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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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致陆小曼(3)

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谷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到不怨他,我怨的是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时他到舒服,你知道他本来是个不名一文的光棍,现在可大抖了,他做了MrsWilard Straight的老爷,她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个,在美国顶有名的。这小鬼不是平地一声雷,脑袋上都装了金了吗?我有电报给他,已经四天了,也不得回电,想是在蜜月里蜜昏了,那管得我在这儿空宕。

小曼你近来怎样?身体怎样?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发病,我的心好像也吊了下去似的。近来发不发?我盼望不再来了。你的心绪怎样?这话其实不必问,不问我也猜着。真是要命,这距离不是假的,一封信来回,至少得四十天,我问话也没有用,还不如到梦里去问吧!说起现在无线电的应用真是可惊,我在伦敦可以听到北京饭店礼拜天下午的音乐或是旧金山市政所里的演说,你说奇不奇?现在德国差不多每家都装了听音机,就是有限制(每天报什么时候听什么)并且自己不能发电,将来我想无线电话有了普遍的设备,距离与空间就不成问题了。比如我在伦敦,就可以要北京电话与你直接谈天,你说多Wonderful!

在曼殊斐儿坟前写的那张信片到了没有?我想另做一首诗。

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再娶了,也是一个有钱的女人。那虽则没有什么,曼殊斐儿也不会见怪,但我总觉得有些尴尬,我的东道都输了。你那篇Something Childish改好没有?

近来做些什么事?英国寒伧的很,没有东西寄给你,到了意大利再买好玩儿的寄给你,你乖乖的等着吧!

摩四月十日伦敦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

小曼:

适之的回电来后,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忧巴巴的只是盼着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见,难道你从四月十三写信以后,就没有力量提笔?适之的信是二十三,正是你进协和的第二天,他说等“明天”医生报告病情,再给我写信,只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寄出信,此时也该到了,真闷煞人!

回电当然是个安慰,否则我这几天那有安静日子过?电文只说“一切平安”,至少你没有危险了是可以断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样?进院后医治见效否?此时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动否?我都急切要知道,但急切偏不得知道,这多别扭!

小曼,这回苦了你,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没有?我想一定有的,因为我在这里只要上床一时睡不着,就叫曼,曼不答应,我就有些心酸,何况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这场病,我就不应离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是总希望你可以逃过,谁知你还是一样吃苦,为什么你不等着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生病?

这话问的没理我知道;我也不定会得侍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机会伴着你养病就是乐趣。你枕头歪了,我可以替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给你,你不厌烦我念书给你听,你睡着了我轻轻的掩上了门,有人送花来我给你装进瓶子去;现在我没福享受这种想像中的逸趣,将来或许我病倒了,你来伴我也是一样的。你此番病中有谁侍候着你?娘总常常在你身边,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适之大约总常来的,歆海也不会缺席的,慰慈不在,梦绿来否?翊唐呢?叔华两月来没有信,不知何故,她来看你否?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写下来也就忘了。

近来不说功课,不说日记,连信都没有,可见你病得真乏了。你最后倚病勉强写的那两封信字迹潦草,看出你腕劲一些也没有,真可怜,曼呀,我那时真着急,简直怕你死,你可不能死,你答应为我活着。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仇敌——病,那也得你用意志力来奋斗的,你究竟年轻,你的伤损容易养得过来的,千万不要过于伤感。病中面色是总不好看的,那也没法,你就少照镜子,等精神回来的时候,再自己看自己也不迟。你现在虽则瘦,还是可以回复你的丰腴的,只要你生活根本的改样。我月初连着寄的长信,应该连续的到了,但你的回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想着真急。适之说: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所以常在那里查问我;我寄中街的信不会丢不会漏吗?我一时急,所以才得适之电,请他告你,特别关照,盼望寄你的信只有你看见再没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不愿意叫人家随便讲闲话是真的。但你这回可真得坚决了,我上封信要你跟适之来欧,你仔细想过没有?这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

俗语说的快刀斩乱丝,再痛快不过的。我不愿意你再有踌躇,上帝帮助能自助的人,只要你站起来就有人在你前面领路。适之真是“解人”,要不是他,岂不是我你在两地着急,叫天天不应的多苦;现在有他做你的红娘,你也够荣耀,放心烧你的夜香吧!我真盼望你们师生俩一共到欧洲来,我一定请你们喝香槟接风,有好消息时,最好来电 Amexes Firenze 就可以到。

慰慈尚在瑞士,月初或到斐伦翠来,我们许同游欧洲,再报告你,盼望你早已健全,我永远在你的身边,我的曼!

适之替我问候不另。

摩五月二十六日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我唯一的爱龙,你真得救我了!我这几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样过的,一半是痴子,一半是疯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只想着我爱你,你知道吗?早上梦醒来,套上眼镜,衣服也不换就到楼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几百斤的石子压上了心去,一阵子悲痛,赶快回头躲进了被窝,抱住了枕头叫着我爱的名字,心头火热的浑身冰冷的,眼泪就冒了出来,这一天的希冀又没了。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睡着从此不醒,做梦到可以自由些。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这心惊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总觉得有什么事不曾做妥当或是你那里有什么事似的。龙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谁来救我?为什么你信寄得这样稀,笔这样懒?我知道你在家忙不过来,家里人烦着你,朋友们烦着你,等得清静的时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里日子过得容易,我这孤鬼在这里,把一个心悬在那里收不回来,平均一个月盼不到一封信,你说能不能怪我抱怨?龙呀,时候到了,这是我们,你与我,自己顾全自己的时候,再没有工夫去敷衍人了。现在时候到了,你我应当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别说得罪人,到必要时天地都得捣烂他哪!

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心里老是这怔怔的?我想你亲自给我一个电报,也不曾想着——我倒知道你又做了好几身时式的裙子!你不能忘我,爱,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你一定骂我不该这样说话,我也知道,但你得原谅我,因为我其实是急慌了。(昨晚写的墨水干了所以停的。)Z走后我简直是“行尸走肉”,有时到赛因河边去看水,有时到清凉的墓园里默想。这里的中国人,除了老K都不是我的朋友,偏偏老K整天做工,夜里又得早睡,因此也不易见着他。昨晚去听了一个Opera叫Tristan et Isolde。音乐,唱都好,我听着浑身只发冷劲,第三幕Tristan快死的时候,Iso从海湾里转出来拼了命来找她的情人,穿一身浅蓝带长袖的罗衫——我只当是我自己的小龙,赶着我不曾脱气的时候,来搂抱我的躯壳与灵魂——那一阵子寒冰刺骨似的冷,我真的变了戏里的Tristan了!

那本戏是最出名的“情死”剧Love Death,Tristan与Isolde因为不能在这世界上实现爱,他们就死,到死里去实现更绝对的爱,伟大极了,猖狂极了,真是“惊天动地”的概念,“惊心动魄”的音乐。龙,下回你来,我一定伴你专看这戏,现在先寄给你本子,不长,你可以先看一遍。你看懂这戏的意义,你就懂得恋爱最高,最超脱,最神圣的境界;几时我再与你细谈。

龙儿,你究竟认真看了我的信没有?为什么回信还不来?

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决不能再让你自己多过一半天糊涂的日子;我并不敢逼迫你做这样,做那样,但如果你我间的恋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碍;即使得渡过死的海,你我的灵魂也得结合在一起——爱给我们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抛弃才有大收成,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唯一的通道。我们有时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懒,不能姑息,不能纵容“妇人之仁”。现在时候到了,龙呀,我如果往虎穴里走(为你),你能不跟着来吗?

我心思维乱极了,笔头上也说不清,反正你懂就好了,话本来是多余的。

你决定的日子就是我们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着你的信号,你给W看了我给你的信没有?我想从后为是,尤是这最后的几封信,我们当然不能少他的帮忙,但也得谨慎,他们的态度你何不讲给我听听。

照我的预算在三个月内(至多)你应该与我一起在巴黎!

六月廿五日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居然被我急出了你的一封信来,我最甜的龙儿!再要不来,我的心跳病也快成功了。让我先来数一数你的信:(1)四月十九,你发病那天一张附着随后来的;(2)五月五号(邮章);(3)五月十九至二十一(今天才到,你又忘了西伯利亚);(4)五月二十五英文的。

我发的信只恨我没有计数,论封数比你来的多好几倍。在斐伦翠四月上半月至少有十封多是寄中街的;以后,适之来信以后,就由他邮局住址转信,到如今全是的。到巴黎后,至少已寄五六封,盼望都按期寄到。

昨天才写信的,但今天一看了你的来信,胸中又涌起了一海的思感,一时那说得清。第一,我怨我上几封信不该怨你少写信,说的话难免有些怨气,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但我一想起我的曼已是满身的病,满心的病,我这不尽责的□□□,溜在海外,不分你的病,不分你的痛,倒反来怨你笔懒。——咳,我这一想起你,我唯一的宝贝,我满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着你那里流去。我真恨不得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爱放在我心头热血最暖处窝着,再不让你遭受些微风霜的侵暴,再不让你受些微尘埃的沾染。曼呀,我抱着你,亲着你,你觉得吗?

我在斐伦翠知道你病,我急得什么似的;幸亏适之来了回电,才稍为放心了些。但你的病情的底细,直到今天看了你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的信才知道清楚。真苦了你,我的乖!真苦了你。但是你放心,我这次虽然不曾尽我的心,因为不在你的身旁,眼看那特权叫旁人享受了去;但是你放心,我爱!我将来有法子补我缺憾。你与我生命合成了一体以后,日子还长着哩,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充分酬报你的。不得你信我急,看你信又不由我不心痛。可怜你心跳着,手抖着,眼泪咽着,还得给我写信;那一个字里,那一句里,我不看出我曼曼的影子。你的爱,隔着万里路的灵犀一点,简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宝贝买不到这一点子不朽的精诚。——我今天要是死了,我是要把你爱我的爱带了坟里去,做鬼也以自傲了!你用不着再来叮嘱,我信你完全的爱,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阳;岂止,你早已成我灵魂的一部,我的影子里有你的影子,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你的心;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氧气;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曼,你连着要我回去。你知道我不在你的身旁,我简直是如坐针毡,那有什么乐趣?你知道我一天要咬几回牙,顿几回脚,恨不踹破了地皮,滚入了你的交抱;但我还不走,有我踌躇的理由。

曼,我上几封信已经说得很亲切,现在不妨再说个明白。

你来信最使我难受的是你多少不免绝望的口气。你身在那鬼世界的中心,也难怪你偶尔的气馁。我也不妨告诉你,这时候我想起你还是与他同住,同床共枕,我这心痛,心血都迸了出来似的!

曼,这在无形中是一把杀我的刀,你忍心吗?你说老太太的“面子”。咳!老太太的面子——我不知道要杀灭多少性灵,流多少的人血,为要保全她的面子!不,不;我不能再忍。曼你得替我——你的爱,与你自己,我的爱——想一想哪!不,不;这是什么时代,我们再不能让社会拿我们的血肉去祭迷信!Oh! come,love! assert your passion,let our love conquer;we can’t suffer any longer such degradation and humiliation退步让步,也得有个止境;来!我的爱,我们手里有刀,斩断了这把乱丝才说话。——要不然,我们怎对得起给我们灵魂的上帝!

是的,曼,我已经决定了,跳入油锅,上火焰山,我也得把我爱你洁净的灵魂与洁净的身子拉出来。我不敢说,我有力量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爱里;再不容迟疑,爱,动手吧!

我在这几天内决定我的行期,我本想等你来电后再走,现在看事情急不及待,我许就来了。但同时我们得谨慎,万分的谨慎,我们再不能替鬼脸的社会造笑话。有勇还得有智,我的计画已经有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六日

眉眉!

接续报告,车又误点,二时半近三时才到老站。苦了王麻子直等了两个钟头,下车即运行李上船。舱间没你的床位大,得挤四个人,气味当然不佳。这三天想不得舒服,但亦无法。

船明早十时开,今晚未有住处。文伯家有客住满,在君不在家,家中仅其夫人,不便投宿。也许住南开,稍远些就是。也许去国民饭店,好好的洗一个澡,睡一觉,明天上路。那还可以打电话给你。盼望你在家;不在,骂你。

奇士林吃饭,买了一大盒好吃糖,就叫他们寄了,想至迟明晚可到。现在在南开中学张伯苓处,问他要纸笔写信,他问写给谁,我说不相干的,仲述在旁解释一句:“顶相干的。”方才看见电话机,就想打,但有些不好意思。回头说吧,如住客栈一定打。这半天不见,你觉得怎样?好像今晚还是照样见你似的。眉眉,好好养息吧!我要你听一句话,你爱我,就该听话。晚上早睡,早上至迟十时得起身。好在扰乱的摩走了,你要早睡还不容易?初起一两夜许觉不便,但扭了过来就顺了。

还有更要紧的一句话,你得照做。每天太阳好到公园去,叫Lilia 伴你,至少至少每两天一次!

记住太阳光是健康唯一的来源,比什么药都好。

我愈想愈觉得生活有改样的必要。这一时还是糊涂,非努力想法改革不可。眉眉你一定得听我话;你不听,我不乐!

今晚范静生先生请正昌吃饭。晚上有余叔岩,我可不看了。文伯的新车子漂亮极了,在北方我所见的顶有 taste 的一辆,内外都是暗蓝色,里面是顶厚的蓝绒,窗靠是真柚木,你一定欢喜。只可惜摩不是银行家,眉眉没有福享。但眉眉也有别人享不到的福气对不对?也许是摩的臭美?

眉我临行不曾给你去看,你可以问Lilia老金,要书七号拿去。且看你,你连 Maugham 的“Rain”都没有看哪。

你日记写不写?盼望你写,算是你给我的礼,不厌其详,随时涂什么都好。我写了一忽儿,就得去吃饭。此信明日下午四五时可到,那时我已经在大海中了。告诉叔华他们准备灯节热闹。别等到临时。眉眉,给你一把顶香顶醉人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