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
白旗
来,跟著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著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著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著,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著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煞〈熬〉著,壅著,迸裂著,滚沸著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著,压迫著,挣扎著,汹涌著的声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嚎,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嚎……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嚎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沈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里,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
……
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嚎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沈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婴儿
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贴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奋挺著,纠旋著,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阵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时机;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
问谁
问谁?阿,这光阴的播弄
问谁去声诉,
在这冻沈沈的深夜,凄风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须用心的看守,
这活泼的流溪,
莫错过,在这清波里优游,
青脐与红鳍!”
那无声的私语在我的耳边
似曾幽幽的吹嘘,——
像秋雾里的远山,半化烟,
在晓风前卷舒。
因此我紧揽著我生命的绳网,
像一个守夜的渔翁,
兢兢的,注视著那无尽流的时光——
私冀有彩鳞掀涌。
但如今,如今只余这破烂的渔网——
嘲讽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怅望著不复返的时光:
泪依依的憔悴!
又何况在这黑夜里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个星芒下的黑影凄迷——
留连著一个新墓!
问谁……我不敢怆呼,怕惊扰
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搂抱——
阿,这半潮润的新坟!
这惨人的旷野无有边沿,
远处有村火星星,
丛林中有鸱鹗在悍辩——
此地有伤心,只影!
这黑夜,深沈的,环包著大地:
笼罩著你与我——
你,静凄凄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里摩挲!
正愿天光更不从东方
按时的泛滥:
我便永远依偎著这墓旁——
在沈寂里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边吐露,
苏醒的林鸟,
已在远近间相应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晓。
不久,这严冬过去,东风
又来催促青条:
便妆缀这冷落的墓宫,
亦不无花草飘飖。
但为你,我爱,如今永远封禁
在这无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无有春信:
我的是无边的黑夜!
冢中的岁月
白杨树上一阵鸦啼,
白杨树上叶落纷披,
白杨树下有荒土一堆:
亦无有青草,亦无有墓碑;
亦无有蛱蝶双飞,
亦无有过客依违,
有时点缀荒野的暮霭,
土堆邻近有青磷闪闪。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髅在坟底叹息;
舍手了也不得静谧,
髑髅在坟底饮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伤禽似的震悸着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着赤色的火焰——
却烧不尽生前的恋与怨。
白杨在西风里无语,摇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凉里寻味:
“从不享,可怜,祭扫的温慰,
有谁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一个噩梦
我梦见你——阿,你那憔悴的神情!——
手捧着鲜花腼腆的做新人;
我恼恨——我恨你的负心,
我又不忍,不忍你的疲损。
你为什么负心?我大声的诃问,——
但那喜庆的闹乐浸蚀了我的恚愤;
你为什么背盟?我又大声的诃问——
那碧绿的灯光照出你两腮的泪痕!
仓皇的,仓皇的,我四顾观礼的来宾——
为什么这满堂的鬼影与逼骨的阴森?
我又转眼看那新郎——阿,上帝有灵光!——
却原来,偎傍着我爱,是一架骷髅狰狞!
谁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褴褛的老头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冲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那儿能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黑!”
他拉——拉过了一条街,穿过了一座门,
转一个弯,转一个弯,一般的暗沈沈;——
天上不见一个星,
街上没有一个灯:
那车灯的小火
蒙着街心里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拉车的,这道儿那儿能这么的静?”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静!”
他拉——紧贴着一垛墙,长城似的长,
过一处河沿转入了黑遥遥的旷野;——
天上不露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晃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拉车的,怎么这儿道上一个人都不见?”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见!”
我骨髓里一阵子的冷——
那边青缭缭的是鬼还是人?
仿佛听着呜咽与笑声——
阿,原来这遍地都是坟!
天上不亮一颗星,
道上没有一只灯:
那车灯的小火
缭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着他的踉跄步;
“我说——我说拉车的喂!这道儿那……那儿有这么远?”
“可不是先生?这道儿真——真远!”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错了道儿没有!”
“谁知道先生!谁知道走错了道儿没有!”
我在深夜里坐着车回家,
一个不相识的褴褛他使着劲儿拉;
天上不明一颗星,
道上不见一只灯:
只那车灯的小火
袅着道儿上的土——
左一个颠播,右一个颠播,
拉车的跨着他的蹒跚步。
卡尔佛里
嘿,看热闹去,朋友!在那儿?
卡尔佛里,今天是杀人的日子;
两个是贼,还有一个——不知到底
是谁?有人说他是一个魔鬼;
有人说他是天父的亲儿子,
米赛亚……看那就是,他来了!
咦,为什么有人替他抗着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两个贼,
满头的乱发,眼睛里烧着火,
十字架压着他们的肩背!
他们跟着耶稣走着;唉,耶稣,
他到底是谁?他们都说他有
权威,你看他那样子顶和善,
顶谦卑——听着,他说话了!他说:
“父呀,饶恕他们罢,他们自己
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
我说你觉不觉得他那话怪,
听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黄头毛的贼,你看,好像是
梦醒了,他脸上全变了气色,
眼里直流着白豆粗的眼泪;
准是变善了!谁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妇女们!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着耶稣的后背,头也不包,
发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他们亲生
儿子;倒像明天太阳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犹太,法利赛,
法利赛,穿着长袍,戴着高帽,
一脸的奸相;他们也跟在后背,
他们这才得意哪,瞧他们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儿,你呢?
听他们还嚷着哪:“快点儿走,
上‘人头山’去,钉死他,活钉死他!”……
唉,躲在墙边高个儿的那个?
不错,我认得,黑黑的脸,矮矮的,
就是他该死,他就是犹大斯!
不错,他的门徒。门徒算什么!
耶稣就让他卖,卖现钱,你知道!
他们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着耶稣吃苦就有好几年,
谁知他贪小变了心,真是狗屎!
那还只前天,我听说,他们一起
吃晚饭,耶稣与他十二个门徒,
犹大斯就算一枚;耶稣早知道,
迟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让他卖;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饭时他说,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们的饿,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们的渴,
意思要他们逢着患难时多少
帮着一点:他还亲手舀着水
替他们洗脚,犹大斯都有分,
还拿自己的腰布替他们擦干!
谁知那大个儿的黑脸他,没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换钱:——
听说那晚耶稣与他的门徒
在橄榄山上歇着,冷不防来了,
犹大斯带着路,天不亮就干,
树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着来了,真恶毒,比蛇还毒;
他一上来就亲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号,耶稣就倒了霉,
赶明儿你看,他的鲜血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