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著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干著急
朋友,这干著急有什么用,
喝酒玩吧,这槐树下凉快;
看槐花直掉在你的杯中——
别嫌它:这也是一种的爱。
胡知了到天黑还在直叫
(她为我的心跳还不一样?)
那紫金山头有夕阳返照
(我心头,不是夕阳,是惆怅!)
这天黑得草木全变了形
(天黑可盖不了我的心焦;)
又是一天,天上点满了银
(又是一天,真是,这怎么好!)
秀山公园八月二十七日
俘虏颂
我说朋友,你见了没有,那俘虏:
拼了命也不知为谁,
提着杀人的凶器,
带着杀人的恶计,
趁天没有亮,堵着嘴,
望长江的浓雾里悄悄的飞渡;
趁太阳还在崇明岛外打盹,
满江心只是一片阴,
破着褴褛的江水,
不提防冤死的鬼,
爬在时间背上讨命,
挨着这一船船替死来的接吻;
他们摸着了岸就比到了天堂:
顾不得险,顾不得潮,
一耸身就落了地
(梦里的青蛙惊起,)
踹烂了六朝的青草,
燕子矶的嶙峋都变成了康庄!
干什么来了,这“大无畏”的精神?
算是好男子不怕死?——
为一个人的荒唐,
为几元钱的奖赏,
闯进了魔鬼的圈子,
供献了身体,在乌龙山下变粪?
看他们今儿个做俘虏的光荣!
身上脸上全挂着彩,
眉眼糊成了玫瑰,
口鼻裂成了山水,
脑袋顶着朵大牡丹,
在夫子庙前,在秦淮河边寻梦!
九月四日
此诗原投现代评论刊出后编辑先生来信,说他擅主割去了末了一段,因为有了那一段诗意即成了“反革命”,剪了那一段则是“绝妙的一首革命诗”,因而为报也为作者,他决意割去了那条不革命的尾巴!我原稿就只那一份,割去那一段我也记不起,重做也不愿意,要删又有朋友不让,所以就让它照这“残样”站着吧。
志摩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著: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了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秋虫
秋虫,你为什么来?人间
早不是旧时候的清闲;
这青草,这白露,也是兽:
再也没有用,这些诗材!
黄金才是人们的新宠,
她占了白天,又霸住梦!
爱情:像白天里的星星,
她早就回避,早没了影。
天黑它们也不得回来,
半空里永远有乌云盖。
还有廉耻也告了长假,
他躲在沙漠地里住家;
花尽着开可结不成果,
思想被主义奸污得苦!
你别说这日子过得闷,
晦气脸的还在后面跟!
这一半也是灵魂的懒,
他爱躲在园子里种菜,
“不管,”他说:“听他往下丑——
变猪,变蛆,变蛤蟆,变狗……
过天太阳羞得遮了脸,
月亮残阙了再不肯圆,
到那天人道真灭了种,
我再来打——打革命的钟!”
一九二七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