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的《中学生》里曾有过一回“中学生国文程度的讨论”,可惜参加的人不很多,讨论得不够详细、切实。自己虽离开中学教职多年,但一直担任着大学一年级的国文,大学一年级生差不多全是高中毕业生,因此我对于这个问题是很留心的。现在想说说个人的意见。
社会上一般的看法是,近年来中学生的国文程度低落了。
而且不但中学生如此,大学毕业生似乎也是如此。去年高考放榜后,考选委员会副委员长沈士远先生对中央社记者谈话,曾说到考生“国文之技术极劣,思路不清”,便指的大学毕业生而言。“技术极劣,思路不清”就是“低落”的说明。一般所谓“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意思大约也不出乎这两句话;也许还得加上“别字多”、“字迹不整洁”两个项目。他们的判断大致根据考卷、报告、文课、条告、书信这几样,显然只从写作着眼;他们的标准大致是文言——倒不是古文,而是应用的文言。
所谓“近年来中学生的国文程度低落”,自然意在与前几年的中学生相比。但没有人指出年代的分界;我们问,中学生的国文程度从什么时候才低落起来的呢?我想要是拿民八的“五四”运动作分界,一般人也许会点头罢?他们觉得,从那时候起,中学校一般的课业训练比从前松弛得多,国文科似乎也不能例外。单就中学生的文言写作而论,“五四”运动以来,确有低落的情形,我承认这个。但这种低落有它特殊的原因,和学校里训练的宽严好像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原来“五四”以前的中学生,入学校之先,大都在家里或私塾里费过几年工夫,背诵过些古文,写作过些窗课——不用说是文言。这些是他们国文的真正底子。到了中学里,他们之中有少数能写出通顺的文言,大半靠了这点底子,中学校的国文教师,就一般而论,“五四”以前只有比“五四”以后差些,那些秀才举人作教师,决不能在一星期几小时里教学生得多少益处。学生在入学校之先没有写通文言,到了中学,除非自己对国文特别有兴趣,自己摸索到门径,毕业的时候大概还是不能写通文言的。但背古文,作窗课,都是科举的影响的残存。到了“五四”以后,这种影响渐渐消失,学生达到学龄,就入学校,不再费几年工夫去先学文言;这些学生是没有国文底子的。在中学的阶段里,教师渐渐换了新人,讲解比秀才举人清楚些,但只知讲解,不重训练,加上文言之外,还得学白话,文言教材又是各体各派,应有尽有,不像旧日通用的《古文观止》等教本,只选几体,只宗一派。学生负担加重,眼花撩乱,白话且等下文再论,文言简直是不知所从;训练既不严,范文又杂乱,没有底子的人又怎样写得通顺呢?程度低落,是必然的。
可是低落的只是文言的写作,白话尽管在这样情形之下,还是有长足的进展。前几年一般人还相信,必须写得好文言的,才写得好白话;因为新文学运动前期的作者,大都是半路出家,确是文言白话都会写的。但近些年青年作者出现的不少,我们从不曾见过他们写文言;偶然还见过一两位写的文言很糟,远不如他们写的白话。可见白话必须有文言作底子那意念并不是真理。这些青年作者多一半是大学生,但他们大概都曾经过中学的时代;在那时代,他们白话的写作已有了相当的样子,相当的底子,不过到了大学,才逐渐成熟罢了。在现时一般中学国文教学情形之下,这些学生得益于教师的也很少。他们的成就大部分从课外阅读和课外练习得来;他们读著译的小说,读各种杂志,文艺的,非文艺的;他们写作小说、散文、论文,登在校内或校外的刊物上。他们表现了自己,有了读者,甚至于还有了倾慕的人;这些鼓励他们那样作,却并不是教师的力量。不过在所有的中学生中,白话的写作有相当样子的,究竟还是少数,正和从前中学生文言写得通顺的也只是少数一样。
现在中学生和从前中学生还有一点不同,就是说话的能力增进了。现在中学生比从前中学生会说话得多,而且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从前的国文教师会演讲的少,学生在说话上也得不到益处。“五四”以后换了一些新人的教师,一般的演讲能力,比从前教师强得多,学生耳濡目染,自然会受影响。
再则,白话文的流行也帮助说话不少。白话文虽然并不完全从说话发展,而夹着许多翻译的调子,但事实上暗示了种种说话的新方法,增进了一般说话的能力——在年轻的易塑性的中学生,尤其如此。更重要的,从“五四”运动以来,学生不断地做着向民众宣传的工作,这给了很好的机会让他们练习说话。中学生当然不是例外。部定的中学国文课程标准,虽也列着演说和辩论一项,但实施的似乎还少;中学生的说话能力,又是在课外自己训练出来的。
中学生写不通文言,大概有四种情形,第一是字义不明,因此用字不确切,或犯重复的毛病。如“枝叶扶疏,脱叶遍地”①,上半说繁茂,下半说凋零,恰好相反。这句子的作者是将“扶疏”当作“稀疏”用了,所以致此。又如“至于在园内跋涉,多以自行车代步”,作者用“跋涉”其实只是“往来”的意思。又如“也未如不无谬见”,只能说“也未始非谬见”或“也不无谬见”。第二是成语错误。这又分为割裂和乱用。如“扫穴犁庭”变为“荡扫犁穴”,便不能成句。又如“发纵指示”变为“唆使指纵”,虽勉强可解,却不是味儿。这是割裂。又如“若文学革命,今后之文学倾向,及所谓普罗文学,汗牛充栋,接受为忙”,“文学革命”等都是抽象的概念,怎样可以“汗牛充栋”呢?
这是乱用。一方面乱用,一方面当用不用,如不说“一举两得”,却说“一举而二美”,多寒伧!这都是不求甚解,不重记诵之故。第三是句式不熟,虚字不通也算在这类里。如“奇矣哉,同为人类,不但言语之不相知,而风俗亦殊不同”,这句的毛病很多,这儿只想指出那“之”字是不合式的。又如“夫博物院者,乃集各种不经见有价值之物所以博览于众者也”,“所”字显然不合式,“博览于众”该说“供众览”,“不经见”、“有价值”之间,该有“而”字。又如“雪游北海”这个文题,实在不成一句话。“雪”下加个“中”字便成。又如“尽掬区诚,誓为后盾”,上半也不成语,大约是“谨掬愚诚”的意思。
第四是体例不当,也就是不合口气。如给朋友的信,“兹将敝校情形报告一二,能乐闻乎?”“能乐闻乎?”就是“你能够高兴地听着吗?”像是在吵架了;该说“殆亦兄所乐闻乎?”或“想亦兄所乐闻也。”又如拟贺傅作义将军克复百灵庙电,“尚望鼓其余勇,灭此丑类!”“尚望”“鼓其余勇”都是平行下行的口气,不能用于尊敬的人。同题,“匪愧吴三桂,且惭史阁部,往古未有,现时所无,民族之宝,国家之魂!”首二语并不成句,并且比拟不伦;中二语太夸张,不会措词,不合体例。同题快邮代电,“本校同学皆相顾而言曰:‘政府抗日,不吾欺也。我失地之收复,国史之重光有日矣!且百灵庙地势之险要,进可攻,退可守;今既被我军收复,伪匪不易得逞矣。’”除第三个“之”字不合式以外,全段儿文绉绉的,口罗里口罗嗦的,满不是“快邮代电”的样子。这类应用文的体例本需要熟练,学生们写不合式,也在意料之中。
以上所论四种情形,也只以应用的文言为标准。但所谓应用的文言,“应用”的日子大概不会很长久了,据我看。现在应用这种文言的,报纸是大宗,其次公文,其次电报和书信。但报纸用白话,胡适之先生早就在提倡;只因办报的人总怕篇幅太多,印刷太贵,不愿马上全改成白话。可是这些年来,除了电讯和新闻还守着文言的阵地外,社论、通讯、特写等等,都渐渐在用白话了。公文加标点符号,也是改白话的先声。而政府文告,譬如:蒋委员长的许多告国人书,已经全用白话。电报因为按字计费,文言可以省些,用白话的似乎还没有。但若有人将电文里需要常用的字句编成简括的程式,成为电报汇编之类,便可解决这个困难。书信已经有用白话的,但因文言信有许多程式,可以省事,中年以上的人还是用文言的多些。这里可以看出,白话没有能普遍的应用,程式化不够这一层关系很大。若有些人向这方面努力,试造种种应用程式,让大家试用,逐渐修正,白话不久便可整个儿取文言而代之,文言便真死了。这种需要现在已经越来越大。现在是青年的时代,青年自然乐意用白话,而大部分的青年文言的训练太差,也是用白话便易。文言的死亡,和白话的普遍应用,是事所必至,是计日可待的。
因此,我觉得中等学校里现在已经无须教学生学习文言的写作。在有限的作文时间里,教学生分出一部分来写作文言,学生若没有家庭的国文底子或特殊兴趣与努力,到了毕业,是一定不会写通文言的。不但不能写通文言,白话写作,因为不能专力的缘故,也不能得着充分的发展。若省下学习文言写作的时间与精力,全用在学习白话的写作上,一般学生在中学毕业的时候,大概可以写出相当流畅的白话了。拿这种白话写应用的文件,大概比现时的中学毕业生用他们的破文言写出的会像样得多。思路总该清楚些,技术也该比较好些。那时候社会上一般人也许不至于老嚷着“中学生国文程度低落”了。社会上一般人大概只注重应用,文言也行,白话也行,只要流畅就好。这时代的他们,似乎已经没有“非文言不可”的成见了。过去他们拿应用的文言作批评的标准,只因为应用的文件多是文言写的;若是白话写的应用文件多了,他们的标准自然会跟着改变的。
照现在的情形看,一般中学生白话的写作也有很多的毛病。固然,比起他们的文言来,他们的白话确是好得多;比起从前有底子的中学生的文言,他们的白话在达意表情上也许还高些,至少不会不如那些个。可是就白话论白话,他们的也还脱不掉那技术拙劣,思路不清的考语;而思路不清更是要不得的现象,一般学生的写作往往抓不住题目,他们往往写下些不是支离便是宽泛的费话,在开篇时尤其如此。此外,层次的杂乱,意思的不贯联,字句的重复,也触目了然。
这些原是古今中外一般初学写作的学生的通病,不是写作白话文才有这种种情形。但毛病总是毛病是事实。就白话的写作说,这些毛病一是由于阅读太少或不仔细,二是由于过分依赖说话。由于阅读太少或不仔细,不能养成阅读的——眼的,不全是耳的——客观的标准,便只能用说话作标准——全是耳的——来阅读自己的写作。但说的白话和写的白话绝不是一致的;它们该各有各的标准。说的白话有声调姿势表情衬托着,字句只占了一半。写的白话全靠字句,字句自然也有声调,可并不和说话的声调完全一样,它是专从字句的安排与组织里生出来的。字句的组织必得在文义之外,传达出相当于说话时的声调姿势表情来,才合于写作的目的。现在学生写白话,却似乎只直率的将说话搬到纸上,不加调制。
缺少了声调姿势表情的说话,无怪乎乱七八糟的。这便是思路不清的现象;从不加调制那一层说,也便是技术拙劣的现象。当然也有说话时就思路不清的;但相信在现时写作思路不清的学生当中,这种思路根本不清的,究竟是少数。还有一层,我知道“五四”以后有许多中学国文教师在授课时,讲书少,说不相干的闲话多。这也给学生思路坏影响。
思路不清在学生写作的说明文和议论文里更为显见。说明文和议论文需要相当广的阅读和相当广的经验,在初学写作的年轻的学生,确乎比叙述描写各体难些。这里大部分是抽象观念的结合,思想力还未充分发展的青年,组织那些抽象观念,确是不易的。思路不清的毛病更为显见,也是当然。
但是叙述、说明、议论三体都是应用文的底子;不会写作说明文和议论文,怎样能写作许多应用的文件呢?现在的学生只知注重创作,将创作当作白话文唯一的正确的出路;就是一般写作的人,也很少着眼在白话应用文的发展上。这是错的。白话已经占领了文学,也快占领了论学论政的文字;但非得等到它占领了应用文,它的任务不算完成。因为现在学生只知注重纯文学的创作,将论学论政的杂文学列在第二等,将应用文不列等,所以大多数不能将白话应用在日常人事上,也无心努力于它的程式化。他们不长于也不乐于写作说明文和议论文,一半也是这个缘故,这样学习白话的写作,是不切实的。说明文和议论文虽然难些,却不妨小处下手,从切近的熟悉的小题目下手。这两体最容易见出思路不清的毛病。
从一方面看,也是好处;因为别人指点,自己揣摩,也能容易些——只要有人肯指点,自己肯揣摩。
只要中学生不必分心力学习文言的写作,白话文写作的这些毛病,便可得工夫逐渐矫正起来,我相信。矫正的方法固然在多写作,多指点,多修改;但还得多作分析的练习。分析的练习,或拿句作单位,或拿节作单位,或拿全篇大纲作单位。这样,可以集中心力在这个那个小节上。小节弄清楚了,整篇也便容易清楚了。再则,练习可用别人的文字或学生自己写出的文字作材料;这样,便让他们容易从比较里见短长,知道以后应该怎样作。这比只是让他们自己捉摸看不见的自己,也该好些。傅东华先生给商务编的《复兴初中国文教科书》便列着许多很好的分析的练习的题目,可惜试用的教师太少。这里需要教师的努力;学生课外是不会去自己动手的。现在的中学国文教师负担的工作太重,我也知道;但若一学期教学生作一两回练习,代替作文,教师并不至于太多费时间,我想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不过写作和诵读是关联着的;诵读可以帮助思想和写作技术的进步。怎样诵读才可以如此呢?课内讲读和课外阅读该怎样,能怎样进行呢?文言是不是必要的教材,诗歌是不是必要的教材呢?纯文学和杂文学该怎样分配呢?这些问题都很值得检讨。但这里篇幅有限,只好以后更端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