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海家一小洋房,平屋甚整洁。湘玫理家看小孩,兼在大学教书,甚勤。因我来特为制新被褥,借得帆布床,睡客堂中,暖和舒服不让家中;昨夜畅睡一宵,今晨日高始起。即刻奚若,端升光临了。你昨夜能熬住不看戏否?至盼能多养息。
我事毕即归,弗念。阿哥已到否?为我候候。
此间天气甚好,十月小阳春也。
父母前叩安湘玫附候
孽擘十一月二十七日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七日
亲爱的:
离开了你又是整一天过去了。我来报告你船上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好久没有甜甜的睡了,这一时尤其是累,昨天起可有了休息了;所以我想以后生活觉得太倦了的时候,只要坐船,就可以养过来。长江船实在是好,我回国后至少我得同你去来回汉口坐一次。你是城里长大的孩子,不知道乡居水居的风味,更不知道海上河上的风光;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窄了,你身体坏一半也是离天然健康的生活太远的原故。你坐船或许怕晕,但走长江乃至走太平洋决不至于。因为这样的海程其实说不上是航海,尤其在房间里,要不是海水和机轮的声响,你简直可以疑心这船是停着的。昨晚给你写了信,就洗澡上床睡,一睡就着,因为太倦了,一直睡到今早上十点钟才起来。
早饭已吃不着,只喝一杯牛茶。穿衣服最是一个问题,昨晚上吃饭,我穿新做那件米色华丝纱,外罩春舫式的坎肩;照照镜子,还不至于难看。文伯也穿了一件艳绿色的绸衫子,两个人联袂而行,趾高气扬的进餐堂去。我倒懊恼中国衣带太少了,尤其那件新做蓝的夹衫,我想你给我寄纽约去。只消挂号寄,不会遗失的;也许有张单子得填,你就给我寄吧,用得着的。
还有人和里我看中了一种料子,只要去信给田先生,他知道给染什么颜色。染得了,让拿出来叫云裳按新做那件尺寸做,安一个嫩黄色的极薄绸里子最好;因为我那件旧的黄夹衫已经褪色,宴会时不能穿了。你给我去信给爸爸,或是他还在上海,让老高去通知关照人和要那料子。我想你可以替我办吧。还有衬里的绸裤褂(扎脚管的)最好也给做一套,料子也可以到人和要去,只是你得说明白材料及颜色。你每回寄信的时候不妨加上“Via Vancouver”,也许可以快些。
今天早上我换了洋服,白哔叽裤,灰法兰绒褂子,费了我好多时候,才给打扮上了,真费事。最糟是我的脖子确先从十四寸半长到了十五寸;而我的衣领等等都还是十四寸半,结果是受罪。尤其是瑞午送我那件特别 shirt,领子特别小,正怕不能穿,那真可惜。穿洋服是真不舒服,脖子、腰、脚、全上了镣铐,行动都感到拘束,那有我们的服装合理,西洋就是这件事情欠通,晚上还是中装。
饭食也还要得,我胃口也有渐次增加的趋向。最好一样东西是橘子,真正的金山橘子,那个儿的大,味道之好,同上海卖的是没有比的。吃了中饭到甲板上散步,走七转合一哩,我们是宽袍大袖,走路斯文得很。有两个牙齿雪白的英国女人走得快极了,我们走小半转,她们走一转。船上是静极了的,因为这是英国船,客人都是些老头儿,文伯管他们叫做retied burglars,因为他们全是在东方赚饱了钱回家去的。年轻女人虽则也有几个,但都看不上眼,倒是一位似乎福建人的中国女人长得还不坏。可惜她身边永远有两个年轻人拥护着,说的话也是我们没法懂的所以也只能看看。到现在为止,我们跟谁都没有交谈过,除了房间里的 boy,看情形我们在船上结识朋友的机会是少得很,英国人本来是难得开口,我们也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船上的设备和布置真是不坏;今天下午我们各处去走了一转,最上层的甲板是叫sun deck 可以太阳浴。那三个烟囱之粗,晚上看看真吓人。一个游泳池真不坏,碧清的水逗人得很,我可惜不会游水,否则天热了,一天浸在里面都可以的。健身房也不坏,小孩子另有陈设玩具的屋子,图书室也好,只是书少而不好。音乐也还要得,晚上可以跳舞,但没人跳。电影也有,没有映过。我们也到三等烟舱里去参观了,那真叫我骇住了,简直是一个China Town 的变相,都是赤膊赤脚的,横七竖八的躺着,此外摆有十几只长方的桌子,每桌上都有一两人坐着,许多人围着。我先不懂,文伯说了,我才知道是“摊”,赌法是用一大把棋子合在碗下,你可以放注,庄家手拿一根竹条,四颗四颗的拨着数,到最后剩下的几颗定输赢。看情形进出也不小,因为每家跟前都是有一厚叠的钞票;这真是非凡,赌风之盛,一至于此!还有一件奇事,你随便什么时候可以叫广东女人来陪,呜呼!中华的文明。
下午望见有名的鸟山,但海上看不见飞鸟。方才望见一列的灯火,那是长崎,我们经过不停。明日可到神户,有济远来接我们,文伯或许不上岸。我大概去东京,再到横滨,可以给你寄些小玩意儿,只是得买日本货,不爱国了,不碍吗?
我方才随笔写了一短篇《卞昆冈》的小跋,寄给你,看过交给上沅付印,你可以改动,你自己有话的时候不妨另写一段或是附在后面都可以。只是得快些,因为正文早已印齐,等我们的序跋和小鹣的图案了,这你也得马上逼着他动手,再迟不行了!再伯生他们如果真演,来请你参观批评的话,你非得去,标准也不可太高了,现在先求有人演,那才看出戏的可能性,将来我回来,自然还得演过。不要忘了我的话。同时这夏天我真想你能写一两个短戏试试,有什么结构想到的就写信给我,我可以帮你想想。我对于话剧是有无穷愿望的,你非得大大的帮我忙,乖囡!
你身体怎样,昨天早起了不太累吗?冷东西千万少吃,多多保重,省得我在外提心吊胆的!
妈那里你去信了没有?如未,马上就写。她一个人在也是怪可怜的。爸爸娘大概是得等竞武信,再定搬不搬;你一人在家各事都得警醒留神,晚上早睡,白天早起,各事也有个接洽,否则你迟睡,淑秀也不早起,一家子就没有管事的人了,那可不好。
文伯方才说美国汉玉不容易卖,因为他们不承认汉玉,且看怎样。明儿再写了,亲爱的,哥哥亲吻你一百次,祝你健安。
摩摩十七日夜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八日
亲爱的:
我现在一个人在火车里往东京去;车子震荡得很凶,但这是我和你写信的时光,让我在睡前和你谈谈这一天的经过。济远隔两天就可以见你,此信到,一定远在他后,你可以从他知道我到日时的气色等等。他带回去一束手绢,是我替你匆匆买得的,不一定别致;到东京时有机会再去看看,如有好的,另寄给你。这真是难解决,一面为爱国,我们决不能买日货,但到了此地看各样东西制作之玲巧,又不能不爱。济远说:你若来,一定得装几箱回去才过瘾。说起我让他过长崎时买一筐日本大樱桃给你,不知他能记得否。日本的枇杷大极了,但不好吃。白樱桃亦美观,但不知可口不?我们的船从昨晚起即转入——岛国的内海,九州各岛灯火辉煌,于海波澎湃夜色苍茫中,各具风趣。今晨起看内海风景,美极了,水是绿的,岛屿是青的,天是蓝的;最相映成趣的是那些小渔船,一个个扬着各色的渔帆,黄的、蓝的、白的、灰的,在轻波间浮游。我照了几张,但因背日光,怕不见好。饭后船停在神户口外,日本人上船来检验护照。我上函说起那比较看得的中国的女子,大约是避绑票一类,全家到日本上岸。我和文伯说这样好,一船上男的全是蠢,女的全是丑,此去十余日如何受得了。我就想像如果乖你同来的话,我们可以多么堂皇的并肩而行,叫一船人尽都侧目!大锋头非得到外国出,明年咱们一定得去西洋——单是为呼吸海上清新的空气也是值得的。
船到四时才靠岸,我上午发无线电给济远的,他所以约了鲍振青来接,另外同来一两个新闻记者,问这样问那样的,被我几句滑话给敷衍过去了,但相是得照一个的,明天的神户报上可见我们的尊容了。上岸以后,就坐汽车乱跑,街上新式的雪佛洛来跑车最多,买了一点东西,就去山里看雌雄泷瀑布,当年叔华的兄姊淹死或闪死的地方。我喜欢神户的山,一进去就扑鼻的清香,一般凉爽气侵袭你的肘腋,妙得很。一路上去有卖零星手艺及玩具的小铺子,我和文伯买了两根刻花的手杖。我们到雌雄泷池边去坐谈了一阵,暝色从林木的青翠里浓浓的沁出,飞泉的声响充满了薄暮的空山:这是东方山水独到的妙处。下山到济远寓里小憩;说起洗澡,济远说现在不仅通伯敢于和别的女人一起洗,就是叔华都不怕和别的男性共浴,这是可咋舌的一种文明!
我们要了大葱面点饥,是葱而不臭,颇入味。鲍君为我发电报,只有平安两字,但怕你们还得请教小鹣,因为用日文发要比英文便宜几倍的价钱。出来又吃鳗饭,又为鲍君照相(此摄影大约可见时报)。赶上车,我在船上买的一等票,但此趟急行车只有睡车二等而无一等,睡车又无空位,怕只得坐这一宵了。明早九时才到东京,通伯想必来接。后日去横滨上船,想去目光或箱根一玩,不知有时候否,曼,你想我不?你身体见好不?你无时不在我切念中,你千万保重,处处加爱,你已写信否?过了后天,你得过一个月才得我信,但我一定每天给你写,只怕你现在精神不好,信过长了使你心烦。我知道你不喜我说哲理话,但你知道你哥哥爱是深入骨髓的。我亲吻你一千次。
摩摩十八日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四日
眉眉:
我说些笑话给你听:这一个礼拜每晚上,我都躲懒,穿上中国大褂不穿礼服,一样可以过去。昨晚上文伯说:这是星期六,咱们试试礼服罢。他早一个钟头就动手穿,我直躺着不动,以为要穿就穿,那用着多少时候。但等到动手的时候,第一个难关就碰到了领子;我买的几个硬领尺寸都太小了些,这罪可就受大了,而且是笑话百出。因为你费了多大劲把它放进了一半,一不小心,它又 out 了!简直弄得手也酸了,胃也快翻了,领子还是扣不进去。没法想,只得还是穿了中国衣服出去。今天赶一个半钟点前就动手,左难右难,哭不是,笑不是的麻烦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它扣上了。现在已经吃过饭,居然还不闹乱子,还没有 out!这文明的麻烦真有些受不了。到美国我真想常穿中国衣,但又只有一件新做的可穿,我上次信要你替我去做,不知行不?
海行冷极了,我把全副行头都给套上,还觉得凉。天也阴凄凄的不放晴;在中国这几天正当黄梅,我们自从离开日本以来简直没见过阳光,早晚都是这晦气脸的海和晦气脸的天。甲板上的风又受不了,只得常常躲在房间里。唯一的消遣是和文伯谈天。这有味!我们连着谈了几天了,谈不完的天。今天一开眼就——喔,不错,我一早做一个怪梦,什么 Freddy 叫陶太太拿一把棍子闹着玩儿给打死了——一开眼就检到了Society Lady的题目瞎谈,从唐瑛讲到温大龙(one dollar),从郑毓秀讲到小黑牛。这讲完了,又讲有名的姑娘,什么爱之花、潘奴、雅秋、亚仙的胡扯了半天。这讲了,又谈当代的政客,又讲银行家、大少爷、学者,学者们的太太们,什么都谈到了。
曼!天冷了,出外的人格外思家。昨天我想你极了,但提笔写可又写不上多少话;今天我也真想你,难过得很,许是你也想我了。这黄梅时阴凄的天气谁不想念他的亲爱的?
你千万自己处处格外当心——为我。
文伯带来一箱女衣,你说是谁的?陈洁如你知道吗?蒋介石的太太,她和张静仁的三小姐在纽约,我打开她箱子来看了,什么尺呀,粉线袋、百代公司唱词本儿、香水、衣服,什么都有。等到纽约见了她,再作详细报告。
今晚有电影,Billie Dove的,要去看了。
摩摩的亲吻六月二十四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五日
明天我们船过子午线,得多一天。今天是二十五,明天本应二十六,但还是二十五;所以我们在船上的多一个礼拜一,要多活一天。不幸我们是要回来的,这检来的一天还是要去掉的。这道理你懂不懂?小孩子!我们船是向东北走的,所以愈来愈冷。这几天太太小姐们简直皮小氅都穿出来了。但过了明天,我们又转向东南,天气就一天暖似一天。到了Victoria 就与上海相差不远了。美国东部纽约以南一定已经很热,穿这断命的外国衣服,我真有点怕,但怕也得挨。
船上吃饱睡足,精神养得好多,面色也渐渐是样儿了。不比在上海时,人人都带些晦气色。身体好了,心神也宁静了。
要不然我昨晚的信如何写得出?那你一看就觉得到这是两样了。上海的生活想想真是糟。陷在里面时,愈陷愈深;自己也觉不到这最危险,但你一跳出时,就知道生活是不应得这样的。
这两天船上稍为有点生气,前今两晚举行一种变相的赌博:赌的是船走的里数,信上说是说不明白的。但是 auction Sweep一种拍卖倒是有点趣味——赌博的趣味当然。我们输了几块钱。今天下午,我们赛马,有句老话是:船顶上跑马,意思是走投无路。但我们却真的在船上举行赛马了。我说给你听:地上铺一条划成六行二十格的毯子,拿六只马——木马当然,放在出发的一头,然后拿三个大色子掷在地上;如其掷出来是一二三,那第一第二第三三个马就各自跑上一格;如其接着掷三个一点,那第一只马就跳上了三步。这样谁先跑完二十格,就得香槟。买票每票是半元,随你买几票。票价所得的总数全归香槟,按票数分得,每票得若干。比如六马共卖一百张票,那就是五十元。香槟马假如是第一马,买的有十票,那每票就派着十元。今天一共举行三赛,两次普通,一次“跳浜”;我们赢得了两块钱,也算是好玩。
第二个六月二十五:今天可纪念的是晚上吃了一餐中国饭,一碗汤是鲍鱼鸡片,颇可口,另有广东咸鱼草菇球等四盆菜。我吃了一碗半饭,半瓶白酒,同船另有一对中国人;男姓李,女姓宋,订了婚的,是广东李济深的秘书;今晚一起吃饭,饭后又打两圈麻将。我因为多喝了酒,多吃了烟,颇不好受;头有些晕,赶快逃回房来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