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临济下虎丘禅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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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元代虎丘禅系的弘传(5)

在元代的佛教中,藏地的密教居于统治地位,教家(天台、贤首、慈恩等宗)与禅家的廷辩以教家取胜,而作为维系佛教常规的律宗,乃是各宗共修的一科。面对禅宗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要取得其他各个宗派的同等的地位显然是不可能的,倒是融合其他各宗,还可以给禅宗找到一条生存之路。明本之所以煞费苦心地用“四序”来比附“四家”,宣说四宗唯一佛乘,但如时令之变不足以否定一岁之功一样,无非是在为禅宗求得一线生存空间而作辩解。为此,他在《东语西话续集》中说:“非一岁无以终万化之功,非一心无以收万法之迹。然而春夏秋冬之令虽别,其所不别者,同一岁也。顿渐偏圆之理虽别,其所不别者,同一心也。且岁不知有春夏秋冬,而四序成其岁;心不知有顿渐偏圆,而四教彰其心。”35对于教家与禅家之差异,明本认为:“通而言之,禅即离文字之教,教即有言语之禅,觅一毫同相了不可得,复何别之有耶?其所别者,乃化迹之设不侔尔,譬如坚冰烈日之不可同日而语也。”他的这一提法,对于缓解当时的教、禅之争,无疑是一种非常积极的做法。

明本不但主张融合四宗,调融教禅,而且也主张禅、净不二,进而把念佛法门融摄到禅宗之中。他在《示吴居士》中认为:“禅即净土之禅,净土乃禅之净土”,因而“参禅要了生死,而念佛亦要了生死,原夫生死无根,由迷本性而生焉。若不洞见本性,则生死不待荡而遗矣。生死既遗,则禅云乎哉,净土云乎哉?”35为此,他作有《观念阿弥陀佛偈》与《怀净土诗》等,有“正念阿弥陀佛时,宝池树影月迟迟;更驰心欲归清泰,又是重栽眼上眉”等名句传世。其中“阿弥陀佛真金色,相好端严无等伦。白毫宛转五须弥,绀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四十八愿度众生,九品咸令登彼岸”这首偈子,已经被后世的净土宗人所吸收,作为现今寺院晚课的《赞佛偈》。由此可见,明本对于后世禅宗的影响远不及他于净土宗的影响深远,尤其是到了其门人天如惟则那里,禅修几乎巳经完全被念佛法门所取代。

本来,主张调融三教,消弭佛门各宗的分歧,并不是坏事。然而,一味地去迎合教外或教内其他宗门,完全忽视了禅宗自身的修持特色,最终乃至将禅宗的宗门特色消弭干净,转而成为净土宗师,致使禅宗由此消亡,这不能不说是明本与惟则的过失。因此,如何坚持禅门当下即得的宗旨,又融合其他宗门之长,乃是禅宗发展中所不可放弃的原则。站在人格的魅力上讲,明本不失为一代宗师,然而站在对禅法弘传的贡献上来讲,明本应该对元代以后禅宗的衰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是他所倡导的看“无”字话头也好,还是他迎合净土修为的种种提法也好,无疑都是以牺牲禅宗为代价的,这些也正是后世禅门必须引以为鉴的。

三、千岩元长与天如惟则

在明本门下,天如惟则与千岩元长堪为神足。其中,惟则在明本的禅学思想基础上作了进一步圆融,进而回禅人净,使凌厉痛快的临济禅转变为净土法门,惜乎其法脉不旺,一传而斩;而真正能够弘传临济禅法至清代,则依赖千岩元长禅师这一系。

(一)千岩元长的生平

千岩禅师(公元1284年一公元1357年)讳元长,字无明,浙江萧山县人,俗姓董。据明初大儒宋濂(公元1310年一公元1381年)《佛慧圆明广照无边普利大师塔铭》所载,元长的家世本是儒门,父亲名九鼎,母亲姓何,直到晚年才生育元长,因而很想遗弃他,赖伯母谢氏收养为子。元长七岁就至外傅就学0,举凡儒书,过目成诵,且举止皆遵规矩,似有成人之仪,乃至其父也欣喜地预料元长翌日将以文名世,光耀宗族。

当时元长的叔父昙芳在富阳的法门禅院学佛,很想将元长作为他的法嗣,然而其伯母坚决不答应。偏巧在此时元长闹了一场大病,伯母谢氏只得去祷告观音大士,要求元长不死,哪怕让元长终身留在寺院里洒扫也行。恰巧在谢氏祷告之后,元长突然大汗,其病随愈,谢氏于是允许元长与昙芳交游,是年元长正好十七岁。此后,元长广求良师益友,研习儒家着作,切磋百家之言,眼光大开。但在元长看来,无论是儒家着作,抑或是诸子百家之言,都不是“出世法”,因而他从授经师那里学习《法华经》。在读到《药王品》时,元长产生了疑情,他便向老师提问:“药王既二臂,曷为复现本身耶”,致使授经师对元长投以奇异的目光。

在元长十九岁那年,他正式薙发,接受佛门的具足戒。此后,元长去了武林(即浙江杭州的灵隐山八在灵芝寺修习毗尼。当时,律师问元长说八法(谓地、水、火、风等四大,与色、香、味、触等四微)往来,片无乖角,何谓也?”而元长当即反问律师“胡不问第九法乎”,致使律师对他的问律答禅赞以“真大乘法器也”。正好此时遇上了行省丞相府斋僧,元长随众人斋,中峰明本禅师恰好也在应供。明本老远望见元长,就叫他近前,问元长“日用何如”,元长告诉明本“唯念佛耳”。然在元长答话语音落下之后,明本蓦然问道:“佛今何在?”对此一问,元长没能立即回答,落入了拟议之中,他因此遭到了明本的厉声呵斥。于是元长马上对明本施以大礼,请求开示法要,明本这才把“狗子无佛性”的话头交给元长参究。元长于是在灵隐山中住了一段时间,给雪庭传禅师掌内记(禅家方丈之书状侍者由于他“下笔成章,五彩交粲”,获得了众人的赞叹。不久,元长辞了内记的职事,回到法门禅院,“随顺世缘,殆将十载”。一天早上,元长忽喟然长叹道:“生平气志,充塞乾坤,乃今作瓮里醯鸡耶?”于是,他又回到灵隐,在那里“跏趺危坐,胁不沾席”,如此达三年之久。一次,元长到望亭去,沿途因闻鹊声有所省发,他便马上去明本门下去陈述见地,不料遭到了明本的再度呵斥。元长挨训后回来,闷闷不乐,未能人睡。于深夜之中,因老鼠偷吃猫饭,将猫饭钵打翻堕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猛然触发了元长的悟机,使他豁然开悟了。元长便披衣坐着,等到天明,再度跑到明本那里去求印可。于是他们师徒间展开了以下机辩:

公问曰:“赵州何故云无?”师曰:“鼠食猫饭。”公曰:“未也。”师曰:“饭器破矣。”公曰:“破后云何?”曰:“筑碎方甓。”本乃微笑,祝师曰:“汝宜善自护持,栖遯岩穴。时节若至,其理自彰。”

元长在明本处得到付嘱之后,便隐居于天龙山的东庵,在那里回味当时的禅悦,不涉外缘。有一天,一条蛇白天来到庵前,围绕在他的座下,元长便给这蛇说三归五戒,致使蛇作礼拜姿势而去,元长也因此而“声光日显”。当时的笑隐大欣禅师住中天竺寺,他极力推荐元长出来弘法,加上当初的江浙行省丞相脱欢巳经主管宣政院事务,也派人礼请元长出山,但都被元长拒绝了。不久,诸山长老又一齐来劝请元长出山,元长揣测如此下去将为世所不容,因与弟子希升“杖锡踰涛江,而东至乌伤(在今浙江省义乌境内)之伏龙山”。到山之后,元长发现那里“山形如青莲华”,于是他“卓锡岩际”,立誓曰:“山若有水,吾将止焉!”顷刻之间,山泉冒出,“作白乳色”,元长便在一棵大树下栖止,是年正好是泰定四年(公元1327年)十月。

原先,伏龙山有一所圣寿禅寺,但寺院早巳无人住持,寺舍颓圮已久。当元长进人伏龙山之后,乡民都得了“有异僧来”的梦,于是结伴登山寻访,他们发现元长在大树下“晏坐不动”,便送上食物给元长。此后,当地财主楼如浚与楼一得两人,共同出资修建精舍以安顿元长。不久,便在圣寿禅寺的旧址上兴建大伽蓝,“重楼杰阁,端门广衍,辉映林谷”。一时之间,四方参学纷至沓来,“内而齐、鲁、燕、赵、秦、眺、闽、蜀,外而日本、三韩、八番、罗甸、交趾、琉球,莫不奔走膜拜,咨决心学,留者恒数百人。至有求道之切,断臂师前,以见志者。师各随其根性,而为说法,譬如一雨所施,大小根茎悉获沾润。《千岩和尚语录》中元长的开示语所载,当时的圣寿寺一般情况下常住众达三百至四百人之多,可见其规模之一斑。另据《塔铭》所载,在元长住持伏龙山圣寿寺期间,元王朝曾多次派重臣“降名香以宠嘉之”,江淮雄藩宣让王下令护持元长,镇南王亲自给伏龙寺题写寺额,元朝皇帝也降旨保护伏龙山圣寿寺,并给元长赐号“佛慧圆鉴大元普济大禅师”。

元顺帝至正十七年(公元1357年)六月十四,元长染有微疾,他于是沐浴更衣,会见大众,并书偈曰“平生饶舌,今日败阙;一句轰天,正法眼灭”,投笔而寂。其门人德亨、德馨等奉元长全身人塔,塔址就建在青松庵。元长不但随机开法,妙契禅旨,而且长于作文,与同省的大儒宋濂保持方外交达三十年之久。据宋濂在《塔铭》中所记,元长“丰颐美髯,才思英发,超越丑夷,顷刻千偈,包含无边妙义”。元长的《语录》与《和智觉拟寒山诗》若干首(今收语录中)等,据宋濂的《千岩禅师语录序》所载,皆由弟子嗣昭整理,于元长生前付梓流通于丛林。元长之法嗣有传记传世者,据《增集续传灯录》所记,有圣恩万峰(时蔚八唯庵德然与无相居士宋濂三人。

(二)千岩元长的禅法

元长的禅法在继承明本禅师传统的基础上,对高峰原妙禅师的禅法作了适当的回归。他在看话头方面,并不像明本那样单提赵州狗子中的“无”,主张可同时看其他话头;在禅修方面,他继承了原妙“本色道流”的传统,主张踏实修行;在禅法的修学方面,元长主张禅密圆融。原妙的禅法在经过明本的发展之后,到了元长这里又做了合理的回归,因而他承荷起了临济禅弘传的历史重任,使杨岐以来的法脉得以长久延伸。

1.提升自信,看住话头。元长的悟道是经明本提撕话头而实现的,因而在元长的禅法中,对看话头这一传统做了继承。在元长的语录中,叙述了他本人看话头得道的经验,他说老僧早年参数员尊宿,多教提无字话,有者道问在答处,答在问处;狗子无佛性、有业识,无业识,有佛性……既有有无,又有问答,要见赵州,远之远矣!又有道如一口剑相似,拟议则伤锋犯手,不拟议则丧身失命……卩此反复辗转,均不见性。直至中峰和尚给他无字话头,经过一番磨砺提撕之后,才因鼠翻猫碗的因缘得悟。是后,元长在开法之中,同样把看话禅当作接机的法门,善巧度人。

然而,元长对于学人所看的话头,并不像明本那样局限于赵州狗子的“无”,而是主张同时兼看其他话头。事实上,这样做对于接引不同根机的学人是非常有利的,而不同参学因缘的学人,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缘分选择不同的话头来参究。这样做,对于本来就堕人看话头歧路的禅法,显然做了恰当的修正。元长在《示寿禅人》中指出:“果欲到佛祖田地,须悟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与父母未生前话,狗子无佛性话,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话。无丝毫疑滞,无些子差错,尽平生力量捱将去,捱到露布极、伎俩尽、命根断,便是到佛祖田地也。”呼元长这里,无论是赵州“狗子佛性”话,抑或是“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话,或者是马祖“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话、沩山“父母未生前”话,都可以列人学人参究的话头之中。这样做,显然扩展了话头的题材范围,给不同参学因缘的学人有一个选择话头的余地。

为了挽救明本以来专看“狗子佛性”话头的偏颇,元长甚至还这样提出:“‘万法归一、一归何处’这八个字,是天目髙峰老祖自证自悟之后,又将这八个字教四海学者,个个令其自证自悟。无疑,元长在这里打出原妙这张牌,无非是要对丛林中始自明本的专注“赵州狗子”的偏颇作出纠正,因而才把原妙给搬了出来。本来,看话禅就已经远离了祖师禅教,而单一的看“狗子佛性”话,又把看话禅的题材给局限住了,使得原本活脱脱的禅法变得死板起来。因而,元长的这一纠正,对于拯救日益死板、行将衰败的禅教,实在是非常必要的。

与此同时,元长的看话禅又是建筑在提升学人自信的基础之上的,这一提法显然使得禅法朝祖师的禅教做了大幅度的回归。自达摩祖师的“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到三祖僧璨的《信心铭》,再到曹溪的“万法在自性”,均体现了禅宗提升学人自性,促使他们自觉自证自悟的原则。元长在平常往往这样开示学人:“诸佛诸祖只是你诸人自己,若信得及,无明纵有百千,大棒也打不着,有百千舌头也攒叹不及。何故?不见道第一句中荐得,堪与佛祖为师;如或未然,十二时中也须回光返照,看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是什么?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无是什么?如何是佛、麻三斤,是什么?……在这里,元长不只是主张把话头的题材拓展到云门宗洞山守初的“麻三斤”,而且还强调了看话头必须建立在学人“自信”的前提下。他的“诸佛诸祖只是你诸人自己”,无疑是对始自达摩以来的祖师禅法的合理回归,建立在自信基础之上的看话禅,显然比明本的单提“赵州狗子”进了一大步。

另一方面,元长在将看话头建立于自信的基础之上的同时,也对看话头的具体运作做了阐述。虽然说参禅“必欲尽师之道,求之于人,不若求之于己”,然而,在求之于己的过程中也许会遇到各种阻碍、会遇到各种困惑。因此,元长谆谆地劝勉学人说直下休去歇去,一念万年,千里万里无寸草处去,古庙里香炉去。到大休大歇田地,反观从前学得底,总是聪明知解、人我业识着。到这里,身心廓如太虚,觅佛祖禅道了不可得,觅人我业识是非生死若知解,纤毫形相皆不可得,然后为一切人师也。“不经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与其他修行门径一样,看话禅要开悟,也须经过一番艰难的磨砺,也须有向上一路的透脱。元长的这一提法,显然与原妙当年所再三强调的“本色道流”的参学主张是一脉相承的,这同时也是看话禅悟道的必经之路。

之.休歇狂心,痛处下手。在看话禅具体的运作之中,元长一直保持着踏实修行的作风,在这一点上,他与高峰禅师的道统是一脉相承的。在寻常的开示学人中,元长总是劝勉学人“向上一路,在你脚底”,充分体现了他踏实的禅修作风。在元长《语录》的开示语中,开卷就有元长这样的开示:“转山河国土归自己易,转自己归山河国土则难拈了也。父母未生前,道将一句来!”这则开示语单刀直人,把参究的目标直接指向了学人的自身,比起他之前那些禅师累赘的说教来,显然要直截了当得多。说透了,修行要改造自己确实很难,但这也是修行中最关键的一着,真正的大修行人也只是把缺憾的自我改造得完美而已。

在具体的禅修中,元长从休歇学人的“狂心”人手,这显然把握住了禅修的关键。他说:“狂心不息,随天上亦不称意,便成佛亦是虚头;狂心一息,便是佛也不要做,更说什么天堂、地狱!”3事实上,止息“狂心即学人向外驰求的那种妄心正是禅修得道的关键所在,也是禅修的真正着力之处。作为学人来说,若是狂心止息,自然离见道不远;另一方面,固然也无狂心不息而开悟的道理。在这里,元长的“狂心一息,便是佛也不要做,更说什么天堂地狱”,自然是要连学人所执着的求佛、求天堂的狂心也彻底打掉,如此下去才能究竟解脱。对此,元长还有这样的开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