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随车去了碑坝镇,货款大部分没拿到手,但在大川去学校前夜,他还是托有将四千三百元带回了家。加上淑华大妈筹借的八百多元,大川有学费了。
过了夜儿子就要走了。大妈宰了只大公鸡为他饯行。两家人吃了团圆饭。晚饭过后,大妈忙着收拾碗筷,老爹和大川点着烟灯介烟。一连两天阴雨,最早撇回的烟草都三天了,放在堂屋里,叶子已发热,变得又软又黄。时间不能再拖了,烟草必须尽快进炉。
大妈和毛孩儿的也来介烟,阶院里又成了介烟的战场。毛孩儿抱着从床下的找到的玩具,来回奔窜,没有一点睡意。
“娘,当初还愁大川不回来,”年轻的妈妈虽长得秀颀,一干起活来,便浑身是劲儿,卷风似的快。“没感觉,他又该走了。今年可把大学生累苦了,黑瘦得没个人样,这回到学校去当心人笑话。”
老爹笑道:“没累垮,已经累不垮啦!”
“才盼回来,不该走了,日子快哟。扳着指头算,都快四十天了。”儿媳说。
“足足五十天!”大妈说。“还有两三炉没烤,我还是急!”
“娘,”儿媳说。“活路没法量!”
“唉!连这炉也就两三炉,最多也就是三炉,后面剩的叶子就不炉了。扫尾的叶子轻翘,又不值钱,浪费柴。唉,你没问,大川没回来的时候,就是没把我急死!”
“你天生是个愁活路的人!”老爹说。
“是愁哟。再说,也还有两三炉。”
“嗬,就两三炉,”儿媳说。“我帮手忙就完了。”
“大川没回来的时候,没把我急死!这一走,又搁下活路。说来也怪,学生为啥不多放几天?”
“你呀!”老爹脸马下来。
“还是愁,这两三炉,总之是活路!”大妈说。
老爹干咳一阵。大妈并不理会他,又说:
“还是有不少活路哩!连这炉还有两三炉没烤。往后四五炉才真够选!”
“大川上学不能耽搁。娘,”儿媳说。“选烟的活路早一天也行,晚一天也行。”
“本来也是细水长流的事。不过,这不敢想。”大妈直起腰,往腰上捶一阵,遂涌上一串嗝来。她还想说,但忘了话题。大川只顾介烟,一声不响。毛孩儿的妈妈误码:
“啥不敢想,娘?”
“活路。”
“那是不敢想。越想越多。”
“你没问哟,这一想,梦里就撵我啦!”
大妈骑在烟竿上,弯腰,弓背,倒退着介烟。这一竿介得太满了,可她还在往上介。承德老爹见状就提醒她:
“就晓得急!介成啥样子!”
一阵风吹过来,介院里的两盏油灯同时灭了。老爹又在这关头咳嗽。这回咳嗽声很大。
“爹,我去给熬药,”大川说。
“都成清汤啦!”大妈点油灯说。“再去买一付,药管用。”
“要去药铺也是明天的话!”
“叫驴子样犟!”
大妈忙着将多介上竿的烟拽下来。用力下拽,烟茎断了。“唉,做这活路还是不能说话!”她又生自己的气了。老爹说:
“就你!一张腔,就不管手上。”
“妈,渴。”毛孩儿从背后抱住她的腰。
“这么大了,别给他喂奶。”大妈说。“大川还快呢,都介四竿啦!大川,”大妈嘴上的痣又动起来。“你伸一下腰哟,不然睡在床上腰痛!明天就走,今天做活路要悠缓点。腰痛了,在路上吃不消哩!哪年开学了不是挤车!你看我的腰,哎吆!”她伸直腰,手在上面捶。毛孩儿说:
“婆,黑虫虫在跑哟!”
“这么无穷我都看得见,是夜猫子变的!”
“黑痣,”妈妈说。
“黑痣。黑痣在跑哟。妈,我口渴。”
“爷这里有开水,来喝。”老爹介完一竿烟,咬介烟绳的嘴腾了出来。毛孩儿来到爷爷跟前。他翘着小嘴说:
“爷,给我喂水嘛!”
“毛孩儿老分不清痣。”大妈说。放下介好和一竿烟,抬头望望夜空,一弯细月升起来,阶院里顿时亮堂了。人就像披了佛光。细月在云间穿行,大妈看得有些痴迷了。她说:
“看起来是月亮在跑,其实是云往东跑哩!”
“十七八,月更发。”屋角响起宽富大爷的声音。“今天都二十三四了。月亮上得晚,这一月又没几个月亮夜了。大川这一走,只怕要冬天才回来。”
“爷,这次回来也没钱给你买保啥。“
“你只顾念书。大川。这些空话就少说。”
“喝水。你给我喂水嘛,爷。”
“给幺爹背首古诗,他要走了。”老爹把茶石油端在手中说。“毛孩儿聪明,能背十几首古诗!幺爹还没听过你背呢。给他背一首。爷给你起个头,‘离离原上草——’背!”
“幺爹真的走啦?”
“幺爹要去念书罗。到好远的地方去。”
“我晓得。在首都北京。”
“毛孩儿以后也去念书。你给幺爹背古诗吧。”
“那里还有小矮人儿。”孩子说。接着,他一连背了好几首古诗。又催着要喝水了。大妈说:
“你就给他喂嘛!”
“大川,到学校里要好生念书。爷这把年龄,就爱说些你不喜所听的话。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是你给明家争了口气。没得你,我们明家就没这么光彩!”
“爷!”毛孩儿的妈妈不喜欢听了。大爷赶紧说:
“阿牛也是个好娃。可惜他爱赌,跟我这老汉一样!不赌博,还真是好娃咧!”
“爹,”承德老爹说,“我这里有把好烟你拿去。这烟割得好,晒得也适中。”
“我就说没烟抽了。”
“早些说嘛,天楼上有捆孬烟。白天你自己去取。”
“那要的哟,”大爷吐口浓痰。他坐在磨刀石上装烟锅。“这烟好!”他抽得烟锅里咝咝地响。在他两旁,是大川和毛孩儿的妈妈。一闻到呛人的烟味,年轻的妈妈就跑到一边呕吐。大爷说:
“这姑娘晕烟。我朝大川这边坐些。”
大妈乐呵着,她心里盘着,要是再有个孙女的话……
“烧我嘴巴!”毛孩儿喝完茶壳里凉好的水,又要喝档里的。“晓得,也不给我好生喂,这么烧,你叫我咋喝嘛!”
“好,爷给你吹凉。你急呢!”
孩子在自己的世界里任性着。望着爷爷吹凉开水的神情,他被激动了似的,觖兴着大眼,禁不住伸出双臂抱住了爷爷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吻小小的,轻轻的,湿湿的,宛若自夜的茎上滴落的一滴露水。承协乐得仰了头笑,水从杯沿荡出。
介好的烟竿将老爹围住了,毛孩儿还无休止地缠着他。老爹喊道:“大川过来帮手忙!”
大川一直弯着腰介烟。猛一用劲,折腰似的响一声,他痛得“哎吆”一声蹲了下去。大爷没反应过来,还在找话题:
“你是明天走?”
“叫你悠缓些,咋就不信!”大妈的声音盖住了一切。“这回就不吃苦头?唉,这个大川哟!”
“没事吧?”嫂子问。她快步走过去抱开孩子,将老爹身旁的烟竿顺开了。
“坐下,先捶捶腰,毛孩儿,给幺爹捶背。”孩子应了声,便去了。“哪有一口气把活路做完的!你娘也是个急性子,不过。她还是说得对,尽管急,做活路还是悠缓些好。这赶的是手上功夫,不是赶身子骨!”老爹的骨骼响一阵,又咳嗽了。
“幺爹,还痛不?爷说得对哟。”小手在大川的肩头捶个不停。他的话逗得大人们都笑起来。大妈说:
“你看,连他都晓得!”
“我儿子精哩!”妈妈笑得喘不过气来。
“去休息一会儿。”老爹说。
“我没事。”这么回答着,大川想起什么。他将孩子搂在怀里,蹭个脸儿,又介烟了。大爷又说:
“明天一早起,我来叫你哟。”
“爷,你往后要当心身体。特别是冬天打麻将容易着凉。”
“莫管我,大川。念好你的书,我们就光彩!”
“对呀,大川。”才能爹说。
“我担心家里。走不安心!”
“大川,”老爹说。“想着家里应该。但是去了学校就要安心念书。书是你的本质,若是念不好书本,我偿心里就最过。家里的事,我们还有一大家子人,撑得住。”
“是呀,”大妈说。“我们还有一家!我们这一辈子,上山、过桥,大半都过了,就没经不住的!家里忙就忙在烤烟上。今年若是多挣些钱,明年就再烤一季。大川只要你把书念出来,我们就算埋在泥下也值!你哥今年帮了大忙,这一家往后还指望你咧!毛孩儿小,那是你侄儿,你呀,要记住,往后要相互拉拽一把!”
“娘,”毛孩儿的妈妈说。“大川心里有数!”
“不准你们说。你们咋都说我幺爹嘛!”
“毛孩儿……”
“他要走了,你们还都他!再说我打你们!”他举起小手。
“毛孩儿,他明天就起了。你去不去?”
“我晓得,幺爹去首都!”
“首都是啥?”
“就是首都。幺爹去首都北京。不准你们说他!”
“你去不去?”大妈问。
“我不去。小矮人儿就在那里,幺爹要给我买小矮人儿。”
宽富大爷敲掉烟灰,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一层层地揭天,遂露出一叠零钱。“爷这里就这些了,”他说。“今年金银花还没卖,收白芍的也没来,我就只剩余这些钱了。不过五十。大川,你拿着,走在路上买口茶喝。爷都七十多的人了,也支持不了你个啥。哪个晓得年关还见得上不?”
“爷,你还康健!”
“你若是见不上我,往后有时间了就去马鞍山看看。族谱还在,明家一大支人也还在。四爷死后族谱给烧了,不懂事呀!幸亏我们这里还有人抄。我访到人了。年关回来,你还能整理,就怕你爷活不到年关罗。睡在床上,身上发冷。大热天,还盖棉被。只怕是快了。”
大川听着,泪爬上了脸。
毛孩儿睡着了。宽富大爷回去了。剩下的人都忙着活儿,谁也也不困,似乎被一种奇特的力量支撑着。烤好的烟出了炉。鲜烟也进了炉。大川从炉里出来时,天已亮了。他望着炉前装烟锅的父亲,忽然说:
“爹,我不想念书了。”
“嗯?”
“我想了好久,我还是不上学了。”
“你说啥?”老爹停下装烟。
“我说——我不想上学了。”
“……”
“你们在家里太苦了。我上不下去。我,我不忍心!我不上学了。真的!”
“大川,你念书不算回事。做人才是正题。你不念书,并不见得家里就好过。我瘫了,你娘有病,若是再没个盼头,只怕你爹早就入土了!”
“爹,我怕以后还不起债!”
“你不念书又干啥?总要找个出路!”
“找工。我去找工。”
“你说空话!”老爹说。“好好的,哪有不念书的道理?再说,家里也苦不了两年了,走过这一步就没事了!”忽然,他提高了声音。“人活着就这个样子。苦累点儿算啥?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你去洗刷一下,好赶班车。你只顾走,这两年你爹还撑得住!”
“爹——”大川没哭。
老爹望着儿子。“呃?”
“爹,我受不了!我不念书了!这份父子债是血债!你们付出的是血汗和生命!这份债比山还厚重,只怕我偿还不清!心理上,我受不了!毕竟,我是个人!是大山的儿子!我有血肉!我不想承受这么多,我也承受不了!我还是不念书了!我只有这么想!”
“以前,你爹活着是条汉子!如今你爹老了,可是,你就要站稳嘞!你往后就是这个家的主角!等你一毕业,你爹就要把这付担子压在你肩上。大川,你要担得起才行嘞!这就是生活!”
大川嗓子哑了。兔子,跑吧!他吼不出来。
承德老爹也沉默了许久。“记得你祖爷在的时候,”说,“他说‘人总是要走路’。当时我还小,体味不到个啥。现在就体会了不少!人就是要走路,像狗一样夹着尾巴走路;做条真正的汉子,挺起胸膛来,光明正大地走路;装腔作势,不务正业也是走路;抠门儿,小里小气也是走路;猪样吃了睡,睡了吃,挨刀子,这也是走路……人活着,就要走路。不走路了,就是走不下去了,人也就进土啦!大川啊,你还年轻。走起路来就拿点儿朝气,像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太阳还没出来,山吱已晨曦汜滥。晨光里的父亲就像一个神秘的灵魂,他披着这圣洁的佛光,平静地抽着旱烟。他眯着细长的眼说:
“走吧,这里就一趟车,晚了赶不上。”
大川扛着行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他做梦也没想想到那是他与你父的最后一面了。淑华大妈的面腿还未事得及送往庙宇,老爹因吐血不止,于一个阴雨天走了。那也是在早晨,有人看见他坐在椅子里微笑着。屋前的大柏树砍了。一样隆重的丧礼过后,老爹躺在了小小的坟墓里回归到苍茫山野的怀抱。烤烟卖给了,稍短的烟草就被拆去,用火烧个干净。烟价很低,卖的钱还不到预算的四成。宽富大爷还健康地活着,他不再去冬青树下看风水了,他怕与儿子撞个正着。农历十一月,他又添了个重孙,于是盼着将孩子的名字添上族谱。大川要春节前夕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