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朱自清作品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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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论教本与写作(2)

这时期写作训练是有切近的目标的。早期的中学校章程里似乎没有课程标准。那时一般人对于国文课程的看法,一半恐怕还是科举的,一半或少数也许看作做人的训练的一部分。后来教育部定出了课程标准,国文课程的目标有一条是,“养成用语体文及语言(初中)以及文言文(高中)叙事、说理、表情、达意之技能”。这是写作的目标。课程标准里自然只能定到这个地步,但对于一般中学生,这里所定的还嫌广泛些。早期一般中学生的练习写作,是没有切近的目标的;他们既鄙弃科举的观念,也不明白做人的训练的意念。他们练习写作只是应付校章;这中间自然不少只图敷衍塞责的。但那时学校的一般管理还严,学生按时练习写作的究竟还是多数。“五四”运动以后,一般学校的管理比较松懈起来,有些国文教师,以及许多学生,对于写作练习都有偷懒的情形,往往有一学期只作文一二次的。有时教师连这一两回作文都不改,只悄悄的没收,让它们散失了去。可是另一面也有许多学生自己找着了写作的目标,就是创作,高兴的写下去;或按教师规定的期限,或只管自己写下去。一般的说,这二十年来中学生的白话文——特别是记叙文、抒情文方面——确有不小的进步,虽然实际上进步的还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找着了创作这个切近的目标,鼓起兴趣,有所为的写作,才能如此。

训练学生写作而不给他们指示一个切近的目标,他们往往不知道是为了给谁读的。当然,他们知道写了是要给教师读的;实际也许只有教师读,或再加上一些同学和自己的父兄。但如果每回写作真都是为了这几个人,那么写作确是没有多大趣味。学生中大约不少真会这样想,于是乎不免敷衍校章、潦草塞责的弊病,可是学生写作的实际的读者虽然常只是这几个人,假想的读者却可以很多。写作练习大部分是拿假想的读者作对象,并非拿实际的读者作对象。只有在“暑假回家写给教师的信”、“给父亲的信”、“给张同学的信”一类题目里,这些实际的读者同时成为假想的读者。假想的读者除了父兄、教师、亲近的同学或朋友外,还有全体同学、全体中学生、一般青年人、本地人士、各社团、政府、政府领袖、一般社会,以及其他没数到的。

写作练习是为了应用,其实就是为了应用于这种种假想的读者。写作练习可以没有教师,可不能没有假想的读者。一向的写作练习都有假想的读者。清末民初的家庭教子弟写作古文,假想的读者是一般的社会和考试官。中学生练习写作,假想的读者通常是全体同学或一般社会。如“星期日远足记”之类,便大概是假定给全体同学读的。可是一般的师生都忽略了假想的读者这个意念。学生写作,不意识到假想的读者,往往不去辨别各种体裁,只马马虎虎写下去。等到实际应用,自然便不合式。拿创作做写作目标,假想的读者是一般社会。但是只知道一种假想的读者而不知道此外的种种,还是不能有辨别力。上文引的叶先生所说的学生的信便是一例。不过知道有假想的读者的存在,总比马马虎虎不知到底写给谁读的好些。

我觉得现在中学生的写作训练该拿报纸上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作切近的目标,特别是报纸上的文字。报纸上的文字不但指报纸本身的新闻和评论,并包括报纸上登载的一切文件——连广告在内——而言。这有三种好处。第一,切用,而且有发展;第二,应用的文字差不多各体都有;第三,容易意识到各种文字的各种读者。而且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写作都可以用这个目标——近些年报纸上种种特写和评论用白话文的已经不少。因为报纸上登载着各方面的文件,对象或宽或窄,各有不同,口气和体裁也不一样,学生常常比较着看,便容易见出读者和文字的关系是很大的,他们写作时也便渐渐会留心他们的假想的读者。报纸和杂志上却少私人书信一体,这可以补充在教材里。报纸上和杂志上的文字的切用,是无须说明的。至于有发展,是就新闻事业看。新闻事业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从事于新闻或评论的写作,或起草应用的文件登在报纸或杂志上,也是一种骄傲,值得夸耀并不在创作以下。现在已经有少数的例子,长江先生是最知名的。这不能单靠文字,但文字是基本的工具。这种目标可以替代创作的目标,它一样可以鼓起学生的兴趣,教他们觉得写作是有所为的而努力做去。

也许有人觉得“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往往粗率浮夸,拿来作目标,恐怕中学生写作会有“每况愈下”之势。这未免是过虑。报纸和杂志上的文字,粗率浮夸固然是不免的,但文学作品里也未必没有这种地方。且举英文为例,浮勒尔兄弟(Fowler)合著的《英文正宗》(TheKing’s English)里便举出了许多名家的粗率浮夸的句子,这是一。报纸杂志上也有谨慎亲切的文字,这是二。近些年报纸进步,有一些已经注意它们的文字,这是三。学生“取法乎上”,尽可以多读那些公认的好报纸好杂志。在这些报纸杂志里,他们由于阅读的经验,也会辨别那些文字是粗率浮夸的,那些不是的。

况且报纸杂志只是课外读物。我只说拿报纸杂志上的文字作目标,并没有说用它们为教材;教材固然也可以从报纸和一般杂志上选一些,可是主要的并不从它们选出。文言教材,上文已详论。我所推荐的梁、蔡两位先生的书原来倒差不多都是杂志上的文字。不过他们写作的训练有深厚的基础,即使有毛病,也很少。白话文教材,下节还要申论。我不主张多选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作教材,主要的原因是这些文字大部分有时间性,时过境迁便无意味。再有,教材不单是写作的榜样或范本,还得教学生了解本国固有文化和养成欣赏文学的兴趣,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差不多都是有时间性的,自然不能有这两种效用。但是这些文字用来做学生写作的目标,却是亲切有效的。学生大概都读报纸杂志。让他们明白这些里面的文字便是他们写作的目标,他们会高兴的一面运用教材所给予他们的训练,一面参照自己阅读报纸杂志的经验,努力学习。这些学生将来还能加速报纸和杂志上的文字的进步。

报纸杂志上说明文和议论文很多,也可以多少矫正现阶段国文教学偏枯的毛病。课程标准里定的说明文和议论文的数量不算太少,但适当的教材不容易得着。文言的往往太肤廓,或太琐碎。白话文更难,既少,又深而长;教材里所选的白话文说明文和议论文多半是凑数的。学生因为只注意创作,从教材里读到的说明文和议论文又很少合他们的脾胃或程度的,也就不愿意练习这两体的写作。有些学生到了大学一年级,白话记叙文可以写通,这两体却还凌乱庞杂,不成样子;文言文也是记叙体可看些。若指出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是他们写作的目标,他们也许多注意报纸杂志上说明文和议论文而渐渐引起兴趣。那些文字都用现代生活作题材,学生总该觉得熟悉些、亲切些;即使不能完全了解,总不至于摸不着头脑。一面在写作练习里就他们所最熟悉的生活当中选出些说明文和议论文的题目,让他们能够有话说,能够发挥自己的意见,形成自己的判断,不至于苦掉笔头。

中学生并不是没有说明和议论的能力,只看他们演说便可知道。中学生能演说的似乎不少,可是能写作说明文和议论文的确很少。演说的题目虽大,听者却常是未受教育或少受教育的民众,至多是同等的中学生,说起来自然容易些。写作说明文或议论文,不知不觉间总拿一般社会做假定的读者,这自然不是中学生的力量所能及。所以要教学生练习这两体的写作,只能给他们一些熟悉的小题目,指明中学生是假想的读者,或者给一些时事题目,让他们拟演说辞或壁报文字,假想的读者是一般民众,至多是同等的中学生。这才可以引他们入胜。说起壁报,那倒是鼓励学生写作的一个好法子。因为只指出假想的读者的存在,而实际的读者老是那几个人,好像支票不能兑现,也还是不大成。总得多来些实际的读者才好。从前我教中学国文,有时选些学生的文课张贴在教室墙壁上,似乎很能引起全班的注意,他们都去读一下。壁报的办法自然更有效力,门类多,回数多。写作者有了较广大的实际的读者群,阅读者也可以时常观摩。一面又可以使一般学生对于拿报纸上和一般杂志上文字做写作的目标有更亲切的印象。这是一个值得采取的写作设计。

不过,教材里的白话说明文和议论文,也得补救一下。这就牵涉到白话文的发展。白话讽刺文和日常琐论——小品文的一型——都已有相当的发展,这些原也是议论文和说明文的支派,但是不适于正式应用。青年人学习这些体的倒不少,聪明的还透露一些机智,平常的不免委琐叫嚣。这些体也未尝不可学,但只知有这些,就太偏太窄了。适于应用的还是正式的论。我们读英文,读本里常见倍根《论读者》,牛曼《君子人》等短论。这些或说明、或议论,虽短,却也是正式的论文。这一体白话文里似乎还少,值得发展起来。这种短论最宜于作教材。我们现在不妨暂时借材异国,将这种短论译出些来用。马尔腾的《励志哲学》也是这一类,可惜译笔生硬,不能作范本。查斯特罗的《日常心理漫谈》译本(生活版),性质虽然略异,但文字经济、清楚,又有趣味,高中可以选用。

《爱的教育》译本(开明版)里有些短篇说明和议论,也可节取。此外,长篇的创作译作以及别的书里,只要有可节取的适宜的材料,都不妨节取。不过这得费一番搜索的工夫。冯友兰先生的《新世训》(开明版)指示生活的方法,可以作一般人的南针;他分析词义的精密,建立理论的谨严,论坛中极少见。他的文字虽不是纯粹白话文,但不失为上选的说明文和议论文。高中学生一面该将这部书作为课外读物,一面也该节取些收在教材里。

其实别的教材也该参用节取的办法,去求得适当的入选文字。即如小说,现在似乎只是旧小说才节取。新的便只选整个的短篇小说,而且还只能选那些篇幅短的。篇幅长的和长篇小说里可取的部分只得割爱。入选的那些篇幅虽短,却也未必尽合式;往往只是为了篇幅短将就用着。整篇的文字当然是主要的,但节取的文字尽可以比现在的教材里多参用些。节取的范围宽,得多费工作;还得费心思,使节取的部分自成一个相当完整的结构。文学作品里节取出来的不一定还是文学,也许只是应用的文字。但现在缺乏的正是应用的白话文,能多节取些倒是很合用的。

至于白话的私人书信,确是很少。将来倒是一定会普遍的。教材里似乎也只能暂时借用译文。译文有两种:一是译古为今,一是译外为中。书信是最亲切的文体,单是译外为中恐怕不足,所以加译古为今一项。当然要选那些可能译的译,而且得好译手。例如苏轼《黄州与秦太虚书》一类,就可以一试。《曾国藩家书》似乎也可选译一些。这些书信都近于白话,译起来自然些。这种翻译为的是建立白话书信的体裁,并不是因为原文难懂,选那些近于白话的,倒许可以见功些。英文《蔡公家书》,有文言译本,题为《蔡公家训》(商务本);译文明白,但不亲切自然。这部家书值得用白话重译一回;白话译也许可以贴切些。若是译笔好,那里面可选的教材很多。——朱光潜先生有《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明版),讨论种种问题,是一部很适于青年的书。其中文字选入教本的已经不少。这部书兼有书信和说明文议论文的成分,跟《蔡公家书》是同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