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久没有想到伊和八儿了;倘使想到累人的他们,怕只招些烦厌罢。
这一天,他母亲寄信给他,说家里光景不好,已叫人送伊和八儿来了。他吃了一惊,想:“可麻烦哩!”但这是不可免的;他只得等着。一直几天,他们没来,他不由有些焦躁——不屑的焦躁;那藏在烦厌中的期待底情开始摇撼他柔弱的心了。
晚上他接着伊父亲的信片,说他们明天准来。可是刮了一夜底北风,接着便是纷纷的大雪。他早起从楼上外望迷迷茫茫的,像一张洁白的绒毡儿将大地裹着;大地怕寒,便整个儿缩在毡里去了。天空静荡荡的,不见一只鸟儿,只有整千整万的雪花鹅毛片似的“白战”着。他呆呆的看,心里盘算,“只怕又来不成了哩!该诅咒的雪,你早不好落,迟不好落,偏选在今天落,不是故意欺负我,不给我做美么?——但是信上说来,他们必晓得我在车站接,会叫我白跑么?——我若不去,岂不叫他们失望?……”
午饭后雪落得愈紧。他匆匆乘车上车站去。在没遮拦的月台上,足足吃够一点多钟底风,火车才来了。客人们纷纷地上下,小工们忙忙地搬运;一种低缓而嘈杂的声浪在稠密的空气中浮沉着。他立在月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个走过他面前的人。走过的都走过了,哪里有伊和八儿底影儿?——连有些像的也无。他不信,走到月台那头去看,又到出口去看,确是没有——他想,他们一定搭下一班车来了。
一切都如前了,他——只有他——只在月台上徘徊。警察走过,盯了他一眼,他却不理会。车来时,他照样热心地去看每个下车的搭客,但他的努力显然又落了空。
晚上最后一班车来了,他们终于没有来。他恼了,没精打采地冲寒冒雪而回——一路上想,“再不接他们了,也别望他们了!”但到了屋里,便自回心转意:“这么大的雪,也难怪他们,……得知几时晴哩?雪住了便可来了罢?落得小些也可动身了罢?”
两天匆匆过去,雪是一直没有止。那晚上他独自在房里坐,仆人走来说,有人送了一个女人和孩子来了。他诧异地听着。这于他确是意外——窗外的雪还在落呵。他下楼和他们相见,伊推着八儿说:“看——谁来了?”八儿回头道:“唔……爸爸。”他没有说话,只低低叫声:“跟我来罢。”
他们到楼上安顿了东西。伊说前天大雪,伊父亲怕八儿冻着,所以没有来;他教等天晴再走罢。但伊看了两天,天是一时不会晴的了,老等着,谁耐烦?所以决然动身。他听了,不开口。他们沉默了一会。那时他的朋友们都已晓得他的喜事——他住的一所房子原是公寓之类;楼上有好几个朋友们同住——哄着来看伊。他逐一介绍了,伊微低着头向他们鞠躬。他们坐了一会,彼此谈着,问了伊些话。伊只用简单的句子低低地、缓缓地答复。他想,伊大约怕“蓦生”哩!这时他忽然感着一种隐藏的不安;那不安底情原从他母亲信里捎来,可是他到现在才明白地感觉到了。——其实那时的屋里,所有的于谁都是“蓦生”的,谁底生命流里不曾被丢了瓦砾,掀起不安的波浪呢?但丢给他俩的大些,波动自然也有力些,所以便分外感着了。于是他们坐坐无聊,都告辞了。
他俩显然觉得有些异样。这个异样,教他俩不能即时联合——他们不曾说话;电灯底光确和往日不同,光里一切,自然也都变化。在他俩眼里,包围着他们的,都是偶力底漩涡:坐的椅子,面前的桌子,桌上的墨水瓶,瓶里墨水底每一滴,像都由那些漩涡支持着;漩涡呢,自然是不安和欢乐底交流了。
电灯灭了,一切都寂静,他们也自睡下。渐渐有些唧唧哝哝底声音——半夜底话终于将那不安“消毒”了,欢乐弥漫着他俩间,他俩便这般联合了,和他们最近分别前的一秒时一样。
第二天,他们雇定一个女仆。第三天清早便打发那送的人回去。简陋而甜蜜的家,这样在那松铺着的沙上筑起来了。
他照常教他的书,伊愿意给他烧饭,伊不喜欢吃公寓里的饭,也不欢喜他吃。他俩商量的结果,只有由伊自己在房里烧了。
但伊并未做惯这事,孩子又只磨着伊,新地方市场底情形,伊也不熟悉。所以几天过后,便自懊恼着;但为他的缘故,终于耐着心,习惯自然了。他有时也嫌房里充满厨灶的空气,又不耐听孩子惫赖的声音,教他不能读书,便着了急,只绕着桌子打旋。但走过几转,看看正在工作的伊,也只好叹口气,谅解伊了。有时他俩却也会因这些事反目。可是照例不能坚持——不是伊,便是他,忍不住先道歉了,那一个就也笑笑。
他俩这样爱着过活——虽不十分自然——,转眼已是一年些了。
但是有一件可厌的,而不可避的事,伊一个月后便要生产。他俩从不曾仔细想过这个,现在却都愁着。公寓不用说是不便的。他母亲信上说:“可以入医院,有我来照料”;父亲却宁愿伊和八儿回家。他晓得母亲是爱游逛,爱买东西的,来去又要人送——所费必不得少。倘伊家也有人来监产——一定会有的——,那可怎么办呢?非百元不可了!其实家里若能来一女仆,和八儿亲热的,领领他,伊便也可安然到医院去。但他怎好和母亲说,不要伊来呢?又怎好禁止岳家底人呢?他不得不想到怎样急切地凑着一百元了。可以想到的都已想到,最后——最后了,他的心只能战战地答道:
“否!”——于是一切都完了,他郑重地告诉伊:“现在只有回去了!”为一百元底缘故,他俩不得不暂时贱卖那爱底生活了。
伊忽然一噤,像被针刺了那样,掩着面坐下哭了。八儿正在玩耍,回头看见,忙跑近伊,摇着伊膝头,恳求似地望着伊说:“娘,不淌眼泪!”伊毫不理会。孩子脸一苦,哭嚷道:
“看不见娘,看不见娘了!”——他呢,却懵腾腾的,只想搜出些有力的话安慰伊。话倒有,可不知说那一句好?便呆呆地看在伊的手捂着的,和八儿泪洗着的脸上。半晌,才嗫嚅着挣出三个字道:“别哭罢!”以下可再说不上来了!正窘着,恰好想到一件事,就撇开了伊们,寻出纸笔,写信给家里,叫那回送伊来的再接伊去。写好,走出交女仆去发。伊早住了哭痴痴地想,八儿倚着伊不作声。他悄走近前,拍伊肩头一下。
伊大吃一吓,看了看是他,微笑说,“刚才真无谓哩!”
第三晚上,孩子睡下了,接的人走进房里,伊像触着闪电似的,一缕酸意立时沦浃了周身底纤维。伊的眼一眨,撑不住要哭了,赶快别过脸去,竭力忍住,小声儿抽咽着。半晌,才好了。他问那人底话,伊只仔仔细细端详着。那人喉底一发声,头底一转动,都能增加伊思想底力量,教伊能够明明白白记起一直以前的事:婆婆怎样怂恿伊走;伊怎样忙着整装,怎样由那人伴上轮船、火车,八儿怎样淘气;伊怎样见着父亲,最后——怎样见了他。……伊寻着已失的锁钥,打开尘封着的记忆底箱,满眼都流着快乐呵!伊的确忘记了现在,直到他问完话,那人走出去了。于是伊凝一凝神,回复了伊现在的伊;现在便拶着伊的泪囊,伊可再禁不住,只好听他横流了!他也只躺在床上,不敢起来,全不能安慰伊,等到晓得伊确已不哭了,才拿了那半湿的手帕,走过去给伊揩剩在脸上的泪。又悄悄地说:“后天走罢,明天街上买点东西带着。……”伊叹口气,含着泪微微地点头。那时接的人已经鼾睡,他俩也只有睡下。
第二天他们有说有笑的,和平常一样。但他要伊同出去时,伊却回说,“心里不好,不去了。”他晚上回来,伊早将行李整理好,孩子也已睡了。伊教他看了行李。指点着和他说:
“你的东西,我也给你收拾了。皮袍在大箱里,天气热起来也可叫听差拿去晒晒,别让它霉了——霉了就可惜了。小衫衤夸和袜子、帕儿,都在小提箱里。剪刀、线板,也放在里面。那边抽屉里还剩下些猪油和盐。我给你买了十个鸡蛋,放在这罐里,你饿时自在煤油炉上炖炖吃罢。今天饭菜吃不了,也拿来放在抽屉里,你明天好独自吃两餐安稳饭——孩子在这里,到底吵着你——,后天再和他们一桌吃不迟。”……伊声音有些岔了,他也听得呆了,竟不知身子在那里。他的泪不和他商议,热滚滚直滴下来了。他赶紧趁伊不见,掏出帕儿揩干。
伊可也再说不出什么,只坐在一旁出神。他叫送的人进来,将伊的帐子卸下。铺盖卷了,——便省得明早忙了。于是伊仅剩的安慰从伊心里榨出,伊觉得两手都空着了。四面光景逼迫着伊,叫伊拿什么抵御呢?伊只得由自己躺下,被蒙在伊流泪如水的脸上。那时他眼见伊睡了一年多的床渐渐异样了,只微微微微地嘘气,像要将他血里所有愁底种子借着肺力一粒粒地呼出一般。床是空了,他忽然诧异地看着,一年前空着的床为什支了帐子、放了铺盖呢?支了、放了,又为甚卸了、卷了呢?这确有些奇怪。他踌躇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伊呢?”伊已是泪人儿了,他可怎么办呢?他亲亲切切地安慰伊些话,但是毫不着力,而且全不自然,他终于徨无措呜呜咽咽哭了。伊却又给他揩眼泪,带着鼻音说:“我心里像被凌迟一般!”一会又抽咽着说:“我走后,你别伤心!晚上早些睡,躺下总得自己将被盖上——着了凉谁问你呢?”
……他一面拭泪,一面听着,可是不甚明白伊的意思,只觉他的心弦和伊的声带合奏着不可辨认的微妙的悲调,神经也便律动着罢了。那时睡神可怜他们,渐渐引诱他们入梦。但伊这瞬间的心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被诱惑的东西之一,所以不久便又从梦中哭醒;他也惊觉了。大黑暗微睁开惺忪的两眼,告诉朝阳便将到来了。
他们躺了一会,起来,孩子也醒了,天光已是大亮。他叫起那接的人。大家胡乱洗了脸。他俩不想吃什么,只拿些点心给八儿和那人吃了。那人出去雇好车子。他们叫女仆来,算清工钱,打发伊走路。车夫将伊的行李搬完,他俩便锁门下去。女仆抱着八儿送到门口,将他递给车上的伊。他忽然不肯,倾着身大张开两臂,哭着喊着要女仆抱:“家家!……家家!”伊脸上不由也流露寂寞底颜色,他母亲只得狠狠心轻拍了他两下,硬抱过去,车子便拉动了。他看见街上的热闹光景,高高兴兴指点着,全忘记刚才的悲哀。他们到了车站,黑压压满都是人,哄哄底声音搅浑了脑子。他让伊和八儿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教接的人去买车票,写行李票。他便一面看着行李,一面盼着票子,——这样迫切地盼着,旅客们信步的踯躅,惶急的问讯,在他都模模糊糊的无甚意义了。但这些却全看在伊的眼、听在伊的耳、塞在伊的脑里,伊再没有自由思想底馀地,伊的身子好像浮着在云雾里一般。那时接的人已在行李房门前垫着脚,伸着头,向里张着;房里满挤着人,房外乱摊着箱、篮、铺盖之类。大家都抢着将自己的东西从人缝里往里塞;塞时人们底行列微微屈曲,塞了便又依然。他这时走过去,帮接的人将伊的行李好容易也抬到房里,写了票子,才放了心。他们便都走到月台上候车,八儿已经睡着,伊痴着眼不说话。他只盘旋着,时时探着头,看轨道尽处,火车来了没有?——呜呜……来了!人们波一般暂时退下,静着,倾斜了身子,预备上去。眩人眼的列车懒懒地停住,乘客如潮地涌上。他抱了八儿,一手遮着伊,挣扎了几次,才上了车。匆忙里找了一个坐位,让伊歇下。伊抱过八儿;他上车时哼了哼,便又睡着了。接的人也走来。他嘱咐他些话。伊说:“你去罢。”他说等一会不要紧,可也只能立着说不出话。但是警笛响了,再不能延捱!伊默默地将八儿抱近他,他噙泪低头在他红着的小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用力睁着眼,沙声说:“我去了!”便头也不回下车匆匆走了!伊从窗里望着,直到眼里没有一些他的影子,才发见两行热泪早已流在伊的脸上了。伊掏出帕儿揩干。火车已经开动,微风从伊最后见他的窗里吹来,伊像做梦一般。……他回来紧闭了门,躺在床上空想;他坐不住,所以躺了。
他细味他俩最近的几页可爱的历史。想一节伤一回心;但他宁愿这样甜蜜的伤心。他又想起伊怎样无微不至地爱他,他痛苦时伊又怎样安慰他。但他怎样待伊呢?他不曾容忍过伊仅有的、微细的谴谪,他常用语言压迫伊,伊的心受了伤,便因此哭了!他是怎样“酷虐”!他该怎样对伊抱歉呵!但伊是去了,他将向谁忏悔呢?他所曾施的压迫将转而压迫他自己罢!
他似乎全被伊占领了,那晚没有吃饭。电灯快灭时,他懒懒地起来,脱了衣服,便重又睡下。他忽然觉着,屋里是太沉默了!被儿、褥儿、枕儿、帐儿,都板板向他,也这样彼此向着。寒心的沉默严霜似的裹着他的周围。——“虚幻的,朋友们,你们曾有的,伊和我同在时,你们曾有的,狂醉,在那里了呢?”这或者——或者和他自己,都给伊带去了么?但是屋里始终如死地沉默着。
唉!累人想到的伊呵!
1921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