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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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雨停了

承德老爹坐在阶院里选烟,见大川走过来,便说:

“你洗个澡,好生睡一觉吧。”

第五炉烟烤毕了,大雨停了。昨夜后山滚下一块巨石,在大坟园后面的洼地扎住了脚。

雨只下了五天。中午雨就小了,不久西北方向出现了一块格外蔚蓝的天空。积云散开,向东天游去,稍后就驻了点。午后四时,太阳露出了脸,阳光倾泄下来,针扎似的刺人。瓦片云铺满了整个东天,下河口形成一桥美丽的彩虹,虹一头扎在深涧里,另一头也扎在深涧里,虹背弯弯的,像爬行的尺子虫。

骤雨初霁的山野四处是水洪的吼声。池塘里又有了蛙声,浊水满了,向稀薄处流去。赶来无数的红蜻蜓,在这面大镜子上骚首弄姿。玉米成片地倒伏,站立的,像守着宿营的哨兵。不少石墙垮了,地里早已是千沟万壑。山林格外晴翠。鸟儿飞上高枝晒着被打湿的羽毛,望着这个崭新的世界倾唱。知了也在鸣叫了。庄稼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又投入到新的劳动中。

“去睡会儿。路泥烂,也干不了啥。”

大川在父亲对面坐下来。

他变得更加黑瘦了。人也飘忽忽的,像一下落叶。发打卷,庶糖样贴着发头皮。他鼓着血红的眼,分选手中的烟草。

“这场雨大,芭蕉叶打得稀烂。路泥烂得像水田。你去睡会儿吧,烟草烤干了就好,选烟的时间还长。看你那眼,害了红眼样!”

大川只是在选烟叶。老爹说:

“花三角钱去买瓶眼药水。念书的娃,眼要好使。”

大川坐着,手背揉了揉眼,眼眶里流出许多泪。一时间他睁也不是,闭也不是,眼痛得利害。眼帘浮肿,像青蛙的眼。他咬紧牙关,久久地闭着双眼,心中那团火又开始燃烧起来。他听到一个声音:“别停下来!别停下来!”

“做活路要悠缓些,”老爹又说。“你这个干法,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王进喜夜里还要睡觉咧!人要活一辈子,当心老了身子骨痛。依我看,你还是去睡会儿,吃饭了就叫你。”

“这几天不晓得饿,”大川总算说话了。

“熬夜伤身子,要塞几碗饭才行!”

“晚上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太阳早打斜,爬上半坡。下河口的彩虹开始消散。南边吹来阵阵凉风,大川赶紧眯上眼,又挤出两行泪挂在面部。

“白天黑夜坐着烤烟,就睡两三小时,火伤眼咧!你赶紧去买眼药。哪人一天就把活路做完的。忙一辈子,到头来还得忙嘞!”

“爹,这是选第几炉了?”

“没个数。烤干的烟还多。恐怕还有二三百杆。”

“还是快,就剩一炉。”

“幸亏你嫂,她选取烟比我快。要不你就去喝些酒。”

“晚上再喝。”

“熬了夜,要喝酒才睡得香!”

大川选了几把,有些支撑不住了。“娘呢?”

“她总是在掐烟芽。不掐芽子,返青的烟黄得慢。这个人干活路一半在手上,一半在嘴上。”

“烟芽好长,有虫了。”大川说。

“你去烟地了?”

大川笑了笑。“梦见过。好几回我都梦见烟地。”

老爹一阵心酸。他再次催促儿子:

“去睡吧,赶紧去睡!等会儿,你娘就要回来了。”

“我也指望在走前烤完烟。要不然,人去了学校,心里也不踏实。”

“她就是这个意思!掐芽快,不过烟多。你娘这几天是冒着雨在干,回来时,身上没一处干。活路该做,只怕她着凉,这几年她身体也不好了。不过家里的事,你去了学校以后就不要操心,老话说得好:要拿得起,放得下。不管咋说,家里还有两人!呃,你是啥时开学?”

“最迟二十四走,三天就能赶到。我明天去扛柴。柴快完了,还得上山砍。”

“路稀,明天你就歇一天。”

“今年烧柴费。爹,还是你俩会烧。去七炉烟才烧今年五炉的柴。我一烧柴,总怕火小。把握不好天窗和通风口的大小,温度升得慢。”

“那要摸索。明天你就歇一天,早上不要急着起来。”

“没事,”大川用力地摇头,头昏沉得利害。

“爹,毛孩儿呢?”

“在睡。吃过午饭就一直在睡。”

“你最近不咳嗽了,以前我还担心。”

“担心啥?”

大川欣然笑了。

“医生的药有效果,”老爹说。“你还是去睡会儿。”

大川又摇摇头。选取着烟,他差点儿睡着了。“娘还没回来?”他又问。头脑一片模糊。

“不是说过了,她在掐烟芽。你去睡会儿!”

“我就去睡,”这阵,他连眼也睁不开了。站起来,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烟上。

“小心些,”老爹说。

“娘还没回来。娘,她还没回来。爹,我睡觉去。”

看着儿子这样,老爹心在痛。“晚上想吃啥?”他问。

“无所谓。爹酒在哪?”

“罐早摔啦!有尾子洒,在柜子上。别喝多了。”

“娘还没回来,”大川说。

承德老爹一直腰,骨骼又响起来。“睡吧,”他说。儿子走后,他也打个哈欠。摸出怀里的烟,装上一锅。身后传来了沉重的水靴声,靴里进了水,一走过,就叽咕叽咕地响。老爹头也不回地问:

“掐完啦?”

不是淑华大妈。宽富大爷站着。“大川呢?”

“是爹哟!大川睡了,刚上床。找他有事?爹,这个烟试一下。”

“睡了,”宽富大爷接过烟,站着。他还想说什么,但没出口,叹声气,走了。

头一靠枕,大川就恍惚起来。在乡间的木屋里,他像一只驶出惊涛骇浪的舟子,总算泊于风平浪静的港湾。可他睡并不香,眼火烧火辣,许多恶梦也来惊吓他。翻车的一幕已杆于他的脑中,好几次,他都有自由落体的感觉。不过此刻,他只觉得空气在重压他,以致不能呼吸了。

“可怜的格列佛,可怜的——”恍惚间,他醒来好几回。

醒来后,似乎有鬼魂在他周际向他的心脏伸来骷髅的手,那是画皮的手。他被神秘的氛围所包围,四肢散了架,呼吸维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有一回他醒来了,是完全清醒过来。他睁开双眼,猛地弹身坐起。

“吃饭吧,”母亲碰巧走到床边,被吓了一跳。

她擎着一盏油灯,望着从恶梦中惊醒的儿子,心都碎了。“起来吃饭吧,吃过饭以后好好睡一觉,没看你这几天熬得像个鬼样!你没发烧吧,浑身湿透!”

“喝了点酒。娘,你回来了?”

她的心更碎了,泪噙在眼里。“都入夜啦!要不,”说,“我去把饭给你端来。我专门为你煮的腊肉。本来想杀只鸡,就是有些耽搁人。以后再说。我把灯给你放下来?”

“爹呢,还在选烟?”

“嗯,”放下灯,大妈走了。“外面风大,他在屋里选。你起来嘛,月亮都升了。”

大川走出来。老爹望着睡眼惺忪的儿子,催大妈赶紧端上饭菜。“你们去桌上吃,我就在这里,反正吃了饭还得选烟。”

月光皎皎。大川端着饭菜走到阶院里,坐着磨刀石,呼呼地吃着。狗在他身边啃骨头。猫在天楼上逮老鼠,一只肥大的鼠掉下来,险些跌在大川身上,狗一口咬死了它。

“像只双月猪儿,”大妈听见声响走了出来。“这几天又不用喂猫啦!今年闹鼠灾,幸亏有只猫,不然粮食又糟蹋过半。毛孩儿,毛孩儿。”

“毛孩儿出现在门口。他跟妈妈正在吃大妈端去的肉。他手里端着个小碗儿。

“你快来看哟,狗咬老鼠子。“大妈说。

“吃肉你叫他出来干吗,”老爹在屋里喊。“小娃儿子,喝一肚子风,当心肚子痛!”

毛孩儿拿把火钳过来钳老鼠。猫赶已赶到,衔着美餐跳进屋里,去隐蔽的角落享受。

“死猫猫儿!”

吃过饭,大川又进屋睡觉。夜里,他仍旧恍惚着。再次从梦魇中惊醒,天已亮了。隔壁传来那些揪心的声音。他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印象中,元宝山上有面又圆又亮的月。

尽管睡得不好,他还是有些精神了。只是口干舌燥,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似的疼痛。

“都老了,这些活儿不能留给你们!”

他勉强起了床。

听见外边上山的牛铃,老爹和大妈都醒来了。他们相视无言,浑身的血液被搅动了。过了一阵,大妈说:

“树卖了,留着干啥!”

“你要留着,”老爹说。“你心疼风水树。”

“还是卖了。过两天就喊大侄来。”

“卖给老大,”老爹说。

“搞赌的人没心肝,只怕拿不到钱。”

“总是自己生的。”

“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像猫在抓!过几天就喊大侄子来。只要价格合理,还是能卖。”

“风水往后可以栽。这线还不能失了。”

大妈看着老爹,又想到了棺材。“不然,就留对天平。再说,爹的棺木又借给了四爷,咱们还是留一手为上。”

“往后再想其它办法。少了头截,只怕卖不上价。”

“二千八能卖。”

“学费就要四五千。若是我比爹先走,就软埋了。大川的书要念下去!”

“尽说些不吉利的,大清早!”

两人又沉默了,窗前有喜鹊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