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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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九二三(1)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漠漠的地与天;

赤膊的树枝,硬搅着北风光,——

一队队敢死的健儿,傲立在战阵前!

不留半片残青,没有一丝黏恋,

只拼着精光的筋骨;凝敛着生命的精液,

耐,耐三冬的霜鞭与雪拳与风剑,

直耐到春阳征服了消杀与枯寂与凶惨,

直耐到春阳打开了生命的牢监,放出一瓣的树头鲜!

直耐到忍耐的奋斗功效见,健儿克敌回家酣笑颜!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

满眼黄沙茫茫的地与天;

田里一只呆顿的黄牛,

西天边画出几线的悲鸣雁。

一月二十二

希望的埋葬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何处埋掩?

希望!我抚摩

你惨变的创伤;

这冷默的冬宵——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琤,

暮偎松茵的温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你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不幸的爱母,

思想一场空养的辛苦!

我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像那个情疯了的公主(注)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惝恍迷离,

毕竟是谁存谁死;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作埋葬!

(注)D’anunzio’s Dream of Autumn Morning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一小幅的穷乐图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拗里还黏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袴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向前捞捞,向后捞捞,两边捞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检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检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检了一块鲜肉骨头,今天熬

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二月六日

哀曼殊斐儿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小花篮

——送卫礼贤先生

一年前此时,我正与博生、通伯同游槐马与耶纳,访葛德西喇之故居,买得一小花篮,随采野草实之,今草已全悴,把玩不觉兴感,因作左诗。

(卫礼贤先生,通我国学,传翻甚力,其生平所最崇拜者,孔子而外,其邦人葛德是,今在北大讲葛德,正及其意大利十八月之留。)

我买一只小小的花篮,

杜陵人手编的蓝花的篮;

我采集一把青翠的小草,

从玫瑰园外的小河河边;

把那些小草装入了小篮:

小小的纪念,别有风趣可爱。

当年葛德自罗马归来,

载回朝旭似文化的光彩;

如今玫瑰园中清简的屋内,

贴近他创制诗歌的书案。

(rosen-garten在Weimer葛德制诗处)

留着个小小的纪念:非造像,

非画件,亦非是古代史迹:

一束罗马特产的鲜菜,

如今僵缩成一小撮的灰骸!

这一小撮僵缩的灰骸,

却最澄见他宏坦的诗怀!

我冥想历史进行之参差,

问何年这伟大的明星再来?

听否那黄海东海南海的潮声,

声声问华族的灵魂何时自由?

我自游槐马归来,不过一年,

那小篮里的鲜花,已成枯蜷;

我感怀于光阴造作之荣衰,

亦憬然于生生无已之循环;

便历尽了人间的悲欢变幻,

也只似微波在造化无边之海!

三月十六日

月下待杜鹃不来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月儿,你休学新娘羞,

把锦被掩盖你光艳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听她允许今夜来否?

听远村寺塔的钟声,

像梦里的轻涛吐复收,

省心海念潮的涨歇,

依稀漂泊踉跄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处是我恋的多情友;

风飕飕,柳飘飘,榆钱斗斗,

令人长忆伤春的歌喉。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我是个无依无伴的小孩,

无意地来到生疏的人间:

我忘了我的生年与生地,

只记从来处的草青日丽;

青草里满汜我活泼的童心,

好鸟常伴我在艳阳中游戏;

我爱啜野花上的白露清鲜,

爱去流涧边照弄我的童颜;

我爱与初生的小鹿儿竞赛,

爱聚砂砾仿造梦里的亭园;

我梦里常游安琪儿的仙府,

白羽的安琪儿,教导我歌舞;

我只晓天公的喜悦与震怒,

从不感人生的痛苦与欢娱;

所以我是个自然的婴孩,

误入了人间峻险的城围;

我骇诧于市街车马之喧扰,

行路人尽戴着忧惨的面罩;

铅般的烟雾迷障我的心府,

在人丛中反感恐惧与寂寥;

啊!此地不见了清涧与青草,

更有谁伴我笑语,疗我饥閤;

我只觉刺痛的冷眼与冷笑,

我足上沾污了沟渠的泞潦;

我忍住两眼热泪,漫步无聊,

漫步着南街北巷,小径长桥;

我走近一家富丽的门前,

门上有金色题标,两字“慈悲”;

金字的慈悲,令我欢慰,

我便放胆跨进了门槛;

慈悲的门庭寂无声响,

堂上隐隐有阴惨的偶像;

偶像在伸臂,似延似戏,

直骇我狂奔出慈悲之第;

我神魂惊悸慌张地前行,

转瞬间又面对“快乐之园”;

快乐园的门前,鼓角声喧,

红衣汉在守卫,神色威严;

游服竞鲜艳,如春蝶舞翩跹,

园林里阵阵香风,花枝隐现;

吹来乐音断片,招诱向前,

赤穷孩蹑近了快乐之园!

守门汉霹雳似的一声呼叱,

露出了我骇愧的两行急泪;

我掩面向僻隐处飞驰,

遭罹了快乐边沿的尖刺;

黄昏。荒街上尘埃舞旋,

凉风里有落叶在呜咽;

天地看似墨色螺形的长卷,

有孤身儿在踟蹰,似退似前;

我仿佛陷落在冰寒的阱锢,

我哭一声我要阳光的暖和!

我想望温柔手掌,偎我心窝,

我想望搂我入怀,纯爱的母;

我悲思正在喷泉似的溢涌,

一闪闪神奇的光,忽耀前路;

光似草际的游萤,乍显乍隐,

又似暑夜的飞星,窜流无定;

神异的精灵!生动了黑夜,

平易了涂径,这闪闪的光明;

闪闪的光明!消解了恐惧,

启发了欢欣,这神异的精灵:

昏沈的道上,引导我前进,

一步步离远人间进向天庭;

天庭!在白云深处,白云深处,

有美安琪敛翅羽,安眠未醒;

我亦爱在白云里安眠不醒,

任清风搂抱,明星亲吻殷勤;

光明!我不爱人间,人间难觅

安乐与真情,慈悲与欢欣;

光明,我求祷你引致我上登

天庭,引挈我永住仙神之境;

我即不能上攀天庭,光明,

你也照导我出城围之困;

我是个自然的婴儿,光明知否,

但求回复自然的生活优游;

茂林中有餐不罄的鲜柑野栗,

青草里有享不尽的意趣香柔……

五月六日

悲思

悲思在庭前——

不;但看

新萝憨舞,

紫藤吐艳,

蜂恣蝶恋——

悲思不在庭前。

悲思在天上——

不;但看

青白长空,

气宇晴朗,

云雀回舞——

悲思不在天上。

悲思在我笔里——

不;但看

白净长毫,

正待抒写,

浩坦心怀——

悲思不在我的笔里。

悲思在我纸上——

不;但看

质净色清,

似在靦盻,

诗意春情——

悲思不在我的纸上。

悲思莫非在我……

心里——

心如古墟,

野草不株,

心如冻泉,

冰结活源,

心如冬虫,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破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钜爪;

枣树兀兀的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沈沈的破庙;

雷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喊叫;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的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铁柝歌

铁柝,铁柝,铁柝,——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沈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霤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羸瘪的母狗,忍看著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梦好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一个祈祷

请听我悲哽的声音,祈求于我爱的神:

人间那一个的身上,不带些儿创与伤,

那有高洁的灵魂,不经地狱,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过刀山炮烙,闯度了奈何桥,

方有今日这颗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