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以为是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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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谁才是英雄?

六六告诉我,是小武三儿报的警。六六说,小武三儿真是真人不露相,因为那妞,他跟小超结下了血海深仇。

我和高山眼从夜总会出来,碰见了立哥。立哥醉醺醺地,站在站牌处等夜班公交。我从后面把他搂住,大喝一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进来!

立哥老了,灯光里我看见了他的斑斑白发。他现在去了一个偏远的派出所,还是大头兵。立哥被我突然一喝,挣脱了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口气跑出二十几米,觉得不对劲儿,又走回来了。

我哈哈大笑。

立哥说:“你看你那个熊样,深更半夜的。”

我说:“你又和谁喝酒啦?”

立哥说:“和马洪斌,马洪斌现在也可背,老了老了,去最远的地方上班了,也是二十多公里。”

我说:“马洪斌听着名字可熟。”

立哥说:“过去分局治安科的,大高个,你忘了?”

我想起来了。

1981年,我被拘留,是马洪斌经手的。马洪斌说,你这种人,进拘留号,不是受苦,是去享福。我说我咋是享福。马洪斌说,进去都是熟人,不是熟人,一攀谈又是熟人,继续作威作福。我嘿嘿一笑。马洪斌说,你别笑,我今天就叫你去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结果他把我塞进了车站分局。

那年月,车站分局关的几乎都是外地盲流,外地盲流在本地饱受欺辱,进去后就抱成一团,打造他们的小天下。车站分局,就是他们的小天下。多少本地好汉,进去后生不如死。

我那次被关7天,天天挨打。喝稀饭刚出来,道上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走路发飘。那年月,你混得再好,在里面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我那天出来,眼睛被阳光蜇得睁不开,已经不能飘,一路是扶着墙。

关我的那个号,上铺是佳木斯的一个壮汉,三十多岁,目光如炬。我被释放前,听说他是两天以后释放。

两天以后,我们去了四十多人,在车站分局附近守候。凭我的能力,当时喊来这么多人几乎不可能。再说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人,三五人足够他受的了。但大家听说是去修理车站分局的盲流,挨边不挨边的都来了。

那天把那壮汉一路拖着打,从大路拖到小路,又从小路拖进胡同,打了两公里。后来他根本爬不起来了,有人恶作剧,叫他表演。那人在路边把掏下水道的长竹片折断一节,有一米长,拿在手里,喝令他站起,开始抽他屁股,并让他数数,数错了继续抽,然后又命令他齐步走,一二一,向后转。如此反复。最后一次,他又齐步走,一二一,走出二三十米,让他向后转。他这次没有向后转,拔腿就跑。我们惊叹于他的爆发力,几乎都不能动了,可是他跑出去,我们没一个能追得上。

1981年,大家都去车站分局打盲流,就是这一年里,外地盲流营造的小天地土崩瓦解。

我拦了辆出租车,塞给司机50块钱。立哥坐进车子,使劲向我招手。

高山眼我俩没坐车,喷着酒气说得热火朝天。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我看见一个曾经的大哥,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招摇过市。

他装着没看见我,我也装着没看见他。听他院里一个熟人说,大哥是偷他的自行车,他好意思偷,他都没好意思要。那车在楼道里放十几年了,大哥千辛万苦在夜深人静时扛回去,光修车换零件就整了一个礼拜。熟人说,大哥说的,偷得他没脸找,这才是最高境界。

这个大哥80年代到90年代初风云一时,那次六六被捅,就是他率领的军刺帮去找小超复仇。

我前面说过,1988年,小超差点儿跟楚学军展开决战。因为种种原因,决战胎死腹中。就在这件事情过后不久,小超、范志三人来到我跟人合伙开的饭店。接着六六一伙也来了。六六来了十几个,有个双眼如灯的青年,就是小鹞。当然,还有这个偷自行车的大哥。六六是最近才跟小鹞走到一起的,据说两人一见如故。

小鹞的声名显赫,是从这天开始的。

小超看见偷自行车大哥,眯缝着眼说:“我跟六六的事完了,跟你可是没完。”

此时小超如日中天,偷自行车大哥早已暗地俯首。大哥很紧张地说:“小超,咱俩没仇,当时都是为自己弟兄。”

小超说:“我不管为啥,整个江湖都知道,你们军刺军团不止一次堵截我,这是我的一个耻辱。”

六六说:“小超,你想咋样?”

小超说:“我不为难他,他今天给我跪到这儿,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大哥听了要下跪,六六朝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小超说:“六六,你这样做,分明是跟我过不去。”

六六说:“你让他跪那儿,就是跟我过不去。”

小超说:“你要这样说,那咱今天就过不去了。”

六六说:“小超,谁也不是省油的灯。”

小超说:“别他妈以为楚学军你俩是拔丝,楚学军算个屁。六六,你既然决定跟我过不去了,那我就先拿你开刀,让楚学军来找我。走,咱出去,别在饭店,自己人的饭店。”

几个人往外走时,范志已经握住了怀里的尖刀。

六六十几个先出去的,有几个退到了黑影里,其中就有那个大哥。还有几个,跟着六六,抱着膀子迎小超他们。

小鹞不见了。

当时我们饭店的门灯坏了,谁也没在意,小鹞就蹲在门口的黑影里。小超、范志三个出来时,小超走在前面。我当时和合伙人都跟在他们后面,好言好语相劝。

结果我看见小超一声不吭,扑通栽倒在地上。我看见双眼如灯、面目狰狞的小鹞,手里的寒光一闪。范志的尖刀刚抽出来,又被小鹞当胸捅翻,然后小鹞就持刀追赶另一个。

小鹞后来说,对付小超,只有直接捅,其他一概不好使。

饭店门前停放着自行车和汽车,那一个被小鹞追得围着汽车转。小鹞高喊:“六六,今天你们都别插手,我好汉做事好汉当!”

小超大势已去,六六他们就没动,再说可能出人命,就更不会动了。

当时饭店的食客们吓得一阵阵惊呼。

后来路人越围越多,事件几乎持续了一小时,没有公安到来。那时候人不报警,都看热闹,除非离派出所近。关键还是没有通信工具吧。有一次我们大白天打得整条马路都不通了,然后全身而退。

小鹞追赶小超同伙,就是追不上,两个人一直打转转。

我跟在后面撵,根本劝不住。后来我就想把小超和范志送哪抢救,医院还不敢去,他们都是重案在身的人员。结果小超又爬了起来,正好小鹞刚追过去,把个后背留给了他,被他抽刀朝后背连捅5刀,小鹞一头栽倒在地上。小超对我说,我不行了,快送我走。

我背起小超,合伙开饭店的那个背起范志,也不知道该朝哪送。正好一辆轿车开来,停下来喊我名字,问出啥事了。我一看,是小超熟人,我说快快快,小超、范志被捅了,快不行了。车上下来两个,七手八脚将小超范志抬了上去。

那年月,喜欢借车开,很有面子,他们就是借的单位车辆。

这边送走小超、范志,那边六六一伙跑过去呼喊小鹞,结果小鹞又站了起来,挥刀逼开众人,狂呼着去找小超,围观的群众被他撵得乱跑。小鹞已经视线模糊了,他看见哪个像,就使劲撵一通。后来他再次栽倒,被六六一伙扛走了。

小鹞当时没有大案,直接去的医院,医生说失血四千多CC,身上的血几乎罄尽,能活过来,真是命大。

在医院住到第三天,小鹞被六六转移。刚转移走,小超领着人来了,没有范志。听别人讲,范志伤得特别重。事后听小超同伙讲,小超是被搀扶着走出汽车的,一脸病容。到了二楼,小超像换了一个人,抽出五四手枪,大踏步直奔病房。

辖区派出所第二天来调查,都很熟,我说不认识,两桌客人,打了起来。

这事过去半月,楚学军三个人,三条枪,跟六六、小鹞一起喝酒。楚学军说,小超是武三儿以后江湖上唯一与我为敌的了,一旦相遇,我放过他,这把枪不放过。

这事过后,六六和小超双方再没来过饭店,一直到小超临死前,突然来露了一面。那天范志他们十几个,小超领了个异常美丽的姑娘。

那天小超喝酒,说了很多,说到他小时候,戴红领巾,去军区礼堂会演,发冰水,发火车头面包。小超说,再没喝过那么好喝的冰水,吃过那么好吃的面包了。小超也是干部家庭,父母是园艺师。小超说,我父母年轻时是金童玉女。我不知道小超是如何走上这条不归路的,我也没问过别人。

接着小超又讲了他1982年单刀赴会东北贼王,和贼王比胆量,把贼王比了下去的故事。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各自扎自己,贼王一刀捅上了皮带,小超一刀捅进了心窝。贼王佩服得五体投地,贼王说,你这个城市,我只佩服你一个,以后有事,打声招呼,我们全体赴约。

当时笑面虎也在场,笑面虎是名声在六六之上的高手,有一时期他一直在沿海。这次东北贼王召集天下贼,汇集于这个城市开代表会,笑面虎是地主。笑面虎后来告诉六六,啥玩意啊天下贼,都是蹬大轮认识的,天下高手如云,他们不认识的多了。

小超捅了自己一刀,被笑面虎背走,捡了条命回来。小超说,我就是争个面子,别的啥也不图。

这一刀过后,武三儿放过了小超。笑面虎去找武三儿,说了小超单刀赴会东北贼王,武三儿一阵冷笑。笑面虎拿出一万块钱,说这是小超给的茶水费。武三儿又是一阵冷笑,说小超不会有那么多钱,他也绝不会给我拿钱,不过你的面子够大,又拿了这么大面子的钱,我武三儿还能再跟他过不去?笑面虎说,三哥,既然你看透了,那我也明说,单一个小超,他们是小屁孩,我不会拿这么多钱,我拿这么多钱,是咱俩的情。我靠,你说说,咱俩多久没见了,兄弟总要表达个意思吧。武三儿哈哈大笑,说,咱俩的情,今生今世!

接着小超又讲了1986年他和楚学军、六六、眼镜联手,十面埋伏,从此让武三儿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故事。小超说,想不到,我们反目成仇。

1986年武三儿被灭,眼镜落网,关了两年给放了。开枪的是楚学军和小超,其余人跟武三儿就没照面。六六后来也进去了,也是很快就没事了。

小超和那个异常美丽的姑娘在上海,怀揣一把冰凉的手枪。

范志他们五六个人一起去的上海,范志身上也有一把枪。

他们居住的地点,离真如车站有一公里。这个美丽的姑娘,有几个姨妈都在上海,小超他们居住在姑娘的四姨妈家,一个弄堂,一个石库门。那是个拥挤的房间,用布隔成了一块一块的。四姨妈一家人、小超他们都住在那一块一块里。

一次吃饭,姑娘的四姨父对小超说,街坊都说你们是青红帮。四姨夫的儿子说,青红帮也就你们这样了。小超听了这话,当天就让范志他们离开了。

范志他们分头住进了旅社。他们跟小超约好了,三天一联系,在一家庭餐厅。那年月上海的家庭餐厅遍布,个个手艺不错。家庭餐厅还有一个好处,烟铺见你是生人,不卖你外烟,家庭餐厅吃一回就熟了,下次外烟敞开供应。80年代中后期,混江湖的一多半都抽外烟。

小超他们跟家乡也是三天一联系。市里面的一个邮电局,小超去上海前,已经记好了一部电话号码。小超去外地,弄得动静很大,江湖人大都知晓。不过他们没说去上海,说是去陕西,去跟文物贩子往香港倒文物,少则数月,多则年余。

小超说,不这样做,小鹞不会从暗处浮出来。小超说,那时候突然一个回马枪。住了半月,小超跟范志说,我有预感,小鹞该照常出现了。

小超说,不能在她姨妈家住了,她对我不错,万一连累上不好。范志说,你没跟她说吧。小超说,我会跟她说?范志说,不说对她对咱都有好处。

等小超电话的人好像叫俞斌,后来也没再问过别人,所以不太确切了。

这天俞斌按时守候在邮电局电话亭旁,当时是那种大电话亭,一人多高,两边有玻璃框,设置在邮电局里面。俞斌就站在边上抽烟,说等电话,不让别人用。

小超电话打了过来,俞斌告诉他,小鹞开始出入场合了,谈笑风生,很得意,很受人尊敬。

小超说,他的死期到了。

事后范志告诉我,小超他们当天就集合了,喝了酒,也没跟那姑娘告别,就踏上了回程列车。

俞斌那天打完电话,跟一个叫李自强的人一起喝酒。李自强跟另外一个也叫武三儿的青年是好朋友。江湖上为了把两个武三儿区别开,把这个叫小武三儿。小武三儿有个哥叫武二,跟着六六外围的人混。小武三儿说是混江湖,其实啥也不干,按他的话说,是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参加国民党。他其实连打架也没打过,也不赌博,他就是跟着混,混个脸熟。

在他家门口那一块,他落了个大名鼎鼎。小武三儿长得极其英俊,瘦高挑,是公认的衣裳架子。他曾经有个异常美丽的女友,不久前她移情别恋,跟了小超。

小武三儿对别人说,我不生气,她要是跟了西四马路五虎,我肯定生气,肯定是侮辱我。而她跟了小超,就是给我长脸,何况,小超喝了我的涮锅水。别人把这话传给小超,小超也没生气,但是小超让别人传话给他,以后要是再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不客气。

那俞斌跟李自强喝酒,喝到酣畅处,刹车不住,一口气喝了三瓶。迷迷糊糊的俞斌告诉李自强,小超、范志他们今天已经坐上了火车,明天就回来了,小鹞该死了。李自强迷迷糊糊地说,这是迟早的,小鹞不该急出头。

分手后,李自强东倒西歪地去了小武三儿家。这个时期,李自强一直在小武三儿家住。李自强躺在床上,翻着白眼,自言自语:“小超、范志明天就回来了,等着看好戏吧。”

小武三儿说:“小超明天回来?”

李自强说:“你激动个啥?”

小武三儿说:“我不是激动,我是有气。”

李自强说:“我知道你为啥气。”

小武三儿说:“你知道个屁。”

李自强说:“你别以为我喝醉了,我啥都知道。”

小武三儿说:“你知道啥?你知道我为啥有气?那妞跟我时,小超啥时候见我,也是打招呼;那妞跟了他,我不计较,他倒计较了,见我也不说话了。”

李自强说:“不说拉倒,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小武三儿说:“李自强,你也知道,我是混的,混好混坏,哪都是咱的人。现在倒好,那妞跟了他,我俩成陌路了。”

李自强说:“那你给他立一功,你俩还是朋友。”

小武三儿说:“咋立一功?”

李自强爬起来咕咚咕咚喝水,又来到厕所,哇哇吐了,拐回来时,好像清醒了一些。

李自强说:“你去玩吧,我睡觉。”

小武三儿说:“你还没说咋立一功。”

李自强又躺到了床上,“咋立一功?你提供小鹞去的地方就行了。”

小武三儿说:“我混江湖,啥时候干过这种事,就算我知道小鹞地方,我说了,不是把我牵进去了,我以后还咋立足?”

李自强说:“我让你提供地方,也就是给你个你俩和好的机会,从此你俩不再尴尬。你也就是一说,晃他一晃,他扑空了,也不会怪你。他喊你一喝酒,啥事都开了。”

小武三儿说:“这倒是个好办法,那你睡觉吧。”

一个礼拜过去了,小超两次扑空,第二次几乎堵住小鹞了,小鹞翻窗走了。小超挥枪就打,是个臭子。范志的枪响迟了,子弹呼啸着穿窗而过。

小超当时就说:“这下不可能再碰上他了。”

小武三儿找了过来。要说小武三儿不可能找到地方,是李自强帮的忙。李自强说你去找俞斌吧,俞斌现在住在工一小附近,并说了门牌号。小武三儿找过来,恰好俞斌在。俞斌也认识小武三儿,听小武三儿一说,一脸狐疑。小武三儿就开始解释,解释了半天俞斌还是将信将疑。

小武三儿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会干这么大的事,何况是帮小超。俞斌,我实话给你说,我不想小超对我那样。另外,这个地方也许小鹞根本不在那里住,我就是听武二说了一句,我也根本没相信,所以才敢告诉小超。我其实是赌一把,万一小鹞真在,我就赌输了,但这个风险几乎是零。”

俞斌说:“说白了你就是想巴结小超,你说吧,小鹞在哪儿?”

小武三儿说:“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当面跟小超说。”

俞斌说:“小超那里是随便去的?”

小武三儿一脸惋惜地说:“那我俩真是无缘了。”

结果小超听了这事,对俞斌说:“万一小鹞在呢?”小武三儿就见了小超。

小超的据点当时在郊区的农民房子里,后来这片地方变成了城中村。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有一座两层土楼。

小超被围在这个小土楼里,当场被击毙。

当时只有小超一人,范志他们离开了有半小时,这个小院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兄弟跟人结仇,范志率一群人去了,小超说瞌睡,没去。范志说,小超其实不是瞌睡,是不想去,并让他也别去。范志说,他还是一闪念,去了,结果捡了一条命。范志说,他和小超商量好了,深夜摸过去,小鹞不在则罢,要是在,不把小鹞脑花打出来不罢休。

六六告诉我,是小武三儿报的警。六六说,小武三儿真是真人不露相,因为那妞,他跟小超结下了血海深仇。小武三儿回家自杀了,一地都是血迹,估计是割腕,还写了遗书。

那个叫自强的也跑了,范志团伙被判刑后他才回来。别人说,没你的事。他说要说也没我的事,但我怕范志说有,你能跟他说理?

击毙小超,立哥去了。立哥当时还在分局刑侦科,而小超团伙据点,正属于立哥所在的分局管辖。立哥说,防暴队武警都去了,数百人之众。立哥给我讲了件奇怪的事情。

当时小超被围,疏散了附近居民。大喇叭开始喊话,喊话时,四周静得出奇。小超当时在二楼,出现在了窗口。立哥说,如果当时开枪,100个小超也死了。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窗口,意料之外的事情。立哥说,那天风很大,小超的长发被刮了起来。他显得很从容,临死前,有的人就从容了。我说确实,小超是个急躁的人。

然后小超就放了一枪,遁去了。爆竹般的枪声开始响起。

立哥说,枪声响了有20分钟,又开始喊话,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于是武警准备佯攻,狙击手严阵以待。

这时候小土楼里的枪声又响了起来。现在还没判断出小土楼里面到底有多少人,据小武三儿说,他离开时,里面至少有十几个。而公安掌握的情况是,小超犯罪团伙手里至少有5条枪。

立哥说,小超应该是这个时候受的伤,三条火舌朝他喷了过去。

据后来范志交代,小超枪法极好,半自动步枪,枪枪十环。触类旁通,后来他有了五四手枪,很快就出神入化。他曾经说过,50米内碰上楚学军,楚学军插翅难飞。那次十面埋伏,武三儿其实已经冲出了包围圈,健步如飞地上了那条土路。一辆卡车开了过来,武三儿飞身而上。小超赶来时,离武三儿有四五十米,武三儿的一条腿已搭上车帮,被小超抬手一枪,武三儿在黄尘中滚落下来。楚学军冲过去,用枪顶着武三儿的头,连扣扳机,打完了所有子弹。

立哥说,小超放的第一枪,击中没击中人,有纪律,不让说。那件奇怪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小时以后。

此时小超已身中数弹,可能已神志不清。他下到了一楼,一面窗户洞开。这个窗户往外看视野很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自然,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这里。这时候许多人都看到了小超,小超面部没有受伤,身上血迹斑斑。这是个大好时机,无数火舌喷了出去。

立哥说,奇怪的事情发生在小超被击毙前,一个姑娘喊了一声,危险!

这个姑娘17岁,就是这个村里的,她居住的地方离土楼不远。她当时是在窗口里喊的,冲着小超喊的。

立哥说,就是有这么不辨是非的人。

立哥说,这个姑娘如花似玉。问她为什么喊,她居然说出一句令大家匪夷所思的话:“我喜欢他。”

起初大家以为她和小超有染,可是她说,她跟小超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小超甚至连正眼看过她也没有。我说这个姑娘肯定爱看书。立哥说,不错,她当时手里拿了本《牛虻》。我说,看书多的人,有时候甚至比不看书的人还不辨是非吧。

范志后来说,小超其实当时是想投降,谁放那个地方都会想投降,小超爱面子,他死在了面子上。

我是听别人说的范志讲的这句话,我想他这种人,终归难逃一死,罪恶罄竹难书。我想范志的意思,小超投降了,还能活过审判。

范志他们听到了枪声,离小超不是太远。一个同伙拉肚子,蹲厕所里一直不出来。等到他出来,又不行了,又进去了。于是这个时候范志他们就听到了枪声,经过判断,他们知道小超出事了。起初有人说是楚学军团伙,但很快被否定了,那样密集的枪声,怎么可能是楚学军。于是范志说,谁敢跟我去救小超,众人听了他这话,一个个面色如土。

范志眼眶湿润,说,小超可能看不见了,可是江湖可以看见,只有我范志,愿意为小超赴汤蹈火。范志救小超这件事,在江湖上迅速传播开来。楚学军听说后也跷起大拇指,说范志是条好汉,我都有点不舍得杀他了。

当然范志没有救成小超,100个范志也救不成小超,但是范志去了。

范志落网后真相大白。范志根本没去,一转弯,他搭乘了一辆出租车,朝相反方向一气驶出十几公里。范志向专案组交代说,我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我不能背这个黑锅,所以我记住了出租车车号,而且为了这一天,我让出租车也记住了我,我说你给我开到美国,多少钱我都给。我咆哮着让他开到美国,弄得司机快哭了。司机说,兄弟,我上有老下有小,而且我又不是飞行员,你这样对我非常不公平。

专案组查到那个司机,证明范志所说是真。司机还说了个细节,司机说,当时东面枪声一片,西面跑来了范志,面色如土。范志一坐上车,高声喊,快快,往西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司机说,后来范志下了车,后座位都给尿湿了。范志下了车,没给司机一分钱。范志抽出了枪,说,你给我记清楚了,在你们面前,老子啥时候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司机说,他当时吓得车都开不动了,看着范志一屁股湿,张牙舞爪地离去了。

小超死后数天,我在西四马路碰见五虎中的老四、老五,两个人歪着嘴,斜着眼,用力端着肩膀,蒙古摔跤队员那样走路,还时不时仰天大笑一阵,路人纷纷躲避。我问他们为什么这样,老四说痛恨人间路不平。老五说,我俩同时失恋了,要不看你是熟人,今天非打你。我说路上都是生人,你俩咋不打?老五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老四说,看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然后两个人把指头放嘴上,示意我给他们烟抽。两个人叼了烟卷,都斜着身子晃腿,嘴还是歪在一边。嘴歪在一边,说话就不方便,不过他们不在乎。老四说,江湖上传说,你开了饭店。老五说,你开了饭店,没有请我们光临,是你不仁。老四说,你不仁,休怪我俩不义。我说我错了,那你俩打我吧。老五说,你吃根灯草,说得轻巧,你是“黄埔军校一期”,我俩打你,我俩岂不是蚍蜉撼树。

那次十面埋伏,江湖上把参与的人都说成“黄埔军校一期”。我那天其实没去,本来是要去的,小梅父亲突然休克,我和小梅把她父亲送进了医院。小梅说,正好你没去,死了人,你现在不是跑路,就是进去了。

不过传说我是去了。

我告诉老四、老五,小超被击毙了,数百公安把他围进了土楼。老四说,晴天一声霹雳。老五说,一代英豪,一命归天,跟他的死比起来,我俩的失恋又算什么。老四说,每次我俩有难,都有别人更大的灾难摆给我们看,顿感欣慰,扔掉包袱,发奋向前。老五说,一个小超倒下去。老四说,西四五虎站起来。老五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我说范志跑了。老五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老四说,老五脑子进水了,自己说自己。老五大怒,就去路边捡砖,说每次你都跟我抬杠,看我今天不砸死你!老四说来来来,谁怕谁!也去路边捡砖,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我站在一边,看他们打,路人也都远远近近停下来,看他们打。老五冲过来,右手一挥转,没敢砸,老四自然要躲,老五左手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然后该老四挥砖,也没敢砸,老五也去躲,老四一拳也打在他鼻子上。他们就这么打来打去,右手干费劲,左手忙不停。

这时候来了一群西四马路新昌起来的,都是二十多岁。我听别人讲,这群好汉,锋芒直逼五虎。

老四、老五都看见了,老四一声怪叫,抽出了雪亮的尖刀。

老四举刀高喊,各位路人,各位街坊,各位乡亲,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滥杀无辜,今日诸位给我做一个见证,是我老四杀了老五,好汉做事好汉当!

话音没落,老四一刀朝老五捅了过去。老五一声大叫,捂着肚子倒了下去。我看见老五捂着的地方露着刀柄。

老四杀气腾腾,扬长而去,从那群小江湖跟前走过,他们纷纷避让。

我扛着老五就往医院跑,附近有家职工医院。来到医院长长的走廊,缺心眼儿的老五从我身上跳了下来,手搭凉棚朝外一观看,对我哈哈大笑。我去看老五伤口,哪里有血?我说苦肉计?老五说,可不是苦肉计是啥,哎,你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一旦走漏,五虎身败名裂。我说那刀是伸缩刀?老五说,可不是,找我大哥的同学改制了,我大哥同学在工厂的精工车间,改制这东西还不是小菜一碟,一按按钮,就缩回来了,哈哈哈,兵不厌诈。

我给老五买了许多纱布药棉,把他肚皮胡乱缠了起来。缠纱布时,老五告诉我,这叫敲山震虎,兵不血刃,他们从此就服了,再不敢龇牙。

我俩在厕所里藏了两小时,是老五哀求我在那儿藏的,可臭,我一直想走。然后老五光着上身,身上都是纱布,让我背着他出来了。老五说,之所以这样做,是怕有好事的街坊窥视。我想说街坊真好事,就会跑到医院里问,但我没说。我拦辆出租车,把老五送到了郊外。这里有老五一个亲戚,他说要在这里住十天半月。

分手时,老五给了我重托,让我回西四马路造谣,就说他伤势严重,命在旦夕,转院了,医生说,能不能保命,全看他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