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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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九二七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著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干著急

朋友,这干著急有什么用,

喝酒玩吧,这槐树下凉快;

看槐花直掉在你的杯中——

别嫌它:这也是一种的爱。

胡知了到天黑还在直叫

(她为我的心跳还不一样?)

那紫金山头有夕阳返照

(我心头,不是夕阳,是惆怅!)

这天黑得草木全变了形

(天黑可盖不了我的心焦;)

又是一天,天上点满了银

(又是一天,真是,这怎么好!)

秀山公园八月二十七日

俘虏颂

我说朋友,你见了没有,那俘虏:

拼了命也不知为谁,

提着杀人的凶器,

带着杀人的恶计,

趁天没有亮,堵着嘴,

望长江的浓雾里悄悄的飞渡;

趁太阳还在崇明岛外打盹,

满江心只是一片阴,

破着褴褛的江水,

不提防冤死的鬼,

爬在时间背上讨命,

挨着这一船船替死来的接吻;

他们摸着了岸就比到了天堂:

顾不得险,顾不得潮,

一耸身就落了地

(梦里的青蛙惊起,)

踹烂了六朝的青草,

燕子矶的嶙峋都变成了康庄!

干什么来了,这“大无畏”的精神?

算是好男子不怕死?——

为一个人的荒唐,

为几元钱的奖赏,

闯进了魔鬼的圈子,

供献了身体,在乌龙山下变粪?

看他们今儿个做俘虏的光荣!

身上脸上全挂着彩,

眉眼糊成了玫瑰,

口鼻裂成了山水,

脑袋顶着朵大牡丹,

在夫子庙前,在秦淮河边寻梦!

九月四日

此诗原投现代评论刊出后编辑先生来信,说他擅主割去了末了一段,因为有了那一段诗意即成了“反革命”,剪了那一段则是“绝妙的一首革命诗”,因而为报也为作者,他决意割去了那条不革命的尾巴!我原稿就只那一份,割去那一段我也记不起,重做也不愿意,要删又有朋友不让,所以就让它照这“残样”站着吧。

志摩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著: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了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秋虫

秋虫,你为什么来?人间

早不是旧时候的清闲;

这青草,这白露,也是兽:

再也没有用,这些诗材!

黄金才是人们的新宠,

她占了白天,又霸住梦!

爱情:像白天里的星星,

她早就回避,早没了影。

天黑它们也不得回来,

半空里永远有乌云盖。

还有廉耻也告了长假,

他躲在沙漠地里住家;

花尽着开可结不成果,

思想被主义奸污得苦!

你别说这日子过得闷,

晦气脸的还在后面跟!

这一半也是灵魂的懒,

他爱躲在园子里种菜,

“不管,”他说:“听他往下丑——

变猪,变蛆,变蛤蟆,变狗……

过天太阳羞得遮了脸,

月亮残阙了再不肯圆,

到那天人道真灭了种,

我再来打——打革命的钟!”

一九二七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