺术发展的规律性和演变的线索,比如技巧的不断提高、内容的不断变化和观念的不断更新等等。但是,艺术在其发展过程中,其原始起点及其最初成果,并不是如人类在物质生产生活方面那样,其原始阶段就等于落后阶段。史前艺术作为原始人类精神活动及其成果,它的价值和特点正在鲁于:人类在物质条件十分有限,物质生活极其艰难,物质成果的获得非常不易的情境下,在理性思维尚未形成或不充分而感性智慧异常发达的情境下,艺术创造便成为一种自觉自由的活动,一种寻求精神寄托和缓解心理紧张的必需,由现实和环境所造成的心理“匮乏感”在带有虚拟性的艺术活动中得到了一定克服。而正是在这时,在这种原始精神活动中,充分地体现出艺术原初的功能和特性,体现出人类与艺术的本来关系,这就是,艺术活动,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创造活动,是满足心灵需要的一种特殊方式,它可能具备多种功能,包含多种价值要素,但它的特质是精神性的,是自由自在的活动。只有在艺术的天地里,人们才能克服现实条件的限制,自由地进行想象,解释自己的迷惘,表达自己的欲求。远古人们的精神世界比起现代人类,也许是混沌的,但绝不是简单的;人们的艺术技巧是拙稚的,但心灵绝不是被禁锏的。也正是这种条件下的艺术活动,最充分地发挥着人的主观创造性,体现着艺术的原创意识和虚拟特性。这种特性在原始人是自然的,而在现代人则是需要“学习”的或者需要克服某种束缚的。虽然,远古先民并不知道何谓艺术,并没有艺术的观念,艺术与其他精神活动甚至物质活动交织在一起,但是,就人对艺术的特性发挥到极致的程度而言,就人类精神需求与艺术活动的紧密关系而言,可以说,史前艺术活动并不亚于现代艺术。因此可以说,史前艺术,原始而不落后,稚气但不简单。中闻彩陶,虽然延续时间十分漫长,甚至在进入文明社会之后仍有发展,但是,其源头,其大量的属于新石器时代的遗存,足以说明它是史前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艺术价值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正取决于它的“史前”性。
(第二节)中国彩陶艺术整体观
中国彩陶之于中国艺术、乃至整个人类艺术发展史的意义,首先在于它以整体上的恢宏和时间跨度的久远而独踞一个独立的艺术世界。在已发掘出的数以千计的中国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中,有数以万计的彩陶碎片和美不胜收的彩陶器物(据统计,到20世纪90年代,我国已发掘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有7000余个,大多都有陶器遗存,其中有2000多处有彩陶或彩陶片,每处数量不等,但其总数可以万计)。这些残缺的或完整的坛坛罐罐,不仅以个体形态的独异和纹饰的华美而各具价值,而在总体上构成了灿烂辉煌的艺术世界。假如有可能把它们集于同一空间,那由每一个个体所氤氲出的整体意蕴,绝不亚于秦兵马俑产生的震撼力,不亚于长城的万里绵延所唤起的崇高感。
毫无疑问,对于彩陶,研究者已经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并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对于彩陶器形和纹饰的研究、资料的整理出版,对于彩陶所包含的意蕴推测和考证等等,都有新的收获,近年来彩陶已越来越引起许多研究领域学者的关注。
然而,笔者认为,对于作为中国史前艺术最重要内容的彩陶的研究,并没有达到与彩陶发掘相应的水平。以迄今为止这一领域的整体研究状况来说,对于彩陶艺术整体意义的把握要弱于对它的具体考证;而整体把握的薄弱又限制了具体研究水平的提高。技术性的处理和个案的争议大大超过了对于中国彩陶在人类艺术发展史上总体意义的探讨。这一方面的原因,在于以前绝大多数的研究者是考古学家或历史学家,专业的特点决定了研究的方向和方法,决定了琐细的考证和对彩陶特殊个体的关注。但是,后起的一些彩陶艺术研究者,却没能相应地调整自己的研究角度和方法,继续沿袭了这种研究思路,因此,彩陶艺术的研究仍然主要局限于具体纹饰图案的辨析和含义的猜测。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由于以前我国文艺理论界对于文学的重视胜于艺术,因而彩陶一直没有得到一个应有的地位;而在艺术理论上对于艺术本体论的轻视和艺术发生学上的拘泥与成见,在艺术史上对于史前艺术的忽略,致使彩陶艺术在这些至为重要的方面所具有的潜在意义未能被充分认识。缺乏宏阔的人类史和人类艺术史及中国艺术史作为研究背景,彩陶艺术整体的意义便难以被确定。对作为史前艺术的彩陶缺乏总体的把握和研究的推进,彩陶往往被作为史前艺术理论的某些例证,而没有被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未能把它视为代表了史前艺术的高峰。
因此,我们需要建立中国彩陶艺术整体观念。
郭沫若在谈论史剧中历史与艺术的关系时曾说过一段有意味的话:
历史的研究是力求其真实而不怕伤乎零碎,愈零碎才愈逼近真实,诗剧的创作是注重在构成而务求其完整,愈完整才愈算得是构成。
说得滑稽一点的话,历史研究是“实事求是”,历史剧是“失事求似”。
史学家是发掘历史精神,史剧家是发展历史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