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狗就不安分地呻吟起来。它呲牙咧嘴,爪子刨着泥,啪啪地打在墙上。承德老爹坐在烤房前烧火,抓把泥沙向狗打去,狗就安静了些。它浑身发抖,夹着尾,围着老爹的棕团打转。
在烤房前的草坪上,高大柏树投下的阴影里,孩子们听过老爹的故事,就做起游戏来。
“这边,这边。嘻嘻。”
毛孩儿是这群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轮到他抓人了。一方手帕蒙住了他的眼。伙伴们在他身边欢呼鹊跃。“你快点嘛,小东西,你抓不住我的。”
可怜的毛孩儿东奔西窜,就是连个衣角也碰不上。
“我在这儿,毛孩儿,我在这儿呀。”
孩子向呼叫的一边跑去,小身子却摔在草地上。
“你这个鬼东西,连自己也跑不稳。来呀,我不跑了。你来抓我吧。嘻嘻。”
孩子爬起来,果然抓住了海军。手帕又蒙在了海军的脸上。毛孩儿胜利了他尖笑着,蹦跳一阵,就像其它孩子一样躲躲闪闪了。
“嘻嘻。我是毛孩儿,你抓不住我的。来呀,我在这儿。嘻嘻,你来呀。”
他还在欢叫着,海军一把抓住了他领子。
“小东西。看你往哪儿跑。”
“别抓我。别抓我。”
“姐,你就饶了他吧,你还是来抓我吧,”妹妹陆军见姐姐又抓往了毛孩儿,就翘着嘴说。“他最小,你还是放了他吧。这回不算,呃?”
海军十岁,陆军六岁,这是穷人家的两姐妹。她们的父亲是个转业军人,妻子先后为他生了六个孩子,直到生下最后一个儿子为止。海军长着双眼皮,下额尖尖的。陆军的鼻梁又细又直缺落不齐的米牙总是咬着薄薄的下唇。淑华大妈很疼爱这些孩子,经常为她们做些好吃的。这两个孩子喜欢来大妈家玩。
喧闹的草坪上忽然虚静下来。大川回来了,蛇拖在身后。再往前下次,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向承德老爹跑去,瑟瑟地挤在他的棕垫上。狗也夹在中间。
“爷,我么爹牵龙!”毛孩儿说。
“死狗滚开!”
“你把它找拾啦!”老爹望着蛇说。
“黄褐蛇。原来它住在半崖上的。今天溜柴受了伤,不然我就吃大亏了。”
狗仍在往里挤。小手拍打着狗背。“死狗,真是个胆小鬼!”
“这狗讨厌,身上有跳蚤。”
“是住在半崖上的。我看见过不下二十回。当时还要过一枪。”
“老爹,你枪法准嘞!”烂子说。
“那当然罗。我么爹还牵龙哩!”
“毛孩儿话多。这不是龙。是蛇。”
“这是黄褐蛇。这蛇有毒哟。老爹,是不是?”
“大川,你上崖啦?”
“高呢。十多丈高。爹,我把刺丛也砍了。”
“你太冒险了!那么高,那敢有个闪失?那崖上有个石阶,有三尺来宽。”
“你咋晓得?”
“当年打麝,它就死在那里。”
“它能上去?”
“有横路,太危险了。还不如从下面往上爬呢。我那年是用绳索掉下去的。两三个人在上头帮忙,中途还差些脱了手,我就落在刺架上。不过那麝卖了不少钱。”
“有多少年了?”
“算不清了。那时候砍柴还在山下面,也没丰收到那后来是溜口。不然,我当时就别私心刀上。”
“砍不净,过几年要发丛。”
“那也要好些年哟,这辈人见不到那么大的刺丛了。”
“你们吃过饭?”
“都吃了。给你留的饭都快凉了。”
“娘上坡啦?”
“挖洋玉还没走。现在在洗碗,总要走了。”
淑华大妈总算抽出时间,第二炉烟一进炉,她就开始挖土豆。这几天她已挖了上千斤了。今天吃过饭,将大川的饭菜盖在锅里,她又背上背篓,向土豆走去。一转过屋角,毛孩儿就看见了。
“婆,我么爹牵条龙回来。”
“拖条蛇,我还以为是柴嘞!”
“看你的脸黑的三斧也砍不透!唉,你这个人,锄头提上提下,就放在地里嘛。谁偷了,我就叫他送回来。那年偷棕索的,还不是送回来了。”
“你就晓得做那些缺德事!”
“我那就不叫缺德。做人就该光明正大。”
“老爹有艺哟!”
“还消你说,灰包子。”
狗绕着蛇跑,在大妈脚下哼哼。
“莫叫,莫叫。你这个胆小鬼!”她说。
“早该收拾啦,”老爹说。“要是叫你碰见,又吓得空手跑回来!这东西越长越大,顶上都生冠啦!不早些收拾,只怕它做孽呢!当年我打过一枪,打在它肚子上,它还没这么大,就从悬上飞了下去。过几年,就怕收拾不了。不叫柴砸伤,大川今天就吃大亏。看来该它送命。娃们,都有过去,挡住我添不上柴啦!”
“老爹,”烂子说。“该它短命。我也见过,它盯着牛,盯着盯着就钻进草丛里。这几天我不敢去后山放牛了。”
“你胡扯!你见过的是小蛇?”
“可能是,”烂子说。“是没这么大。”
“有多大?有这么大吗?”灰包子比了个手势。
“比嘛!晚上钻在床上,陪你睡觉。”
灰包子赶紧垂下了手臂。“不得。”
“不得才怪。晚上小心哟,你醒来,它就睡在你床上。嘿嘿。蛇有灵性,有蛇神爷指使,它知道咋找你,咋才能从蚊帐外面钻进来。你还不知道前几天死的二狗子,他才五岁嘞!他患了好长时间的病,是癫痫。有一回,白天他看见一条小青蛇在背篓上晒太阳,他就比划,结果死在夜里。脖子上有缠过的索痕。他就是叫小青蛇儿缠死的,夜里他还不知道嘞!”
“才不呢,都说是他爹用麻绳缠死的。”
“别乱说,那有缠死自己儿子的?”
“是真的。他们家穷哟。方伯说二狗子的病花光了家里的钱,总共花了九百多。现在没钱给他治病了,不如送他走,免得受病疼。他两个弟弟连衣服都没穿的,整天就裹在方伯的衣服里。二狗子死的那天晚上,方大娘和二狗子的两个弟弟就哭,方爹用破席包住二狗子,连夜就装在木箱里,天一亮就悬在烂石滩那半崖上。二狗子他姐还在成都当裁缝,她还不知道嘞!”海军说。
“姐你莫乱说,当心爸打你嘴!”
“是蛇缠死的,你们乱说,小心我给方伯说。”灰包子说。
“尖尖脑袋一道箍,太阳出来自然乌。我跟你说,蛇今晚就要缠死你。”烂子说。
“放些硫磺。我才不怕他嘞!”
孩子们回到草坪上,没有最初害怕了。
“活生生地,是条命!”大妈说。
“是龙呀,婆。么爹牵的龙回来。”
“晚上爬到你床上,”烂子说。“灰包子,你小心些。”
“你呀,”老爹对大妈说。“你还记得以前那回吧:你去砍柴,自己空手跑回来了,结果那条大白狗就是叫它活活整死的。大川,你把它牵回来是要吃肉罗?动作麻利些,怕臭。”
“我先去吃饭,爹。”
“蛇皮留下来做二胡用,入药还能怯湿。”
“我想服蛇胆,”大川说。
“总是条命!”大妈绕着蛇走。
“它又不咬你。生怕它来样!”老爹说。
“恶馊人!”
“大川哥,等会儿,我给你煮蛇肉。”灰包子说。
“嘿嘿,晚上爬到你床上,灰包子。”
“放屁,烂子。”
“还不赶紧把它给我丢远些,是条命嘞!再说观间会要到了,还吃蛇肉,真是造孽哟!”
“么爹呀,婆喊你把它丢远些。”
大妈走了,大川赶紧去吃饭。孩子们被毛孩儿的话逗得大笑起来。他们胆更大了,向蛇围过去,一个个议论纷纷。这时又有几个小孩子赶来了。
“妈说蛇会变成精,”灰包子摇着胖乎乎的脑袋,瞪着圆圆的小眼睛说。“白蛇就是精,嗨,那是好精哟!它成了精以后,缘分未尽,经观间菩萨指点迷津,就下凡跟许仙成亲,生个状元郎。法海骗许仙,把他关在庙里,白娘娘为救他就用水淹。后来,她不过法海,就被关在雷锋塔里。状元郎后来才救了她。”
“法海是个害人精,他该死!”一个新来的男孩说。
“他当然该死,”陆军说。“白娘娘是好精,其实她是龙。”
“蛇精就是龙,”烂子说。
毛孩儿望着他,很崇拜的样子。烂子蹲在一段圆木上,骄傲地仰起了头。圆木一滚动,他就往前倒。他惊叫一声,一大步跨过去,险些踩在蛇身子。他吓得面如土色地站着,泪噙在眼眶里。“嘿嘿。”他颤笑着,又重新蹲下来。
“烂子,”灰包子得意了,冲着他做个鬼脸。“你放屁不嫌臭!龙是龙,蛇是蛇,白娘娘是蛇精,又不是龙王爷!”
“你胡扯,灰包子!”
“他就是在胡扯,”海军很认真地说。“龙是蛇变的,蛇精就是龙王爷!我还见过龙哩!”
新来的男孩儿说:“你说说看,你在哪里见过龙?”
陆军咬着嘴唇说:“姐,给他们讲吧。”
“那时我还小,只有四岁。那年夏天的晚上,我们在外婆家里耍,外面打雷闪电,还垮山呢。外婆说:‘海军,今晚要走龙哟,你就许个愿吧。’我,外婆,外爷,舅舅,舅母,当时还有天台山的几个道士,嗯还有陈疯子,当然我妈也在,当时,妈把我抱得紧紧的,我好怕哟。我们都许愿,说走的是条青龙。外婆许了好多好多愿,她有个愿是想叫龙把河边那坡地变成田。不过我还记得她说:‘青龙呀,你走时要平安些,若是走了,就给我托个梦哟。’嗨,我说你们还不相信哟。天亮了,外婆就和我站在晒楼上往河里看,站在晒楼上,河沟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忽然,外婆指着一个东西给我看,嗨,原来是幅水牛头。外婆说是龙,龙是大清早走的,来不及给托梦,就让我们看见它。看见龙,以后命好,命里带贵人哟。”
“那是千真万确,”妹妹咬着唇说。“我姐以后命好!”
“要是你们不信,”海军说,“要是你们不信走龙的话,以后留心些,去我外婆那儿,还看得见对面的山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