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栓夫妇是忙人,一面得招呼茶客们,一面还得招呼小栓的病。他们最需要好好的睡。可是老栓去等馒头这一夜,他俩都没有睡足,也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早上两个人的眼眶都围上一圈黑线。那花白胡子甚至疑心老栓生了病。这一夜老栓其实不必起来得那么早,连华大妈似乎都觉得他太早了一些,所以带点疼惜的说,“你就去么?”②但是这是关系儿子生命的大事,他怎敢耽误呢!大概他俩惦记着这件大事,那上半夜也没有怎样睡着,所以第二天才累得那样儿。老栓出了门,到了丁字街近处那家关着门的铺子前面立住,“好一会”④,才有赶杀场的人“从他面前过去”⑤,他确是太早了一些。这当儿华大妈也不会再睡。她惦记着,盼望着;而且这一早收拾店面是她一个人的事儿。老栓出门前不是叫了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②。“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可见她起来也是特别早的。两夫妇一个心,只是为了儿子。
老栓是安分良民,和那些天刚亮就起来赶杀场的流浪汉和那些刽子手不是一路。他们也看出他的异样,所以说,“哼,老头子。”“倒高兴。……”⑤“这老东西……”⑨,他胆儿小,怕看杀人,怕见人血,怕拿人血馒头。他始终立在那铺子的檐下,不去看杀场。固然他心里只有儿子的病,没心赶热闹去;害怕可也是一半儿。他连那些去看杀人和那杀人的人的眼光都禁不起⑤⑧,他甚至看见那杀人的地方——丁字街——,听见讥讽他也来看杀人的话,都“吃一惊”④⑤,何况是杀人呢?人血馒头是那刽子手送到他面前来的。他还不敢接那“鲜红的馒头”⑧,是那刽子手扯下他的灯笼罩,塞给他,他才拿着的。这人血馒头本该“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可是老栓夫妇害怕这么办。“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才决定拿一片老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和那“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烧了给小栓吃。他们不但自己害怕,还害怕小栓害怕,所以才商量出这个不教人害怕的办法来。他们硬着头皮去做那害怕的事儿,拿那害怕的东西,只是为了儿子。但他们要尽可能的让儿子不害怕,一来免得他不敢吃,二来免得他吃下去不舒服。所以在重包馒头的时候,华大妈“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她正是害怕小栓看见“那红的馒头”。——但那是人血馒头,能治病,小栓是知道的。
老栓夫妇唯一关心的是小栓的病。老栓起来的时候,小栓醒了,“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②,他出门的时候,吹熄灯盏,特地走向里屋子去。小栓又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他不要起来,店面由他娘收拾去②。“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③,老栓才出了门。一个作父亲的这样体贴儿子,也就算入微了。母亲自然更是无微不至。重包馒头时华大妈那句话,上节已引过了。她和小栓说话,给小栓作事,都是“轻轻”的。第二段第三段里见了三回:一回是“轻轻说”,一回是“候他气喘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又一回是“轻轻的问道”,老栓固然也是“低低的叫”,但那是在夜里,在一个特殊境地里。华大妈却常是“轻轻”的,老是“轻轻”的,母亲的细心和耐性是更大了。
老栓夫妇是粗人,自然盼望人血馒头治好小栓的病,而且盼望马上治好。老栓在街上走的时候,“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③。
他的高兴,由于信和望。他拿到那馒头的时候,听得有人问他话。“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⑩。这是一种虔敬的信和望。华大妈的信和望和老栓其实不相上下。“老栓走到家”的时候,她“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问:“得了吗?”只这半句话,便是她的整个儿的心。后来她和小栓说,“吃下去罢,——病便好了”。又说,“睡一会罢,——病便好了”。她盼望小栓的病便会好的。所以小栓又在吃饭的时候,她便“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仍旧”这个词表示她的失望,也就是表示她的盼望。她不高兴“听到‘痨病’这两个字”,也由于她的盼望;她盼望小栓不是“痨病”。她知道他是可是不相信他是,不愿意他是,更不愿意别人说他是“痨病”。老栓和她一样的盼望着小栓不是“痨病”,可是他走到家,看见小栓坐着吃饭的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是男人,自然比华大妈容易看清楚现实些,也比她禁得住失望些。但是他俩对于那个人血馒头却有着共同的信和望。小栓吃下那馒头的时候,“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
老两口子这早上真高兴。老栓一直是“笑嘻嘻的”。那花白胡子说了两回:一回在康大叔来到茶馆之前,他说,“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生病)”。一回在康大叔来到之后,他说,“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老栓如此,华大妈可想而知。康大叔来到的当儿,老栓“笑嘻嘻的听”,华大妈也“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他俩的笑出于本心。后来康大叔说出“痨病”那两个字,华大妈听到“变了一点脸色”,“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那笑却是敷衍康大叔的。敷衍康大叔,固然也是害怕得罪这个人,多一半还是为了儿子。她谢康大叔的那一句话,感激是真的。他们夫妇俩这早上只惦着馒头,只惦着儿子;很少答别人的话——自然,忙也有点儿。老栓不答应路上人的问话,上文已提过了。烧馒头的时候,驼背五少爷接连问了两回,老夫妇都没有答应;虽然“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花白胡子问,“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他也只答了“没有”两个字,就打住了。连康大叔来,他都没有说一句话。这早上他夫妇答别人的话只有华大妈的一句和他的半句。奇怪的是,他们有了那么一件高兴的事儿,怎么不赶紧说给人家听呢?——特别在花白胡子向老栓探听似的问着的时候。也许因为那是一个秘方,吃了最好别教人家知道,更灵验些;也许因为那是一件罪过,不教人家知道,良心上责任轻些。若是罪过,不但他俩,小栓也该有分儿。所以无论如何,总还是为了儿子。
小栓终于死了。不用说,老夫妇俩会感到种种“不足和空虚”。但第二年清明节,去上坟的却只有华大妈一个人。这是因为老栓得招呼店面,分不开身子。他俩死了儿子,可还得活下去。茶馆的生意是很忙的。第三段里说,“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驼背五少爷也说,“老栓只是忙”,他一个人是忙不开的,得华大妈帮着。所以这一日“天明未久”,她便去上坟,为的是早点回来,好干活儿。她在小栓坟前“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儿子刚死在床上,也许可以不相信,也许还可以痴心妄想的等候他活转来;儿子死后,也许可以等候他到梦里相见。现在是“天明未久”在儿子的坟前,华大妈心里究竟在等候着些什么呢?或者是等候他“显点灵”罢?“微风起来,吹动她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半年来的伤心日子,也够她过的了。华大妈如此,老栓也可想而知。她后来看着夏四奶奶在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所以在夏四奶奶发怔的时候,“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劝慰。这种同情正是从“儿子”来的。后来见夏家儿子坟顶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夏家儿子的坟确有些与众不同,小栓的似乎相形见绌。这使她“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她是在羡慕着,也妒忌着,为了坟里的儿子。但是她还同情的陪着夏四奶奶,直到“上坟的人渐渐增多”,才“想到要走”。她早就该回茶馆帮老栓干活儿,为了同病相怜,却耽搁了这么久,将活儿置之度外。
她整个儿的心,还是在“儿子”身上。——以上是亲子之爱正题旨。
副题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这只从侧面见出。那革命党并没有出面,他的故事是在康大叔的话里,和夏四奶奶的动作里。故事是从那人血馒头引起的。第三段里那花白胡子一面和老栓说(那时华大妈已经“搭讪着走开了”),“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从这几句话里可以见出那位革命党的处决,事先是相当秘密的;大家只知道那是“夏家的孩子”,犯了不寻常的死罪而已。难怪康大叔刚进茶馆“便对老栓嚷道”:——“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那“信息”自然也是秘密的。他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一问:“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
接着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这些话并不是回答花白胡子,只是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自己有点牢骚罢了。夏三爷独得“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康大叔羡慕这个。
他自然不会忘记老栓的那包洋钱,可是比起“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那就不算什么了。何况那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⑧。而且是他“照顾”老栓的,怎能算是他的好处!他说“信息灵”,他说运气了老栓,“第一要算我们的栓叔运气”,都是要将人情卖在老栓的身上。但就故事的发展说,这一节话却是重要的关键。那革命党是不出面的。他的故事中的人物,全得靠康大叔的嘴介绍给读者。这儿介绍了夏四奶奶,第四段里那老女人便有着落了。那儿不提起“夏四奶奶”,是给华大妈留地步;那一段主要的原是夏四奶奶的动作,假如让华大妈分明的知道了那老女人就是夏四奶奶,那必露出一番窘相。那会妨碍故事的发展。但他听了那老女人“他们都冤枉了你”一番话之后,好像也有些觉得了;“似乎卸了一挑重担”那一句便是从这里来的。这里又介绍了牢头红眼睛阿义和那告官的夏三爷;这些是那片段的故事的重要角色。但康大叔并没有直接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二问,他只说“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没“关在牢里”的时候,不用说是在“造反”了;这还不该杀头之罪吗?不但他该杀头,夏三爷要是“不先告官”,连他也会“满门抄斩”呢。这就是回答了花白胡子了。
至于详细罪状,必是没有“告示”;大约只有官知道,康大叔也不会知道的。
康大叔提到那革命党,口口声声是“那个小家伙”,“这小东西”,“贱骨头”。那革命党向红眼睛阿义说过“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康大叔说这不是“人话”。一面还称赞“夏三爷真是乖角儿”。红眼睛阿义是他一流人,第一是想得好处。他原知道那革命党“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这儿借着阿义的口附带叙述了那革命党家中的情形。康大叔和阿义除了都想得到好处之外,还都认为革命党是“造反”,不但要杀头,而且有“满门抄斩”之罪。他们原是些做公的人,这样看法也是当然。那热心的革命党可不管这个,他宣传他的。阿义打他,他并不怕,还说“可怜可怜”呢。革命者的气概从此可见。但是一般人是在康大叔阿义这一边儿。那二十多岁的茶客听到说“劝牢头造反”,道,“阿呀,那还了得!”“很现出气愤模样”。那驼背五少爷听到“给他两个嘴巴”,便“忽然高兴起来”,说,“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那花白胡子听到康大叔“还要说可怜可怜哩”那句话,以为那革命党是在向阿义乞怜了,便看不上他似的道,“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经康大叔矫正以后,他“恍然大悟似的说”,“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那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发了疯了”。那驼背五少爷后来也“点着头说”,“疯了”。他们三个人原先怎么也想不到“可怜可怜”是指阿义说的,所以都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三个茶客代表各种年纪的人。他们也都相信“造反”是大逆不道的;他们和康大叔和阿义一样,都觉得“那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而且“简直是发了疯了”。——“疯子”这名目是“吃人”的巧妙的借口;这是封建社会的“老谱”。《狂人日记》里也早已说过了的。——这就无怪乎夏家的亲戚早不上他家来了。(夏四奶奶“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句话里的“来”字不大清楚;若说“来往”,就没有歧义了。)其实就是夏四奶奶,她对于革命党的意见,也还是个差不多。不过她不信她儿子是的。她说,“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又说,“可怜他们坑了你”。她甚至疑心他坟顶上那“一圈红白的花”是“特意显灵”要她知道的。她是爱她的儿子,可是并没有了解她的儿子。革命者是寂寞的,这样难得了解和同情的人!幸而,还不至于完全寂寞,那花圈便是证据。有了送花圈的人,这社会便还没有死透,便还是有希望的。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里说,他不愿意抹杀人们的希望,所以“不恤用了曲笔平空添上”一个花圈在瑜儿的坟上。这是他的创作的态度。第四段是第一个故事的结尾,尤其是第二个故事的结尾。这里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动作;可是用了“亲子之爱”这个因子,却将她的动作和华大妈的打成一片了。
通常说短篇小说只该有“一个”题旨,才见得是“经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