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们一起去看了电影。
回家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路灯下,任寻忽然就牵住了方从心的手,不再是像上回那样犹犹豫豫地抓住了猫链,而是实实在在的牵手。
“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本事,但如果是为了你的话,我可以百倍千倍地去努力。你愿意给我这个努力的机会吗?”微黄灯光下,他这样望着方从心的眼睛,瞳光若星。
方从心不由得笑起来:“你们写小说的告白都这么又煽情又含蓄的吗?”
“我是认真的。”任寻很确定地追加一句。
方从心静望着他一瞬,踮起脚,轻吻了一下他的眉毛。
他立刻抱住了她,吻了她的眼睛和嘴唇,只是轻浅的碰触,纯粹得仿佛不染欲念,但依旧温暖火热。
方从心觉得自然极了,好像两个人生来就是应该这样,牵手,相知。
也是从那一天起,方从心开始知道,跟这个家伙一起去看电影有多么囧。
任寻其实是厚道人,起先他只是很低调地自己偷着乐。但方从心比较好奇,总会追问他:“乐什么呢?”
任寻只好告诉她:“‘就算是冰,我也要把它含烫了!’”或者“‘我要说三个字:朝纲伦常、春秋大义、替天行道!’”诸如此类……
这么一来,原本还没觉得有多可笑的方从心只好跟着一起笑场了。
而且,这家伙还喜欢非官方剧透。他能猜情节,有时候连台词也猜到八九不离十。结果弄得方从心对电影本身也没多大兴趣了,就等着看看剧情跟他“透”的一不一样。
但很快情势就完全逆转过来,方从心身为一个腐女的强大气场开始彻底散发出不可阻挡的王霸之气。
“你看,殷凖和无鸾是不是很配?”
“非攻,兼爱!”
“汉考克和雷很有爱!”
“公瑾和孔明果然就是官配!你看那小媚眼儿抛的……”
“为什么帅捕头和鹌鹑都有腐?”
“庞勇竟然摸王生的脸!”
……
某次,任寻终于忍不住很囧地问:“你有YY过绿巨人吗……?”
方从心想也没想说:“你不知擎天柱和威震天都可以Y吗?”
于是任寻只好默默地吃了一口爆米花……
方从心一直都觉得,他那个表情似乎是很想问她:……你有YY过我吗……
其实方从心也想过,是否应该收敛一点,不要把他吓跑了。但她又觉得不爽。有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女人要多上心着点,才能留住男人的心,她倒恰恰觉得要反过来,她要找的是一个能够共度一生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偶尔见面互相微笑的朋友,那么,这个男人需要能够接受各种状态下的她,包括不想化妆、穿着运动衫、把头发随便扎成冲天辫的她,包括花痴帅哥、把各种美男YY配对的她。这才是最本色的她,如果在自己的男人面前还要随时装腔作势拿着捏着,这辈子该活得有多累。
然而,当有一天她和任寻出去吃西餐,她一边喝饮料一边问:“看到那个领班的帅哥没?他刚才有帮身边那个服务生小弟系领结!”的时候,任寻无比淡定地叉起一只凤尾虾塞进嘴里,十分优雅地吃完,然后很认真地反问她:“你觉得我和顾奸商谁比较攻?”
瞬间,方从心毫不夸张地把没咽下去的一口饮料全都呛到了鼻子里……
第一反应,她觉得这孩子终于被她带出来了……第二反应,她忽然很想宽面条泪。其实,抛开个人感情来说,她觉得……这!两!个!人!简!直!太!萌!了!失意写手和强势书商,从误会到相知,从理念撞击到括号马赛克反括号……多么激情四射的配对!真是从头萌到脚……好吧,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事实证明,任寻这一招“舍身取义”屡试不爽。每次方从心开始犯花痴,只要他提一句:“说起来,顾文徵昨天找我——”方从心立刻就蔫了,Y不下去了,直接变成愤而追问:“他找你干吗?他又找你干吗?”
而绝对无辜的炮灰顾先生,终于在莫名其妙忽然被方女皇用对待情敌的严酷全方位警戒了很长时间之后,用颇为委婉的语气私下向任寻打听:“我之前有无意中得罪她吗……?”
于此,任寻很是神秘又高深地回答:“我赌一根黄瓜你肯定不会想知道答案。”
自从上次任寻拒绝了顾文徵的出版提议之后,方从心原本的确有些担心,一向高高在上,只被人求从不求人的顾总给这么折腾了两回会不会真的翻脸,直到她又与顾文徵联系了一次。顾文徵的平和着实叫她有些吃惊,甚至暗生佩服,包括顾某人说话那个叫人忍着面部抽搐也只好点头的呛劲儿。
顾老板说:“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你让他来跟我签吧,只要那时候我这项出版计划还没变。不过你们最好也惦记一点,就算我能等,市场和商机可不一定。”
方从心当时就在想,这话要是给任寻听见了肯定彻底把顾文徵划拉到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一类里去。任少爷脾气也很硬:我扛不过你不搭理你总可以吧,想威胁我,没门。所以方从心觉得,这事儿若真想给办成了,不能让这俩人再直接打照面,还得她在中间调停着。
她又跟任寻谈了一次。其实这么一来二往,多少让她有些想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关于索尼前CEO出井伸之的访谈稿。
访谈稿述:二十一世纪初索尼遭遇危机的根源症结,在于出井伸之领导下的索尼持续抱有“技术引导用户,技术改变市场”的精英模式幻想,认为可以用高技术产品来改变用户的喜好,说直白点,这有些“我觉得好的你必须一定觉得好”的霸王逻辑的味道。事实证明,用户习惯很难改变,索尼立志研发的高清技术与用户使用便捷利用率高的需求存在偏差,直接导致索尼在液晶电视一战中惨遭滑铁卢。
道理似乎总是相通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事实似乎总在不断证实着:用户对一款软件存在功能需求的先决条件是操作便捷;玩家对一款游戏存在游戏性需求的先决条件是上手容易;读者对一部小说存在深度及内涵需求的先决条件是扣人心弦、文字易读、先让他有兴趣看下去……所谓引领一代潮流的角儿们,其实并不是他们改变或创造了新的用户需求,而恰恰是他们在有意无意之间迎合了一部分特定用户的需求,然后,他们自己本身变成了用户的需求和习惯。
于是一切地讨论仿佛就是一个圆,话题又回到最初的原点。
她对任寻说:“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写作永远只能是你的副业,你需要先保证工作,保证自己可以活命,然后从业余时间里抽出一部分来,不在乎评价,不在乎冷热,纯粹地给自己写;如果你想更投入,你想把写作变成你的主业,那商业化就是不可拒绝的必然,市场是你必须考虑的东西。而无论选择哪一样,你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人需要适应社会,这种技能往往比任何一项专业技能都更不可或缺。”
任寻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猫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能暂时先不想这个问题么……反正我现在有工作。”任寻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挤出这么句话来。
方从心不禁有些无奈:“你真的不考虑把《列国任行》的实体出版签掉?不管将来究竟如何,先把眼下的机会抓住不好吗?其实我觉得,顾文徵既然有这个意向,或许他在一些想法上跟你并不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只是你们的表达方式不同罢了,你也没必要把他想得那么——”
“再说吧,想多了这些事儿没法写东西了。”没等方从心把话说完,任寻已经截口将她打断,抱着糯米躲回房间里去了。
方从心生生把末半句话咽下去,怔了一会儿,只好很是气愤地跑去敲门,问他晚上还想不想吃消夜了……
其实方从心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挣扎,她知道他不可能放弃坚持,她也并不希望他放弃,但只要有一丝可能,她就希望他能走得顺利些。眼前这条路,看起来光鲜亮丽,走起来遍布荆棘,远不够轻松惬意。自我是一种选择,商业也是一种选择,这一步怎么迈出去,或许没有对错,但总会有输赢。能够把个人理念与商业运作熨帖结合是一种才华,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转眼《列国任行》的网络连载也有三十多万字,推荐也做过几期,收藏涨得倒是很快,留言也能涨一些,但是不保质,多数就是催个文,除了催文还是催文。
对此,任寻一直都很郁闷。方从心就笑他:“你还想看人给你写点什么?他们要各个都想得到你心里去,还能长篇大论写下来,那你干脆别写了,换他们写去得了。而且你应该这么想,深沉的小说吸引深沉的读者,都深沉了谁还给你留言啊。想要留言就写青少年口味儿去呗,青少年热血又好激动啊。”
任寻一边捋着猫尾巴,一边说,“从前有个钢琴演奏家上台表演,弹了一曲《月光曲》,台下观众全都笑着鼓掌;然后他又弹了一曲《命运》,台下观众还是全都笑着鼓掌;然后他又弹了一曲《安魂曲》,台下观众仍然全都笑着鼓掌;这时候后台音效师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音响里忽然冒出一段‘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台下观众继续全都笑着鼓掌……好笑吗?”
方从心怔了一秒钟,忍不住笑得浑身发冷,“你小子刻薄起来也够损的。”她尽力收敛起笑容,抓住任寻的手,不许他再捋糯米的尾巴,问:“你觉得我了解你吗?”
“你了解我啊。”任寻回答。
“我有几个呢?”方从心又问,她顿了几秒钟,再接了一句,“你从前又遇到过几个像我这样了解你的人?”
瞬间,任寻静下来。似乎是他手上不小心重了一下,捏疼了糯米的耳朵,那猫儿大叫一声蹿到方从心怀里,愤愤地扭还头冲着任寻直哈气。他却像没有察觉一般,只是把手收回去,揣在兜里,若有所思。
方从心把糯米放下地,小东西立刻便一溜烟儿钻出房间去。她轻轻敲了一下任寻的脑袋,说:“知己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遇到了是幸运,遇不到是平常,想要太多未免贪心。不想这个了好吗?”
说这话时,她站在任寻的电脑桌旁边,任寻坐在椅子上,略仰着脸看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眼神干净的纤尘不染。
方从心忽然被他看得有点心里发毛,不禁问:“你干吗呀……”
“我想抱抱你。”任寻毫不犹豫地说。
他在……撒娇吗?这还能行啊,逃避批评教育就用这招啊……方从心脸腾得一红,转身就走。
但她才一转身就已经被抱住了。
“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有亲口对你说一声‘谢谢’?”他这样问她,吐息就在耳畔,惹得她面颊滚烫。那个怀抱温暖又柔软,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却叫人无从挣脱。方从心忽然一阵心慌,脚下也有些站不稳起来……万一还没把这家伙调教出息,她自己先给套牢了可怎么办呢……“跟你说正经事呢……”方从心暗叫不好,冷下脸来把这小子往开撵,一面清了清嗓子:“我可跟你说啊任寻,别想就这么蒙混过关。之前叫你考虑出版的事儿都还没个交代呢,又拖了这么久了。”
任寻立刻做出一副纠结相,用委屈的语调应道:“反正也已经被称为‘不正经’了,索性亲一下再考虑好了……”
下一秒,方女皇已经一个大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去!有你这么讨价还价的吗!”
方从心原本以为,任寻是真不打算再考虑跟顾文徵谈《列国任行》出版的事儿了,她甚至开始盘算换一家出版商去聊一聊,然而,就在这时候,却出了一件趣事。
《列国任行》的网络连载进入到VIP收费阅读阶段之后的某一天,忽然有人跑来加任寻的读者群。
这人似乎是个追文的读者,也很开门见山,才进来就直问:“谁是作者?”
没过一会儿任寻就冒头出来,敲了一个探头探脑的起司猫表情。
方从心瞧见,心说这家伙又不专心画图在这儿摸鱼,正打算轰他回去好好干活,省得被主管抓住扣他的绩效,话还没敲完,就看见那个新入群的发来一句气势汹汹的质问。
那人说:“我就来问一问你为什么要V!你写书不是为了给人看吗?给看一半不给看后头的算啥?这不是故意坑人的吗?!”
此言一出,瞬间大默,几个在线的纷纷开始排队省略号。
方从心忍不住问:“那你怎么没去抢书店呢?”
那人倒真是相当理直气壮,立刻回了一句:“要真能出版我倒是也服啊!”言外之意,颇有些“没本事还敢捞钱”的味道。
“你去看盗帖吧,有跑来说这么多话的时间,搜索一下就找到了。”任寻发了一个满头黑线的表情。
不料那人得意洋洋说:“我已经下载到了!我就是特意来骂一骂你的!”
这什么人呀……方从心真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小窗对任寻说:“别和他废话,踢了!”
还没等任寻回话,服务器已经先送来消息:
用户3xxxxxxxx5已经退出了群4xxxxxx2(天地孤影任我行)。
敢情真的只是特意来骂一骂,骂爽了就拍屁股走人的?
于是,任寻只来得及回了一个:“……”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能理直气壮啊。”方从心由不得一叹。
“没办法,被贼反打一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任寻说,“这种事比抄袭都不如,完全没有法律约束,除非有朝一日立法,杀人偿命,偷窃砍手,杀几只来镇一镇,否则根本不可能解决,禁止右键还可以网络取书,做成图片版还可以直接截图,再要不然有人就是愿意手打你又能怎样?你看盗版软件盗版音乐也都泛滥成灾……好吧,我承认我现在正在听着下载来的音乐用盗版的Windows和盗版的Photoshop画图……请身为软件研发工作者的陛下尽情唾弃我吧……”
“噗……你真的确定你们公司用的是盗版不是企业版吗?”方从心差一点立喷,但心里却有那么一些不是滋味儿。
她知道任寻的意思。
盗版这种东西已经被人们戏称为“中国国情”。早年软件产品定价过高超出国人收入支撑水平但人们却又必须要使用某些软件来完成工作这样尴尬的局面,直接导致盗版软件在中国度过了一段受到默认和拥护的岁月,甚至直到现在,这样的默认与拥护也依然没有完全消退,正面的是没有让这些昂贵的外物变成咱们各方面发展与世界发达国家接轨的一道槛,负面的,就是养成了国人捡便宜用盗版的习惯。
有多少人敢理直气壮站出来说一声自己从没用过盗版?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底气不足,愈发导致今时知识产权保护的举步维艰。
又及,网络文学从免费到收费原就是白吃的馍馍忽然要钱了,当然更会有人不习惯,消费习惯也需要时间培养。
中国的网络法制化与知识产权保护依然还处于幼年,完善与成长都是必须的,相信也是必然的,只是不知还要花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那倒也算是短的了,最怕就是这辈子到老到死也未必能看得到……
想到这些,方从心不禁苦笑。她从前也没这么忧国忧民,没有想过要去思考这些正儿八经的问题,只是因为并没有太多切肤之痛,就算她做软件研发,她也并不做销售,且她所经手的项目多数都不将中国内地作为主要目标市场,为数不多的国内项目也几乎都是机关部门或大中型公司的外包。而如今任寻的生活一点点渗透到她的生活中,逐渐变成了她的生活,她这才开始重视、担忧、不满甚至有一点焦躁……
“就这么想吧,会掏钱买的就算有盗版也总是会掏钱买,不会掏钱的就算没有盗版也不会掏钱。”她觉得这会儿大概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可任寻却打来一个笑脸:“打个赌吧,只要有免费的,至少有一半原本会掏钱的人都会选择不掏这笔钱。”
“……真讨厌,阿Q一下不会吗……?”方从心敲了一连串省略号。
任寻立刻回了一句:“嗯呐,咱也唱:‘我手持钢鞭将你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方从心气得把键盘推回去懒得理他了。
但就在这时候,她却看见任寻发过来的新信息。
他说:“我决定去签顾文徵那个出版合同了。你说我图什么呢?辛辛苦苦地唱一出几乎没有回应的独角戏,然后给人一边盗一边骂我吗?既然如此,不如想开了赚钱去好了。就算赚不到多少钱,好歹留下一个ISBN号码,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
方从心怔了好一会儿。她绝不曾想到,她劝了那么久也没有能够让任寻妥协,却是这样一条导火索让他想开。这话说得有多么无所谓就有多么丧气。可说真的,图什么呢?对文学的一腔热爱吗?再热爱的人也要吃饭活命,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交流与认可。真能够寂寞独行到死的有几人?真能够寂寞独行到死还心满意足心甘情愿地有几人?谁又有权利要求别人必须这样去做?
她默然看着屏幕上没了下文的对话框,半晌,回话:“好啊,那我去找顾文徵要合同了。”
出版去吧,各人的事各人自己顾,否则难道还真要指望旁的什么人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替自己着想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