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在北京;连一个诉说的人也没有!我心里怎样不郁郁的呢?我的心本来是最宽的;到你家后便渐渐的窄了;仿佛有一块石头压着似的。你说北京有甜井、苦井,我从前的心是甜的,后来便是苦的。那些日子,真没有什么叫我笑了,我连微笑也少了。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爸和娘娘他们说:“小招真可怜!从前那样爱笑的,现在脸上简直不大看见笑了!”
那时我家人待我的情形也渐渐不同了,这叫我最难过的!——谁想自家人也会势利呢?我起初还不觉得;等到他们很冷淡了,我方才明白。你看我这个人糊涂不糊涂?——娘娘他们不用说,便是郭妈妈和小五等人,也有些看不起我似的。
只除了爸爸一个人!他们都晓得我们家穷了,所以如此。其实我们穷我们的,与他们何干呢!本来还家去和他们说说笑笑,还可以散散心的。这一来,我还家去做什么呢?这样又过了半年。这一年半里,公公虽曾有过两回短差事,但剩不了钱,也是无用的。好差事又图谋不到!家里便一天亏似一天了!起初人家不知就里,还愿意借钱给我们。后来见公公长久无好差事,家里连利钱也不能够按期付了,大家便都不肯借了;而且都来讨利钱、讨本钱了。他们来的时候,神气了不得!你得先听他讨厌的话,再去用好话敷衍他。敷衍得好的,便怏怏的走了;不好的,便狠狠的发话一场。你那时不在家,我们就成天过这种日子!你想这是人过的日子么?你想我还有一毫快乐的心思么?你想我眼泪直向肚里滚,还有心肠笑么?好容易到了七月里,你毕业了,而且在上海有了事了。那时大家欢喜,我更不用说了,——娘娘他们都说我从此可以出头了!我暗中着实快活了好几日,不由的笑了好几回,——我本想忍住的,但是忍不住,只好让他们去说吧。这样的光景,谁知道后来的情形却全然相反呢?
自从公公那回交卸以后,家里各人的样子,便大不同了。——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过么?婆婆已经不像从前客气。她不知听了谁的话,总防着我爬到她头上去。所以常常和我讲究做媳妇的规矩,又一心一意的要向我摆出婆婆的架子。更加家境不好,她成天的没好心思,便要寻是生非的发脾气。碰着谁就是谁。我这下辈人,又是外姓人,自然更倒霉了!她那时常要挑剔我。她虽不明明的骂我,但摆着冷脸子给你看,冷言冷语的讥嘲你,又背地里和佣人们议论你,就尽够你受了!
姨娘呢,虽不曾和我怎样,但暗中挑拨着婆婆,也甚是利害!你想,我怎能不郁郁的!——只有公公还好,算不曾变了样子。我刚才不说过那时简直不大会笑么?你想,愁都愁不过来,又怎样会笑呢?况且到了后来,便是要笑也不敢了。
记得有一回,不知谁说了什么,引得我开口大笑。这其实是偶然又偶然的事。但婆婆却发话了。她说,“少奶奶真爱笑!
家里到这地步,怎么一点不晓得愁呢!怎么还能这样嘻嘻哈哈呢!”她的神气严厉极了,叫我害怕,更叫我难堪!——当着众人面前,受这样的责备,真是我平生第一回!我还有什么脸面呢?我气得发抖,只有回房去暗哭!你想,从此以后,我还敢笑么?我还去自讨没趣么?况且家里又是这个样子!一直等到你上海有事的时候,我才高兴起来,才又笑了几回。但是后来更不敢笑了!为什么呢?你有了事以后,虽统共只拿了七十块钱一月,他们却指望你很大。他们恨不得你将这七十块钱全给家里!你自然不能够。你虽然曾寄给他们一半的钱,他们那里会满意!况你的寄钱,又没有定期,家里等着用,又是焦急!婆婆便只向我罗唆,说你怎样不懂事,怎样不顾家,怎样只管自己用。她又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
他想不问吗,怎能够哩!”她说这些话,虽不曾怪我,但她既不高兴你,自然更不高兴我了!从前她对我虽然也存着心眼儿,但却不恨我,所以还容易相处。现在她似乎渐渐有些恨我了!这全是因为你!她恨我,更要挑剔我了。我就更难了!
家里是这样艰窘,你又终年在外面,婆婆又有心和我作对。这真真逼死我了!那知后来还要不行!前年暑假你回来了,身边只剩两个角子。婆婆第一个不高兴。她不是尽着问你钱到那里去了么?你在家三天,她便唠叨了三天。你本来不响的,后来大约忍不住了,也说了几句。她却和你大吵!第二天,你赌气走了。——我何尝不劝你,但怎么劝得住呢?午饭的时候,他们才问起你。我只好直说。婆婆听了,立刻变脸大骂,又硬说是我挑唆你的!她饭不吃了,跳到厨房里向佣人们数说。接着又和左右邻舍说了一回。晚上公公回来,她一五一十告诉他。她说:“这总是少奶奶的鬼!我们家真晦气,媳妇也娶不到一个好的!自从她进门,你就不曾有过好差事,家境是一天坏似一天!现在又给大金出主意,想教他不寄钱回家;又挑唆他和我吵,使你们一家不和,真真八败命!”——她在对面房里,故意的高声说,教我听得清楚。——后来公公接着道:“不寄钱?——哼!他敢!让我写信问他去。我不能给他白养活女人、孩子!——现在才晓得,少奶奶真不是东西!”……以后声音渐低,我也再不能听下去了!那天我不曾吃饭。我又是害怕,又是寒心!我和他们仿佛是敌国了,但是我只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怎样来呢?我在床上哭了半夜,只恨自己命苦!从第二天起,我处处提防着。
果然第四天的下午,公公便指着一件不相干的事,向我大发脾气。他骂我:“不要发昏!”这是四年来不曾有过的!他的骂比婆婆那回更是凶恶。但是我,除了忍受,有什么法子呢?
我那晚又哭了半夜。现在是哭比笑多了。世间婆婆骂媳妇是常事;公公骂,却是你家特别的!你看你家的媳妇可是人做的!从那回起,我竟变了罪人!婆婆的明讥暗讽,不用说了。
姨娘看见公公不高兴我,本来只是暗中弄松我的,现在却明明的来挑拨我了!四弟、五妹也常说我的坏话了!婆婆和姨娘向我发话的时候,他们也要帮衬几句了!佣人们也呼唤不灵了!总之,“墙倒众人推”了。那时候,他们的眼睛都看着我,他们的耳朵都听着我,谁都要在我身上找出些错处,嘲弄一番。你想我怎样当得住呢?我的脸色、话语、举动,几乎都不中他们的意,几乎都要受他们的挑剔。——真成了“眼中钉”了!我成日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出来时也不敢多说,不敢多动,只如泥塑木雕的一般!这时那里还想到笑?笑早已到爪哇国里去了。连影子也不见了!本来我到家里住住,也可暂避一时。凑巧那年春天,爸爸过生日,郭妈妈要穿红裙,和他大闹。我帮着爸爸,骂了她一顿。她从此恨我切骨!本就不甚看得起我,这一来,索性不理睬我了!我因此就不能常回去了!到这时候,更不愿回去仰面求她,给她嗤笑了!我真是走投无路。要不是为了你和孩子,我早已死了。那时我差不多每夜要哭,仿佛从前要笑一样。思前想后,十分难过,觉得那样的活着,还是死了的好。等到后来你来信答应照常寄钱,这才稍微好些。但也只是“稍微”好些罢了,和从前总不相同了!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自从大前年生了狗儿,去年又生了玉儿。这两个孩子可也真累坏了我!你看我初到你家时是怎样壮的,现在怎么样了?人也老了,身子瘦得像一只螳螂——尽是皮包着骨头!多劳碌了,就会头晕眼花;那里还像二十几岁的人?这一半也因为心境不好,一半也实在是给孩子们磨折的!我从前身体虽然不好,那里像现在呢?我自己很晓得,我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将来一定活不长的!——你不信么?以后总会看见的。
说起来我的命只怕真不好!不然,公公在榷运局老不交卸,家里总可以雇两个奶娘。我又何至吃这样的辛苦呢?呀!领孩子的辛苦,真是你们想不到的!我又比别人格外辛苦,所以更伤人!记得狗儿生的时候,我没有满月,就起来帮他们做事,一面还要领孩子。才生的孩子,最难照管。穿衣服怕折了胳膊,盖被又怕捂死了他。我是第一胎,更得提心吊胆的。
那时日里夜里,总是悬悬不安!吃饭是匆匆的,睡觉也只管惊醒!婆婆们虽也欢喜狗儿,但却不大能领他。一天到晚,孩子总是在我手里的多!还得给家里做事,所以便很累了。那时我这个人六神无主,失张失智的。没有从前唧溜,也没有从前勤快了。婆婆常常向我唠叨,说我没规矩,一半也因为此。等到孩子大起来了,哭呀,吵呀,总是有的。你们却又讨厌了,说孩子不乖巧,又说我太宠他了!还要打他。我拦住了,你便向我生气。其实这一点大的孩子,晓得什么?怎忍心怪他、打他!但你在家的时候,既然常为了孩子和我罗唆,婆婆后来和我吵,也常常借了孩子起因。我真气极了,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私生的,怎么你也怪我,他也怪我呢?我真倒霉,一面要代你受气,一面又要代孩子受气!整整三个年头,我不曾吃过一餐好饭,睡过一夜好觉,到底为了什么呢?
狗儿的罪,还没有受完,又来了玉儿!你又老是这个光景,不能带我们出去。我今生今世是莫想抬头的了!——唉,我这几年兴致真过完了!我也不爱干净了,我也不想穿戴了,我也不想出去逛了。终日在家里闷着;闷惯了,倒也罢了。我为了两个孩子,时时觉着有千斤的重担子在我身上。又加上你家里人,都将我看作仇人。我仿佛上了手铐脚镣,被囚在一间牢狱里!你想我还能高兴么?我这样冷冰冰的,真还要死哩!你在家时还好,你不在家时,我寂寞透了!只好逗着孩子们笑着玩儿,但心思总是不能舒舒贴贴的。我此刻哭是哭不出,笑可也不会笑了;你教我笑,也笑不来了。而且看见别人笑,听到别人笑,心中说不出的不愿意。便是有时敷衍人,勉强笑笑,也只觉得苦,觉得很费力!我真是有些反常哩!
好人,好人,几时让我再能像“娘在时”那样随随便便、痛痛快快的笑一回呢?
1923年4月28日作完,载《小说月报》第14卷第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