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心并非没有猜测过任寻究竟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她。飞往长沙的一路,她都在想,但下了飞机就放下了。
猜也没有用,反而乱了自己的心神。至少他没有骗她,这已经好了太多了,不如再给他更多的信任,等他自己说出来。方从心坚持认为,相信这个男人就是相信自己的眼光,万一不幸真是错信了,那也只好承认自己眼睛还没擦得足够亮。
公司给她安排的住处是一幢小高层里的独立一居室,面积不大,当然不能和自己家里比,但一个人在外差旅住宿倒也称得上不错,至少干净方便,电话网络是早备好的,只要不出现监守自盗的情况,二十四小时保安也算是安全上的一点心理安慰。
每天晚上下班回去,她都上网,打开语音视频,接受一下任寻同志的工作汇报: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喂猫?有没有熬夜?有没有认真码字填坑?任寻也会问她:长沙没有暖气冬天怎么过?空调会不会嫌燥?住得地方安全方便吗?煤气阀门关好没?工作进度怎样了?什么时候能回来?然后两人对着屏幕就忍不住笑了。似乎有点儿傻,但又暖得贴心。
方从心问任寻:“寄出去的出版合同顾文徵到底给你返还回来没有?”
任寻说:“还没有啊,没准顾奸商装得挺宽容大度,这会儿掌握了主动权就开始实施报复计划了。”
方从心笑:“别老编派人家,你当他闲得慌了报复你吧。打电话催他去啊。”
任寻磨叽好一会儿,闷闷地哼说:“……我不想给他打电话。”
方从心说:“……好吧,那我来给他打。”
于是方从心就给顾文徵打了电话。
结果顾文徵说:“章已经盖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送过去。”
方从心说:“你就寄给任寻罢。”
顾文徵很无辜地说:“统一寄还合同的时间还没到啊。我们这么多作者,都是统一操作。你要提前拿就出来取,一般人还没这个提前服务呢。”
果真是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啊,这人就绝,压合同都压成了特惠待遇了,任寻说他奸商真不冤枉他。方从心磨着牙说:“那你约任寻去拿吧,我在外地出差,不在北京。”
顾文徵在那边哈哈一笑:“你不怕你家少爷又跟我打起来了?”
方从心只好也笑:“顾先生,如果你想约我吃饭你可以直说,只要有空有闲有心情我都会成全你的,不用拿区区一份出版合同做文章!”
顾文徵立刻坦白:“我是有点事打算跟你面谈一下,不耽误你多久,顺便把合同拿给你。”
方从心笑说:“贵公司真是不同凡响,顾总亲自担当快递,合同送上门,体贴又周全。”
顾文徵还笑:“谬赞谬赞,应该的,应该的。”
方从心说:“但是我这会儿在长沙啊,年前不一定回得去呢。”
顾文徵说:“没关系,反正我看你家少爷那个龟速明年年前能把稿子给我交全了我就谢天谢地。”
挂掉电话之后,方女皇很是抓狂地一个电话又打到任寻手机上,敕令:“你要不在明年夏天之前把《列国任行》给我写完了……哼哼!”
任寻很惶恐地问:“为什么是夏天啊……?”
方从心咬牙切齿地说:“因为夏天榴莲和菠萝都倍儿新鲜啊!”
任寻默然囧了半晌,凄凉哀道:“……陛下,咱还是跪主板吧,多上几根内存条也行啊……”
公司在中南区分部的项目是某政府部门立项招的标,需求是以支援全省城中村改造为基点,做一个统筹规划各类土地资源、地产资源且兼具相关市政配套管理及政府部门、地产开发商、配套运营商、购买方协作监督管理功能的一体化大型系统,实现国土资源、市政规划、地产市场管理的信息一体化,合作方之一是拿到了当地某城中村改造项目的地产公司。
这事儿听起来很玄乎,其实就是好几个系统的统合整理,实现信息资源的共享,分类拆开来看,也没有那么复杂。客户需求描述往往就是这样,错综复杂甚至异想天开,方从心早有预料,他们的工作就是切合客户实际情况对客户提出的需求进行分析改造,最终帮助客户实现需求。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要是客户写出的需求分析报告都能达到工程标准要求了,还要他们来干吗?
但方从心绝对没有预料到的是,在与第三方的会谈中,她见到了罗茜。
再次相见,这小姑娘已经与上次意外匆匆照面时判若两人,以对方经理助理兼协作代表身份出席,一身的清爽干练。
这个世界真小……方从心忍不住就这样想。据说无论再怎样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人,也能够被人与人织就的网络勾连得近在咫尺六步之遥,何况她与这个叫做罗茜的小姑娘之间只隔着一个人的肩宽。
罗茜很大方,散会之后主动来邀请方从心一起吃饭。当着这许多同事的面,方从心自然不好拒绝,否则就成了摆谱,她也的确觉得自己很没必要在一个小姑娘面前露怯,于是爽快应邀。
似乎故意想要彰显这一份地主之谊,罗茜亲自开车带方从心去坡子街的火宫殿老店,吃正宗的老字号小吃。猪血、蹄花、米粉、馄饨……最好吃的还是臭豆腐,外焦里嫩,咬一口汁液鲜美,比北京那些小吃店里卖得可是地道一万倍,只是辣得很,到最后方从心只有抱着甜酒大口猛灌的份儿,再不敢动筷子。
“我真没想到你是长沙人,这样也能遇到,是世界太小,还是咱俩太巧。”方从心由不得感慨。
“当然了,城中村改造这样的国资项目肯定是给本地开发商做的,你没发现就算是普通的地产项目,外地开发商也很难拿到黄金片区的好地,多数通常都只能在外环发展吗?”罗茜颇有些自得的说。
方从心笑道:“是吗?我没太研究过楼市。北京那地儿,能在承受范围之内拿到一套相对满意的房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想也想不明白。”
罗茜很快又说:“任寻也是长沙人呀,我和他是同学,你难道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方从心顿时怔了一下。她忽然觉出了来者不善。
任寻是长沙人,她的确不知道。她来长沙出差,临走前他也没有露出任何迹象或是有任何的表示,就好像他原本就不想她知道一样。如果不是这次这样巧遇见了罗茜,她恐怕仍然要一无所知。方从心的笑容渐渐敛起来,安静地看着罗茜,没有立刻应话。
但罗茜似乎并不介意这样的目光,兀自继续说道:“他喜欢吃辣的,不喜欢吃酸的和甜的,喜欢吃米粉,不喜欢吃面食,他一直都不喜欢北方吃的那些东西。他还特别怕冷,一到冬天就冻得直转圈。又喜欢逞强,有事儿也不爱说出来,自己闷着扛着——”
“你想说什么?”方从心截口问道。
“你觉得我在说什么?”罗茜反问。
“听着,”方从心有些炸毛,立刻就说:“我一向不认为男人是一种可以打上‘已出售’标签来明确物主的东西,我承认任何对手的竞争权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侵犯或威胁。但你如果想用这种方式彰显你的优势,你就打错了算盘。你与其找我来说这样的话,不如瞒着我去勾搭他嘛,或者干脆反过来跟我套套近乎装装样子,说不定我还会赞一赞你的心计。”
“算了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罗茜哂笑了一下。她盯着玻璃上火红的窗花,眼神忽然幽深,双手捧着茶杯,仿佛在暖手,语声宛如轻吟:“我是从十几岁那会儿就喜欢他,不过我一直都知道呀,他不喜欢我嘛,嫌我麻烦,嫌我黏着他,嫌我老狗腿他爸,反正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知心人,搞不好连个老说混话劝他沾染俗物的宝姐姐都算不上,只是个成日里给上头通风报信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麝月啊秋雯什么的……那就算了呗,我生得贱啊,”说到此处,她扭过头来看着方从心,扬起眉弯,“你跟他说吧,我不是以前那个没脸没皮的丫头了,不会还老那么惦记着他缠着他的,犯不着编那么多谎话骗我,也不嫌累……”
这一番话下来,方从心手一抖,差点砸了盛甜酒的碗。“这话你自己以后跟他说吧。”她赶紧扶了一把,顺便撑了撑桌沿儿,省得自己摔椅子下头去。
罗茜说:“那你告诉他,他也不是以前那个没心没肺的愣小子了,该回家了。”
“……你还有什么想要我转告的吗?”方从心问。
罗茜沉默了一会儿,说:“他那个小说呀……我看了,挺好看的……没告诉他爸……”
只听这最后一句,方从心真差一点摔到椅子下头去。可她觉得,其实这个小姑娘依然在喜欢任寻,这一切看似否认的说辞,以及竭力想在情敌面前挽回一些颜面,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败得太狼狈的倔强,恰恰将那份化不开的心情倒映得如此清晰。
一顿饭罢了,罗茜坚持开车送方从心回去。道别的时候,方从心很想对罗茜说,好好的一个姑娘犯不着为这个把自己说成那样,可又觉得此情此景这话由她说出来无异于风凉。她想了好一会儿,最终只是缓声说:“其实……任寻不是个宝二爷嘛……”
已经系好安全带的罗茜穿过车窗看着她,静了好一会儿,展开一个春华初露的笑脸。“是呀,他是曹雪芹呗,他需要的是一个脂砚斋,不是跟着爸爸卖房子的罗茜。”她一面说着,一面拧钥匙打火,仰面将长发甩到肩后,冲方从心摆了摆手,没再说别的,驱车而去。
那时的街道已然有些空旷冷清,冬日的树木格外清瘦,刚开启的路灯淡淡撒来,将没有落叶的路面衬得愈发萧索。
方从心忽得有些心酸。她觉得她反而开始欣赏罗茜。这个小女孩儿远比她想象的要坚韧、率真。
她的确知道,罗茜最初时那些话所包含的真正意味。罗茜只是在责怪她,责怪她对任寻的不了解,责怪她的粗心与放任。而她却仗着年长者惯于厮混世事的虚伪和手腕,强行为自己占领了一个貌似自信、豁达又正直的制高点。
大概她真的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女友。这条两个人的路她才只站在起点,该如何走下去,并不是只有某一瞬间的火花、或是某种尚只存在于脑海中的构想、某种虚无的精神交集,就足够支撑的。
罗茜那一句曹雪芹和脂砚斋犹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刺得她一个激灵。如果她对任寻的了解,仅限于写作,仅限于他对理想的执著与追求,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或可以是知己,或可以是挚友,或可以是同道,但绝不能是恋人,不能在柴米油盐的天长日久中默契得成为彼此的另一半。
也许她真的应该和任寻好好聊一聊,这次不聊写文,不聊理想,只是单纯的聊一聊他,还有他们,那些看起来很俗、很细碎、却又不可或缺地构筑了生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