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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今天让你一夜成名

武三儿喝一声:“郭二黑,过来。”郭二黑哪敢不过去,一路走一路尿,到了面前,已哭成泪人。武三儿语惊四座:“郭二黑,就是你了,我今天让你一夜成名。”

于是那天晚上范志睡得特别踏实,几个小偷坐在他身上抽烟,往他脸上弹烟灰,他都不知道。他说他是第二天知道的,地上有烟头,一大堆烟头,脸上的烟灰把鼻孔都堵住了。他身上好几个屁股印,屁股印很清晰,还有屁股沟。范志说,你想想,他们坐了多久吧,屁股沟都坐出来了,可见他睡得多么踏实。范志分析,那是几个过路小偷,他们这一大片的小偷,大老远看见范志,闻风丧胆。范志说,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第二天早上,范志烧壶热水,洗干净了身子,对着镜子照,自言自语,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只留传说在人间。范志身上没有文身,那年月,混得好的几乎都没文身,本身不自信的,才靠文身虚张声势。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昨天傍晚去商场买的里里外外的新衣服、新袜子、新鞋子,被小偷们拿走了,要不今天就能穿着新衣服上路了。穿新衣服上路,表现了一种尊严,想他范志活了二十多年,怎么说也算是一条好汉了。

范志昨天觉得他是回光返照,就把准备给大夫的钱和看病的钱都买了衣服,还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独自一个人去饭店要了红烧大鲤鱼、香酥大公鸡、清炒白玉兰,还有一瓶烧酒。喝着喝着,他泪如雨下。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太美好了,电影里看到的锦绣河山,他还没来得及亲自去践踏,黄山上,他也没有去锁过一把连心锁。想到连心锁,他又想到女人,想到自古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个花滴滴,做好汉到底是图个啥?范志至今没有女人,更别说孩子了,要是有孩子,武三儿还得斩草除根。范志又想到啼饥号寒的父母,一对推着木轮车卖皮糖的老夫妻,生孩无数,只活一个,最后这一个,也要死了。

想到手表,范志看看手腕,小偷把手表也偷走了。

然后范志刮了胡子,找身干净衣服穿了,把那双皮鞋刷了半天,挂着那个牌子就出门了。出门时一阵风袭来,范志喊一声:“好风!”

邻居们看见他老远就躲了,邻居们都知道这厮混江湖混神经了。

范志站到高台上,手搭凉棚,一条腿弯起来搭另一条腿上,金鸡独立,开始瞭望。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先是晒着他脸,后是晒着他后脑勺,然后太阳的影子越来越长,武三儿始终没有露面。他今天也没带干粮,他想还吃啥干粮,昨天已经吃过了,上路饭哪有吃两顿的。他累了,换条腿,然后再换条腿。

江湖人都不来找他了,一是觉得他神经了,更重要的一条,是武三儿要找他。武三儿要找他,谁还敢再来找他?认识范志的人,有的还打听哪里有开那种证明的,就是三年前已跟范志一刀两断,到时武三儿要殃及池鱼,一纸文书就脱了干系。

范志门口的小江湖人,平时都很怕范志。这一时期,他们见范志行为诡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江湖人基本是不知道大江湖发生的事情的。由于好奇,他们天天老远地站了,躲隐蔽处观看。看来看去,他们得出结论,这厮是真神经了,于是摩拳擦掌想去打他,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人就拿弹弓崩了范志后脑勺,范志岿然不动。他们倒以为是计了,不敢轻举妄动。

范志门口的小江湖里面,有一个人需要交代一下。

这个人叫郭二黑,也有20岁了,罗锅腰,歪脸,擤鼻涕时爱捏起来对着太阳照半天,然后一甩,手在屁股上一擦。

郭二黑爱跟着几个家门口小江湖的好汉,调戏路过的外来姑娘。还是老一套招式,呀,小萍,你咋来这里了?哎呀哎呀,原来是小丽,你咋不是小丽,咋又改名字了?哎,钱包掉了。人家姑娘走得飞快,几个好汉围追堵截,然后往马路边一坐,抽着香烟,扬扬得意,面色潮红,心里面已经把人强奸过了。

谁也没想到,郭二黑很快就名扬天下。

那天郭二黑跟着几个小江湖,趴在一个鸡窝后面,又看了范志两小时,还是没有一个人敢过去打,就哈欠连天走了。附近有个灯光球场,晚上要放露天电影,几个小江湖商量着去买打火机。一放露天电影,许多外面的姑娘就来了,打火机一照,美不胜收。他们凑钱买了两个齿轮打火机,商量好了,大家轮流照,每人10分钟。

后来郭二黑名扬天下,我阴错阳差,跟郭二黑一个小弟喝了一次酒,觉得他们好玩,就又喝了几次,所以他给我讲了许多郭二黑的事,想起来的都讲了。讲到对郭二黑不利的一面,他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不要走了口风。

郭二黑他们瞎胡乱逛了一天,都各自回家吃饭。小江湖人跟大江湖不一样,小江湖都是到点回家吃饭,吃完再出来集合。

结果他们去了灯光球场,后来武三儿就来了。当时灯光球场外围聚集了许多小江湖人,许多人口袋里都揣着齿轮打火机。小江湖人看电影不是看电影,是互相吹,重点是看姑娘。

小江湖人吹得都大,不明底细的老百姓听起来,以为他们比大江湖人还江湖。我后来退出江湖,接触许多小江湖的,年纪和我相仿,几乎都无例外地吹嘘过去的自己如何如何勇猛,还有几个甚至掰着指头说,小超、小鹞、武三儿、六六、眼镜、楚学军、段超英,这几个都被我修理过。我想他们小江湖了许久,也半辈子了,也应该知道那些大江湖的名人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任什么记不住,大江湖名人的名字,他们过耳不忘。

郭二黑几个小江湖其实是小江湖里的小江湖,再说细点,也就是小江湖里舀出来的一瓢水,不小心就会被晒干的,或者碰洒。所以他们很小心。他们这瓢水,看到这天夜里灯光球场汇集了门口所有的小江湖,就小心翼翼地退到最黑的地方。他们已经放弃了照姑娘的打算了。

电影开始了,许多小江湖在黑影里乱走,拿打火机乱照。其实不用照,荧幕的反光也能看见姑娘,但那样不过瘾,照姑娘,就是要让姑娘知道。

郭二黑他们很羡慕,很沮丧,郭二黑说,无用武之地。

就在这时,武三儿来了。

据跟我喝酒的那个小江湖讲,武三儿来时,起一阵黑风,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他们统统不认识武三儿,但黑风一起,他们就知道大江湖来人了,云从龙风从虎,来的是大江湖里的大江湖。

所有小江湖都老实了,都装成好人去看电影。许多好人看电影,双手托着下巴,于是一些小江湖人,为了装得更像,也双手托着下巴。他们忘记了一条,托下巴的好人都坐在那里,而他们是站着。

武三儿从黑风里走出来,一行有十几个人,杀气扑面而来。六六说,武三儿一般出行,最少十几个,名声太大,每天找他的络绎不绝。

武三儿他们目光犀利,一眼就看出了那些小江湖,武三儿大手一挥,小江湖,统统过来集合。

小江湖们哪敢不过来,小江湖看着是在看电影,其实耳朵都在听武三儿,就连黑影里的郭二黑,也身不由己地走了出来。

不远处堆放着许多预制板,武三儿他们在预制板上蹲成一排,小江湖人都蹲在下面的黑影里。武三儿点了根香烟,小江湖们都看清了那张脸,那张脸让他们胆战心惊,这应该是最江湖的一张脸了吧。

武三儿说:“我是武三儿,有知道的没?”

下面一个小江湖顿时激动地哭了,“三爷,我今天终于看见你了!”

武三儿说:“你说说,你知道我什么。”

小江湖哭着说:“三爷,你打遍天下无敌手,威震四海,惊天地泣鬼神……”

武三儿说:“你过来,让我摸下头,被我武三儿摸过头的,从此没人欺负。”

这一个跟头趔趄就过去了,武三儿在他头上揉了一下。

武三儿说:“今天你们这片小江湖,都到齐没?”

这个哭着说:“三爷,都到齐了,一有电影,小江湖都到齐。”

武三儿说:“那你告诉我,你们这群小江湖,谁是垫底的?”

这个就往人群里望,“三爷,就是那个罗锅,歪脸,流一脸鼻涕,混江湖混得好人坏人都打他。三爷,他叫郭二黑。”

武三儿喝一声:“郭二黑,过来。”

郭二黑哪敢不过去,一路走一路尿,到了面前,已哭成泪人。

武三儿语惊四座:“郭二黑,就是你了,我今天让你一夜成名。”

写到武三儿让郭二黑一夜成名,江湖大哗,我忍不住就想到了现在的郭二黑,于是把他成名的过程往后放一放了。

因为就在前些天,我看到了郭二黑。在一个都市村庄的夜市,他支着一辆小推车,高声叫卖着涮牛肚。

我一个朋友,处了一个外来妹,就住在这座都市村庄。

我这个朋友是机关里的,刚处,尚没有轻车熟路,难免要躲躲闪闪。他说机关里的人,出入那类地方,很容易让人猜测。于是他就拉我陪他去,他说等他适应了,就不麻烦我了。他说到时候,我好好请请你。

他和这个姑娘,起先跟我也含含糊糊,只说是一般关系。我为了打消他顾虑,就告诉他我有多流氓,我说我有多流氓你不知道吧,我都市村庄里有五六个,三个都怀孕了,弄得我现在焦头烂额。他听后高兴坏了,说哈哈,那我就放心啦,其实我也可流氓,前年也弄怀孕一个。我说现在那个姑娘呢?他又警惕起来,说我说着玩呢。

于是我就继续麻痹他,老兄,要不你先陪我去见我那个姑娘,预产期已经到了,你就装着是我爹,买点奶粉过去,安慰安慰她。她看见我爹来了,还不知道会高兴成啥。于是他又兴奋起来,哈哈,不用化装,我本来就面老,好多人都说我现在七十多岁啦。我说那咱先去买点奶粉吧。他说哎呀,今天还是先不去吧,我跟她约好了,你是不知道,她对我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天来到都市村庄,他一路鬼祟。他说冬天最好了,可以戴口罩,可以竖衣领,夏天真不好办。我说你咋那么笨,你装挠痒啊,挠头,脸就挡住了。于是他就一直挠头。他问,咱俩是不是亲兄弟?我说那还用说,比亲兄弟还亲。我说,一会儿去了她那里,我不进去,在门口给你望风。

他哈哈笑,是小声哈哈的,不敢引人注意,哈哈后他说:“真是亲兄弟,不过你不用望风了,咱俩到了天井,她住四楼,要是有人,你就上去把他们引开,我好趁机进屋。”我说:“我咋引开?”他说:“你过去混江湖,你啥做不出来?要是有人,有的在那洗衣服,有的聊天,你就去偷他们的衣服,然后往楼下跑,他们必然去追赶,我就趁机进屋了。”

我说你放心,我混江湖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个义气,我就说我怀孕的女人太多,养不起了,只好出此下策。他说哎呀,你咋越活越糊涂,偷衣服才多大事?你轻重不分了?我说好了好了,你放心,凭我这身手,偷个破衣服会被逮住?我的一世英名会毁在这上面?他说那就好那就好,现在的社会,得会玩,咋玩也不出事才是硬道理。

结果走着走着,我们看见了夜市。其实在都市村庄外面,就已经看见许多夜市了。只是那些夜市,没看见郭二黑。我看见郭二黑时,他正扯着嗓门喊,牛肚,热牛肚。他当时没看见我,他的打扮跟个进城打工的农民毫无区别。我看见他喊着热牛肚,眼睛在看路过那些姑娘的大腿。我其实没跟他打过什么交道,本来过去就过去了,可我想尴尬我那朋友一会儿。

我那朋友挠着头走路,恨不得马上走到地方。于是我就停下来,摸出香烟,递给郭二黑。我说,你是郭二黑吧。郭二黑一时想不起来我是谁,罗锅着腰,眼睛骨碌碌看我。

我听说过这个都市村庄里有小黑社会,收他们保护费,于是我就说,保护费交了没,这个月的?他本来要接烟,这下不敢接了,哆嗦着说,刚交过,160。我说现在物价飞涨,下个月要追加了。他说老总行行好。我说你喊我啥?他说看你年纪,肯定是他们的老总。

我说哈哈,郭二黑,你真认不出来我啦?郭二黑又开始仔细打量我,我说你不是范志门口的吗?想当年,武三儿让你一夜成名,我们都去朝拜过你。他还是没想起来,但他装着想起来的样子,赶紧把双手在围裙上擦,然后紧紧跟我握手,哈哈哈,你不是那谁吗?哈哈哈,人生如梦,人生如梦。

我指着牛肚车说,你咋卖这个了?前一阵跟一些江湖朋友说起你,他们都说你去国外发财了,说你混得可风光。他尴尬地笑,然后四下看看,趴我耳朵上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了,我确实是在国外发大财了,我腰缠万贯,世界首富排名榜里有我名字。你肯定要问我,那你咋还在这儿卖牛肚?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因为一直把精力放在事业上,个人问题就耽误了。现在我成功了,更不好办了,你想想,现在的女人多是奔着你钱来的,真情难觅啊。每天车水马龙的好看姑娘来登门,我一个也没看上。为了寻找真爱,为了报答祖国,我就回来了。回来后,我就干上了这个低贱的职业,谁能想到,惊天动地一个人,就站在这芸芸众生里,那么不起眼,那么卑微渺小。如果这时候有个姑娘,看上了我的勤劳,对我说声我爱你,那么阿里巴巴的大门,将对她轰然洞开。一村庄的姑娘都哭鼻子去吧,都后悔得要死要活,可是一切,已经晚了。”

郭二黑说着说着进入了境界,“我现在十分想念我那一百多万员工,小张,那个苹果脸,天不亮就起床,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一直干到深夜还不愿意下班。小李,也是苹果脸,我的员工吃得好,基本都是苹果脸,一个个红扑扑的。我那一百多万员工要是站一起,你从天空看下来,他们朝天空看上去,你会以为是苹果熟了的季节。那个小李,一心为公司,至今没有找老伴,小李已经变成了老李,可他无怨无悔,兜里有钱,心里不慌。你不知道,我对员工多好,哪一个领导也没有我对员工这么好。我那一百多万员工,每个人过生日,我都亲自给他们过,你想想,一年360天,光过生日这一项,我得开支多大,每天有多少人你给我算算,我不说,我让你给我算算。”

我就给他算,360天,一百多万人,36天,十来万人,三点六天,一万来人,我说:“我日,一天得三五千,那么多人,饭店都不好找。”

他说:“你没去过国外,你咋知道国外不好找,你这个人主观性太强。说实在的,你活这么大,连国外也没去过,每天就是逛逛都市村庄,看见涮牛肚也不舍得吃,一边说话还一边看着涮牛肚,以为人家会赏你一个,可能吗?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江湖上吹牛皮的多,小江湖更多,因此和他们接触,我常常可以找到快乐。关键是他们比较傻,你装得比他们还傻就可以了。我看一眼我那个朋友,他正挠着头给我使眼色,并抬起手腕让我看手表。

我双手握着郭二黑油乎乎的小手,他像日本人一样站立,头低垂,我说,总裁,我还有事,万分抱歉,先告辞一步。

郭二黑赶紧往后看,以为我握着他手说别人,马上他就恍然过来,想豪迈地挺起他的腰杆,没想到却根本挺不起来。他觉得这样握手实在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个总裁,可能不可能腰弯到地跟人握手,要是那样,总裁不成人民群众了?于是他手一抽,凳子上一坐,示意我不要靠近,要保持距离。他不知道我的名字,于是他说,无名氏,今后有什么灾难,尽管告诉我,我对家乡人民还是十分关怀的。

我看得出来他还想继续过瘾,他对我的道别十分遗憾。边上一个卖皮球的,一个修自行车的,反应不过来,舌头还伸在嘴外面。

我那个朋友也有意思,我陪他走进一条小路,两边是高高矮矮的出租屋,有一些鸡毛店铺。到了那个院落,我朋友说,就是这里,别扭头,照直走过去。我说为啥不进去。他说你没看门口有人,就蹲那儿那个老头,哎,给你说了别扭头,你看看多危险。那老头估计是房东,我见过好几次了。

我说咱进咱的,碍他啥事。他说你咋一会聪明一会糊涂,咱俩衣冠楚楚,趁天黑钻他那破楼里,还能干啥好事。我敢说,凡是这时候来的,没一个不是耍流氓的。我说耍流氓就耍流氓,房东啥没见过。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去治安室举报你,虽说按住个光屁股,也没啥,双方自愿,可是尊严没了。你想想,咱都是有尊严的人,不是村庄里的人。我说万一个屁,你多虑了。他说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好,那样可以放下心来,进屋后为所欲为。

我俩说着走到了另一个岔路口,他喊我拐进去,说不能走原路了,老头一看,这俩龟孙又回来了,更加注意了。本来咱这身打扮,就容易引人注意。我说那你以后来穿破点,往脸上抹煤灰。他说你看看你,说话又不照趟了,谁去见心爱的姑娘,不想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除非是不想要她了,可是我俩才好上,干柴烈火,不可能不想要她。

我说那你熟悉,你说走哪儿咱走哪儿。他说我还知道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路,可隐蔽了,自行车都不能通行,咱从那儿走。你说说那死老头,每天蹲那儿干啥,好像连他住的地方都租出去了一样。我说那咱走过去,老头还在咋办?他说如果还在,咱也有咱的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俩走了一程,来到那条曲里拐弯的小路口。他走路时,一碰见有门面,门面门口如果有人,或者对面走来一个,他都两个手挠着头。

我说你最好是下大雨来,穿个雨衣,谁也看不出来。他说那一年能见几次面,你没发现?你最近出的都是馊主意。我说这里面可臭,小心地雷。他说别慌走,你去那小铺买4个塑料袋。我说买那干啥?他说万一踩到地雷咋办,那么臭,咋去见姑娘?

于是我去买塑料袋。我觉得光买塑料袋,衣冠楚楚的不好意思,就又买了盒香烟。

我俩钻进黑胡同里,蹲着往鞋子上套塑料袋。

然后我俩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进去。我俩都没踩到地雷,他说如今出租屋里基本都装厕所了,装厕所可以多收费,咱俩是多虑了。

从这条曲里拐弯的小路钻出来,正好又看到那个院子,老头还在那儿蹲着,正看着我俩。我说这咋办?他小声喊,你别光看老头!你那样看多危险,不是打草惊蛇吗?我说老头今天肯定是在那看姑娘,不看瞌睡不会回家。他说你能不能想法把老头引走,你混过那么多年江湖,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我说那好吧,你先退回去,我过去,你别退恁远,就在这口上,我把老头注意力引走,你趁机走过去算了。他说好好好,拜托了,我在单位一直都是好名声、好口碑,我可不想被老头坏了事。对了,我马上该提副处长了,精神文明处的,回头我好好请你。

我朝老头走去,到了跟前,我蹲下来,给老头递一根烟。老头笑眯眯地让我给他点着。老头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你们这样的干部。我想说我不是干部,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真是火眼金睛啊,一眼就看出来我是干部。老头说,我这里来的干部多了,有的生怕我看见,来来回回过,就是不进去。他越不进去,我越蹲这儿,我气不死他。不过也有像你这样的,大大方方的,我喜欢大大方方的,光明磊落。你说吧,是不是来找小妞的?

我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给我找一个,我给你50块钱好处费。他说哈哈,我蹲了一晚上,终于蹲来了,你说吧,要啥样的?我说你可别误会啊,要是找小姐,我可不找你,满大街都是,我还用找你?

他眨巴着眼说,我知道了,你是找初来乍到的村姑,这比较难了,再说只50块钱,我这等于说媒了,50块钱谁干,你该哪儿凉快去哪儿凉快吧。我说那你要多少?他说按质论价,你找个黄花闺女是一个价钱,你找个带仨孩子的又是一个价钱。

我说你先别吹,黄花闺女你有?他说可不是有还咋的,我这房子的四楼上,就住一黄花闺女,她跟我可熟,我俩攀谈过好多次。她说找个城里的就行,只要不缺鼻子缺眼。我说她叫啥呀?他说你打听她叫啥干啥?我说打听一下叫啥怕啥?他说她叫黄翠莲,今年18岁,明年19岁,你还想知道啥?

我说那你把她说给我,要多少钱?他说这样吧,我先问问她,她要是愿意见面,事情就有了七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把握了。我看你也是老手,不少干这一行,见了面她就跑不了了。这样吧,她要是同意见面,咱一口价,500。我说贵是贵了点,不过为了我的幸福,这点钱也不算什么了。那她现在在不在?要在麻烦你去问问。老头说先别慌,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500,现在的人,一个个穿得周吴郑王,口袋里就没钱。我于是掏出一把钱给他看,他说好,那你在这儿等着,不见不散。我说不见不散。

老头进了院子,啪啪啪上楼去了。

我正要喊我那个朋友,他飞快走了过来,说我兜里还有一包好烟,开会发的,中华烟,你拿着吧。我说那我走吧,我去跟我那个卖牛肚的朋友再喷会。他说你好事做到底,还是先别走,等我上去了,10分钟后,没动静了,你再走人。拜托了。我说那好吧,我日,你和她见一面,真难啊。他说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你知我知。我说你放心吧,我给你保密。

他上去了,一会儿又下来了,气急败坏地说,我上去,门虚掩着,我以为她给我留的门,结果一进去,老头在那里。我说那你咋办?

他说还能咋办,我只好说,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马建立的,我是他家亲戚。老头说没有,你去别的院子问问,我就下来了。

我说你那个相好是不是叫黄翠莲?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咋知道的?

后来我那个一生清白的朋友终于如愿以偿,进了黄翠莲的温柔乡,我不知道这里是多少人的温柔乡,只觉得那里许多窗口的灯光让温饱男人向往。我当时盯梢了这个朋友,我要想盯梢谁,应该盯梢得很地道,过去的江湖里就是练眼,人海中一眼把你挖出来。你走过去了,人海中一眼把你背影挖出来。

黄翠莲住四楼,屋里的灯光暗暗的。

有个落魄的江湖朋友,至今还在偷鸡摸狗。据他说,都市村庄,他扫一眼窗帘,就知道是不是单身女性居住,是不是拖家带口,是不是光棍挺光棍。

想起这个江湖朋友,我就去观察窗帘,亮着灯光的窗帘,我也能看出来女性住的地方,但我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男性。

和我那个朋友还在外面等待时,我蹲在那里,他站着。一有人路过,他就装着打手机,嘴里说,老张,哈哈你小子啊,这下可被我给弄晕了,头一次来这类地方,还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看看你,跟老婆生气,哪里不能租住,非要来这里,这里便宜还是咋的?

等人走过去了,他不满意我,他说你在那儿一蹲,光抽好烟,你逮住啥好东西非一次享受完不是?我说可不是,这中华烟是真烟,我好久没有抽真烟了。他说我让你来不是让你抽烟的,是让你帮忙的。我说我这不是在帮忙?不帮忙我蹲这儿干吗?他说哎呀你看看你,你帮忙是帮忙了,可你没帮到地方。我说我咋没帮到地方?他说首先我是个君子,我不能东张西望,你不去看看那老头出来没,老蹲这里干啥?我说你还是君子?你看看你吓得吧,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说你恰恰说反了,如今社会,是小人坦荡荡,君子常戚戚。我说有道理,那我进去看看,有人来了,别忘了装着打电话。他说我门儿清,每逢这时候,我手机都改震动。

我进到院子里,贴着墙。我贴墙这一处很黑,而我正好穿了一身深色衣服。

黄翠莲那屋子房门半开,天井里很静,但我没听到里面说话声。我听到我的朋友又开始打手机了,这次声音不同,有些慌乱。我赶紧也掏出手机,站出来装着打。果然一个小伙子,推着电动车进来了。我说喂喂,你们咋弄的,房间粉刷完,后面的不整了?我靠,再整再给钱,别啰唆了,我就在楼下,好好,我等你5分钟,5分钟不下来,我找别人去。我靠,满大街都成找活的人,在你们这棵树上吊死?

我看到那小伙子上了七楼。

又等了一会儿,四楼防盗门吱呀作响,我贴墙一看,老头出来了。我从老头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出来,老头没有谈成。我想老头这会儿肯定谈不成,谈的不是时候。我想老头不会再找我,于是也没躲出院子,就贴在那墙上。老头下楼声音很轻,生怕别人听到了,我咧嘴一笑,他是怕我听到。来到一楼,他伸头朝院门口这边瞅瞅,掏出钥匙,轻轻去开门,然后又轻轻把门合上了。

正要出来报信,我看到四楼的黄翠莲出来了,朝天井下面张望,然后又进去了,门依旧虚掩着。我返身出来,我那朋友又打手机,我看到一个拉煤的,呼哧呼哧低着头走了过去。

我说拉煤的你也打?他说防不胜防啊,一不小心就会出错,如今这社会,陷阱密布。我说你上去吧,老头走了,回他房间了。他说你声音咋恁大,怪不得你说你母亲到现在还为你操心,我算是知道原因了。我说你进去吧!他说你看看你看看,越说你越来劲了,你非让他们院子人听见不是?你非让我前功尽弃不是?你再进去看一下,是不是惊动了?

我看他怪可怜的,就又进去了一回,天井里依旧静悄悄的,我想黄翠莲等得心焦焦的。我又点了一根烟,出来对他说,真没有情况了,你赶快进去吧,你越拖,风险越大,咱俩鬼鬼祟祟在这儿半天了,别让人以为咱俩准备偷东西,你没看书上写的,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他说是啊是啊,不能再沤了,那我进去了,咱俩后会有期。我说请我喝酒。他说那还用说,没时间给你说了。我说记得喊上黄翠莲,我想看看八嫂长得啥样。他说什么八嫂,胡言乱语,这不是坏我名声吗?我说走吧走吧,看你激动的。

他四处观看了,然后像个变色龙那样往里走,我就盯梢了他。我也没事干,就盯梢着他玩。他像个变色龙那样脖子一伸一缩的,黄翠莲要是看见,非急死不行。我看他往上上,上到二楼时,三楼那个亮着灯光的房间门响了,一个肥胖的婆娘拖一把凳子出来,一手还提个盆子。她往门前一坐,开始择菜。我想这下他不好办了,这家伙要是上快点,也过去了,错失良机。我看到这家伙站在二楼,掏出手机装着翻电话号码,心里面肯定慌得不行。我想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幸亏都市村庄人都忙,要不家家都出来了,他进退都不行。我心里骂一句,傻货,买点菜提着上去多像,还不耽误一会儿做饭吃。

我那个朋友站在二楼踌躇了半天,还是决定继续往上上。这个楼加得很高,过去应该是三层,从天井可以看出来下面三层很旧,上面五层是新的。政府一说城中村改造,按面积补偿住户,他们就蜂拥着往上加层了。

这个朋友上到三楼前,又开始打电话,他用右手打的,婆娘在左边,他正好遮去了半边脸。我看到婆娘本来在用心择菜,就着屋里面的灯光,脸凑得很近。结果他一打手机,那婆娘反看过来。看到他衣冠楚楚,就追着看。于是他捏着嗓门捏出了很年轻的声音,哈哈,啥我今年27岁,我已经29岁了,你们来吧,我刚搬来。哦,你还不知道地方啊,没事,小刚知道,他帮我搬的家。好好,你让小刚接电话。小刚,你们来吧,我一会儿再下去买点熟食,酒我家有,嗯嗯,是八楼,那好,那我挂了啊。

他打着电话一直往上上,一直上到八楼,然后掏出钥匙哗啦哗啦的,然后把一个黑灯瞎火的屋子的房门咣当了一下,又蹑手蹑脚开始往下下。

我看到黄翠莲又出来了,一副焦急的样子。我想她应该给他发过信息了,我听别人说过,外来妹一般不打电话,就是发信息。我想她发了信息,我那个朋友没有工夫回,跟热锅上蚂蚁一样,一会儿一装打电话,哪有工夫回。黄翠莲还跺了下脚,又回屋了,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很快又打开了,不过这次人没出来。

那个婆娘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黄翠莲房间,黄翠莲关门开门,她瞪上去一眼,她可能以为在挑衅她,然后又瞪上去几眼,有了开战的打算。看再没动静,她又开始凑得很近,专心致志地择菜。她择的是菠菜还是啥菜,我看不清楚,我只看见乱哄哄的影子。

我那个朋友悄无声息地来到四楼,先凑扶栏处往后缩着看那婆娘,然后依旧装着翻电话,眼看走到黄翠莲门前了。

我想他这个时候应该非常非常担心,万一那个婆娘一眼看上来,他何去何从?我知道我这个时候要是帮他一把,他会有多么感动。于是我站到了天井里,冲三楼婆娘喊,“喂,老乡,这里的房东是不是个老头?”婆娘注意力集中到了我身上,我看到我那个朋友趁机进了房间,连个感激的动作都没敢表示。

婆娘说:“咋啦,是个老头,你租房子?”

我说:“我不租房子,我就找那老头。”

婆娘说:“你找他有啥事?”

我说:“当然有事!”

婆娘见我语气不善,赶紧又说:“记混了记混了,我才搬来,过去那个院子房东是老头,现在这个不是,现在这个房东是个青年,练武的,金钟罩铁布衫。”

我说:“哦,那我走了。”

我其实没走,还贴那面墙上,我看到那婆娘扭着屁股下楼,来到房东门前小声喊着,大哥大哥,快开门,有事告诉你。然后我才走的。

我走后没地方去,肚子这会儿又不饿,就又去找郭二黑,找郭二黑喷喷,应该还能喷出许多笑话来。

郭二黑卖牛肚的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此时一片混乱。我过来时,郭二黑正慌里慌张推着小车飞快地跑,还有许多推着小车的人也在飞快地跑。我喊,二黑,咋啦?咋都跑啦?

他没有停下脚步,他罗锅,比别人跑得慢,但他一直在努力。他说不得了,村江湖要打起来了,呼啦啦一下子来几十个,双方对峙,都不冲过去,都打我们卖东西的壮声威,好几个头被打烂了,摊子也砸了。你不跑?你不跑他最后非打死我们一个,才能把另一方吓跑。

我紧走着跟在他后面说,哈哈,那正好,我请你吃饭,我还没吃饭,一个人不想吃。他刚才被吓坏了,已经忘记先前在我面前吹嘘的事情,他喜出望外,好啊好啊,昨天我在隔壁看电视,上面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真被说着了,堤内损失堤外补,哈哈啊,你说去哪儿吧,我今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可豪爽。我有多苦你不知道吧,我风雨飘摇,每天卖牛肚,可我吃过一片牛肚没,说到这儿我都想哭你知道不知道,我一没老婆二没孩子,仅仅是一条好汉而已。我说那你把车子扔了,咱找地方去。他说那可不中,这是我活命的饭碗,我家快到了,就在前面。

郭二黑住在一个收废品的院子里,一群黑漆漆的收废品的,正蹲那儿吃面条。

他出来没有换衣服,我比较郁闷,穿这么脏,还是个罗锅,碰见个熟人不是太好。我又有些后悔喊他了。

出了村庄,前面有个匾额亮着五彩小灯的家常菜饭店。这个饭店我熟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退伍的江湖人开始出入这里。我几次去都碰上了。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出门吃饭,一直走,看一家饭店没进去,看一家饭店没进去,一直走了几里路,心里说,碰上哪家是哪家了,结果前面就是这个饭店。

一进去,几个过去的江湖好汉正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一个个敞着怀,露着胸毛。桌上就两盘菜,吃得光剩两个盘子了。我是刚一露头,就被两个人跑过来硬拉住了。我被他们按到座位上后,感觉了一会儿,感觉出两个盘子里,应该是一盘花生、一盘黄瓜吧。他们说哈哈,好久不见,想死了弟兄们,今天咱一醉方休!吃菜吃菜,你看你,愣着干啥,咋不动筷子啊,先吃点菜垫垫底,咱放开喝!咋啦,嫌菜不好不是?半天咋不动筷子?你啥时候变得跟个娘们一样啦?啊?

我说,既然这样,真要一醉方休了。我再去添几个菜。两个人在拉我,我说松手!我知道这会他们都可高兴,两个人哈哈笑,那你去吧,本来应该是我们买的。我起身往柜台走,一个喊,热菜少要几个啊,咱主要是喝酒,喝酒吃凉菜。另一个喊,最多6个热菜啊,别再点多了,点多了不认你!再一个用更大的声音喊,我出去买两瓶好酒,这么久不见,喝孬酒能中!我回头说你要真想买你就去,吆喝个屁啊!这个就站了起来,嘴里喊,我不是,说去就去!我再没钱,见到自己弟兄了,没钱也得买,我打电话借钱中不中!

其他几个都站起来要打他,说,人家诚心诚意,你为啥非要和人家抢?人家说不买酒了?你这不是扇人家脸吗,你敢扇他的脸,我们就扇你的脸,你信不信?

我那天晚上连酒带菜花了近四百块。

我拉一下郭二黑,走过了这家饭店。我从窗口里看到,五六个江湖好汉又坐在一张桌子上,盘子吃得掉底,都眼巴巴地看着大门方向。那眼光,跟上床办事一样急不可耐。

我领郭二黑去了一家贵州啤酒鸭。贵州啤酒鸭我还是比较有感情的,1995年我想开个饭店,跑到贵州花江镇请来了两个师傅。记得当时那边还比较闭塞,两个师傅开始死活不敢来。我想不敢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和我同去的一个家伙长相凶恶,两条胳膊露出文身有关。

后来的啤酒鸭就风起云涌了一阵子,再后来就销声匿迹了。如今我看见啤酒鸭还去吃,一个是图便宜,我现在吃东西,先图他个便宜,再就是图他个味道。其实许多小店,那味道,大店反没有。大店往往百菜一味,小店有时就那一道菜,让你时常想起。

不过现在的啤酒鸭,已经没了我当初吃的味道了。当初我们所用的原料,比如魔芋、辣椒,还有什么我忘记了,都是从贵州本土运过来的,不敢打一点折扣。还有那啤酒,厨师要冰冻一下,不是故弄玄虚,就是有原因。

说来惭愧,我这个人平生就是好吃懒做,那时候有钱,听说哪里又开了新饭店,必须去光顾。那时候是吃遍了大大小小饭店。如今不同,如今基本是专拣中小饭店了。我说我好吃懒做,是因为我不会做饭。我至今会做的,仅仅是下速冻饺子,下干面条,泡方便面。不过想起来一道菜,基围虾,我做得还不错。基围虾应该是最好做的一道菜了吧,开水里一焯,一个个都收成球,变成透明黄漂浮起来,就好了。调料我也会,拍出葱姜末,酱油醋,再点一滴香油。

郭二黑开始很拘谨,服务员倒水,他惶恐得不得了,坐在那里直鞠躬。他个子低,一不小心还把头磕在了桌沿上。服务员长得还算可以,关键是那气质,让郭二黑一败涂地。

我说:“二黑,你过去可是大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郭二黑不敢看服务员,说:“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啤酒鸭上来了,于是我俩喝酒,说些过去的江湖。郭二黑不是太能喝酒,我俩一瓶酒,刚下去半瓶,他就有些飘。他的飘有些像那时候喝稀饭出来的飘,一朝出了囹圄,见了天日,头重脚轻。因为他飘了,又提到了过去的江湖,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1982年,他开始好汉了。

这条好汉先是拿那个很有气质的服务员报仇,厉声喝令她倒水倒酒,甚至还让她给夹菜吃。服务员很生气,一甩袖子走了。他就大呼小叫地喊经理,经理过来了,他用筷子去点人家脑门,说你这饭店是不是不想开了?经理说,先生,哪里服务不周?他说哪里服务不周?哪里都不周!花钱就是爷,我卖牛肚,谁想打我谁打我……我赶紧站起来把经理拉走了,我说不好意思,他今天在换位思考,你多包涵。

郭二黑告诉我,他不想卖牛肚了,披星戴月,吃不完的辛苦,就那一天不出工,就养不活他自己。我说你一直没结婚?他说结屁,天当房地当床,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我说你不卖牛肚了你想干啥?他说我想卖假货。我说小心逮住你,你跑这么慢。

他说逮住我?你放眼看吧,现在是啥情形?现在的情形是,一个假货倒下去,千万个假货站起来,累死他也逮不过来,这跟跑慢跑快有啥关系?我说那你想卖啥?他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要扎扎实实走好第一步,从不起眼处做起。我说那你到底要做啥?他说我做这个,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扁的软盒香烟。

这种香烟我得讲述一下,因为这种香烟过去跟毒品有关。这种香烟,现在还是卖两块多,我说“还是”的意思是,那时候就是两块多,一晃一二十年过来了,这个“还是”就让人感慨,如今还有几个“还是”。

进入90年代,一贯追逐时髦的江湖人,开始追逐大烟。最初的毒品都是大烟,后来才跟国际接轨。我记得我所在的这座城市,到了90年代中后期,白面还不被多数人接受。有时候他们的时髦,却又赶不上。那时候上瘾的人叫上道,暂时没上瘾的叫没上道。那时候经常听到这样的话,谁谁谁,谁谁谁,都没上道,当然后来都上道了。他们以为边喝酒边抽,可以不上道,其实许多人,都不想上道,但这个时髦是要赶的。

那时候上道和没上道的吸毒人,身上装的香烟都是郭二黑拿的这个牌子,决不会再有第二个牌子。原因主要是在锡纸上。这种牌子的香烟,里面的那张锡纸,放到碗里浸泡了,轻易地就剥离了附在上面的那层白纸,剥离得干干净净,好像脱衣裳。而其他牌子的锡纸,剥起来则拖泥带水。于是全体吸毒的,都买这种香烟了。锡纸是用来燎的,而这种烟的外壳,叠烟枪也是好材料。烟枪叠好了,就放在烟盒里。据说禁毒风声紧的时候,要是有一桌脸色蜡黄的瘦子坐饭店吃饭,身边摆放的都是这种香烟,就有可能会被便衣带走去尿检。

抽大烟的人是个借钱机,很快就臭名远扬,弄得大家都纷纷躲避。于是不抽大烟的道上人,为了区别开他们,就坚决不买这种香烟,以免混淆视听。

其实这种烟,在当时是中档烟,抽起来也不丢人。

郭二黑拿着那盒挤扁的香烟问我,你知道这多少钱?我说两块多吧,我有一二十年没抽过了。他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的两块多,是正品,我这盒,是赝品,两毛多就能进来。咋样,利润大吧?我说还真大,不过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就对你当年感兴趣,来来来,喝酒喝酒,你难道忘了,1982年,你叱咤江湖,让多少人仰慕。他听了这话,又是一大口酒落肚,眼睛里居然有了泪花。

他说,我想起当年,感动得都想哭,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我说,那你还不给我讲,那时候满天下都在讲你,我道听途说,哪有你当面讲得真切?对了,他们说武三儿为啥帮你而不帮别人?因为武三儿是你亲爷,当年武三儿30岁,你20岁,他咋成你亲爷了?

他又抽一口酒,说你听他们放屁,这种话,要是当年被我知道,早被我打死了,还能剩到今天?连传播的一块儿被打死,你信不信?我跟他碰下杯,说你是不知道,当年说啥的都有,说那天晚上武三儿把范志押过来,让你打他,你吓得转身跑没影了,后来人家把你从鸡窝里薅出来,你一身鸡屎,已经断气了,人工呼吸了好久,你才睁开了你那猪眼。哎哎哎,是他们说的啊,我说的是原话。

他说,时过境迁,啥也不说,当年灌到我耳朵里的,都是好听的。我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他说那倒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我说他们说的啊,他们说你那天晚上睁开你那母猪眼,突然勇气倍增,掂块砖就去找范志了。

他说你个孬孙,你别以为我喝多,我啥都知道,是你在借他们口损我,你个孬孙。我说他妈的我正想添俩菜,你居然骂老子,不添啦!他说我不敢骂了,你看看我这个人,一喝多就得意忘形,我忘了我是谁,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我说,你不敢了也不添了,你信不信,你再骂一句我起来就走,我要结账我是孬孙。他说我都说不敢了你还想咋样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想咋样吧?我说那你说,你给我说实话,当时你是咋修理范志的?告诉你,有一句瞎的,我站起来就走,你有我跑得快?看饭店能逮住谁。他说,哎呀,你看看你,还真来气了,好好好,我说我说,有一句瞎的我不姓郭。

我真没有想到我有那一天,那一天来得太迅速了,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什么叫一步登天?我那就叫一步登天,我当时整个头都是晕的,晕极了。我郭二黑终于可以站在江湖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了,我当时那感觉,哎呀,形容不来。说实话,我当时还真没敢打范志,窜到鸡窝里断气了是他们放屁。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我当时不敢打是不敢打,可范志压迫我那么多年,我的血泪仇啊。可我还是不敢打,虽然武三儿已经给我当家做主。这里告诉你一下,武三儿真不是我爷,你想想,我姓郭,他姓武,他怎么可能是我爷,我是他爷还差不多。虽然武三儿死了那么多年,我不该这么说一个死人,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哇。

那天范志低头认罪,我要是叫他喊爷,他绝对喊。可我当时还不敢叫他喊,我想,凡事要循序渐进,我得先揍他,先灭了他的威风,让他知道,我郭老二已经是他爷了。可我还是不敢直接打他,就绕到他背后,朝他后脑勺上来了一捶。我当时还是害怕,成功来得太突然,你不免要害怕,是你你也害怕。

我打他后脑勺一捶,赶紧闪开,范志身手可不一般,我亲眼看见他一个人打十几个。我一看范志,还在低头认罪,我就喊,李刚,你咋也跑来了,你打范志干啥?然后我又捏着鼻子学李刚声音。李刚是我门口的,也是一个小江湖。我捏着鼻子说,我早就想打范志了,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今天看我打死他!我又松开鼻子说,都是一个门口的,你咋那么狠?我倒要看你咋把范志打死!你打啊,你打啊,打给我看看。然后我又捏着鼻子学李刚,我叫你看啊,我从后面踹他蛋子。说完我就用个倒钩踢,踢住了他前面的蛋子。

范志疼得跟啥一样,想弯腰不敢弯。我这时候想起来武三儿他们,怕他们说我装神弄鬼,别再叫范志打起我来。你也知道,江湖人最不要脸,说翻脸就翻脸的。可我一看武三儿,一群人在笑。他们在笑,就是在欣赏我,于是我胆子更大了。

我又学李刚声音,倒钩了他蛋子三下,从侧面扇他了三个嘴巴。范志还是低头认罪,我知道范志是彻底面了,彻底稀了,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我大喝一声,范志,你也有今天!转到他前面,他不是低着头嘛,我一个冲天炮,把他鼻子打出血了。你不知道,我不经常打人,我的手可能比他鼻子还疼。我那会儿哪还顾得了疼了,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哎呀,我那天把范志给打得,后来拳头也不觉得疼,我自己都觉得变成了铁拳。再后来我骑到范志身上打,再后来小江湖们都上了,哎呀,那拳打脚踢的。

最后范志起不来,在那里一直躺到了天亮。

你叫啥我也忘问你了,你看看咱俩说半天话我还不知道你叫啥。不知道你叫啥没关系,咱是兄弟是最重要的,要不你再添个肉菜吧,你看看我,好多年没有吃肉了,我这一辈子吃过的肉,没有我的体重重,我现在才九十多斤……哎呀,那太谢谢你了,对对对,我还没说完,我继续说。

那天我们把范志打得面目全非,看不出哪是脸,哪是后脑勺了。武三儿大哥过来了,提着范志头发把他脸提起来,说还活着没?范志说大哥,我还活着。武三儿说活着就好,你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郭二黑就是你们的爷,你以后跟他混,敢有一点不服,下次见到你,直接弄死。范志说,大哥,我听到了。哈哈,你不知道,我那天晚上可是众星捧月啊!

郭二黑讲述时,脸上不断冒出幸福的神色,我想,武三儿这一别开生面的制裁,让郭二黑暗淡潦倒的一生,有了光芒四射的时期。那一时期我去范志所居住的那个地带,几乎每次都能碰见郭二黑被数十人簇拥着。我想这一大片的小江湖,应该都归到郭二黑麾下了。

有一次我看到他,有上百人之众,他们从一条道上走过来,黑压压一大片。他们全部不可一世地把头昂向天空,几乎和身体昂成了90度角。我从他们边上走过去,他们光顾昂头,居然没看见我。我还蹦了两下,他们还是没看见我。郭二黑罗锅,昂头比较困难,但他还是克服了困难。他身边一边一个昂头的好汉,毕恭毕敬搀扶着他,于是郭二黑使劲向后昂,就不至于摔倒。

据说那一时期,郭二黑一伙昂着头南征北战,小江湖们望风披靡。他们追杀小江湖,因为昂着头追赶,跑得又快,不少人都朝后摔成了仰八叉。据说他们那一时期征战,没有一个被对方打伤的,但摔成脑震荡的,却不计其数。

范志告诉我,他没有跟郭二黑混,他跑了。有次郭二黑来打他,四十多个人,把他堵到了家中。范志冲出来跑了,他们都昂着头,也没看见范志。范志本来已经跑远了,可一想细软还没拿,又跑回家拿细软。范志跑回来时,那一大群正昂着头,高声喊,范志小儿,出来受死!后来范志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上驼了一大车东西,又跑了。范志说他出来时,有许多家伙头昂累了,就用两只手在后面托着。

就在郭二黑一举成名不久,1982年的第一场雪下来了。小超那天被释放,范志他们一群人缩着脖子站在雪中,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路对过那扇大门。后来他们看到了小超,手揣在袖子里,吹着口哨出来了。

范志说他们去了老街口那一家卤肉飘香的饭店,那天的雪真大,每人身上都是雪。本来他们是要先去洗澡的,小超说,先解馋吧,现在我就想吃肉。小超说,他不想吃烧鸡,不想吃牛肉,隔三差五有人打进去,他就想吃大肉,想吃红烧肉,带汤带水的。

范志说,小超那天自己吃了一盆红烧肉。那天他们一群,喝得酩酊大醉。

小超回来,干了两件名动江湖的大事,一件是单刀赴会东北贼王,另一件是在武三儿居住处门前那个小院里,用刀捅了郭二黑。郭二黑当时逃进那个小院,小超当先赶入。武三儿正好从屋里出来,郭二黑大喊,三哥救我!小超赶上,一刀捅进了后心。这一刀,几乎要了郭二黑的命。

范志等人刚赶到院门口,小超就从里面出来了,昂首挺胸,手里提着滴血的尖刀。

六六说,挑战武三儿,是小超拉开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