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种什么感觉?
方从心忽然有些麻木。
任寻离开的第二天早上,天忽然开始下雨,气温骤降。五月份的天,倒春寒早已过去,这天冷的不可理喻。走在到公司大楼的路上,打着伞,雨滴砸落时的声响仿佛很巨大,在耳边拼命地嘶吼。方从心忽然就想起从前看过的一部台湾电影,片名俗不可耐,剧情也毫无意趣,除了某一两个意象与清婉脱俗的女二号尚可圈点之外,全片都浸泡在导演兼职女一号的玛丽苏气息之中。可偏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却有那么一句话当场令她心中一悸。
“没有你的公路,在摄氏三十八度的夏夜里,都像在下雪。”
从前方从心一直不能理解,她只是觉得,这句话煽情的让她心中酸软。而今,当她又一次猛然忆起这句话,她却从骨子里打了个寒战。这不是煽情,而是悲哀,如同雪花飘落般无声无息的悲哀。
到公司以后没多久助理就主动给她送了热咖啡。她愣了一下,翻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由不得苦笑。其实她自己也不太确定昨晚她是否睡着了一会儿,但她的确不得不承认这幅双眼红肿眼圈青黑的尊容不太适合跑出来吓人。同事们都很体贴,没有人问她怎么了,甚至没有人跑来和她讨论任何复杂问题,大家都默默的关照她。
她从不曾觉得自己如此失败过。曾几何时,她也信誓旦旦地说,要做坚强独立的女人,绝不会为男人委屈自己。如今她依然独立,她必须坚强,她从没有委屈自己,可是她难过,她终于承认有时候人类的感情是不受控制的,如果可以,她真想让什么独立坚强统统见鬼去,只要让她把那些淤在心里的血通通吐出来。
但她就是不想给任寻打电话。她依然恼怒,怨怪他一言不发转身消失的冷暴力。一面要求着理解和信任,一面却又做着任性孩子气的事,这样负气的一走了之,拒绝勾通……如果她先低头求和了,是不是以后他就可以一直这样直接走掉了事?
她靠在办公室里发呆,直到人力资源部的同事传了邮件给她。
她打开来看了看,见是一份名录。这次项目初始时公司招了几个实习生,如今毕业在即,HR想要确定哪几人是可以留用为正式员工的,故而请教她的意见。
这应该只是客套上的形式主义过场。且不说员工表现如何人力资源部早有一笔账,就说分公司的人事聘用事宜,也轮不到她这个临时过来的外派插手。她匆匆扫了一眼那一串名单,直接回复了表示没有什么意见。再对着电脑,又开始有些神散。
没想到不过片刻,那边的同事却一个电话打过来。
“你怎么了?你看看你刚才发的是什么?”
她神情恍惚的呆了一秒,调出发件记录来看,这才吓了一跳。短短两三句话,不过百字,她竟然打错了十几处,连意思也不能通顺传达。
“抱歉,我有点……有点不舒服。”她有些尴尬的撑着额头赔笑。
“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别撑着了。”同事直截了当地近乎不客气。
她觉得或许她的确还是请一天假比较好,免得这样待在公司,什么事都做不了还得添乱。她立刻就在电话里应承了病假,当下收拾了东西,和助理及同组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走。出门时,雨还没停,风穿过单薄的衣衫,有些瑟瑟得冷。她撑着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会儿,叫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司机问她要去哪里。她怔了一会儿,说:“您带我随便转转吧,按公里计价给您。”
那司机很犹豫,略带惶恐,试探着问:“总有个大致的方向吧?”
方从心靠着车窗静了一瞬,暗自叹了口气。因为自己的心情而给旁人造成困扰是不怎么好,何况看司机师傅那神情,她若是不说个目的地出来,恐怕要给拖去医院了。“那就去定王台书市吧。”她想了想,这么说,然后闭了眼。眼睛很累很沉,涩涩的,有种看久了电脑屏幕的感觉。
“下雨天去看书呀。”开足了油门的司机似乎放下心来,乐呵呵地搭了这么一句话。
她有些无力地应了一声,想不出什么好话题接下去。车里顿时有些显冷,尴尬弥漫。好在出租车司机们都很习惯应对这等场面了,没过多久就开了车载广播。音乐和主持人不高不低的旁白交替出现,舒缓着紧绷的神经。方从心阖目呼出一口气,在心里说了声谢谢。
接到罗茜的电话时,她刚刚下车。
“你原地等着,哪儿也别去,我马上过去找你!”罗茜的声音干脆极了,有种不可抗拒的坚决。
从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方从心就在想,罗茜忽然要找她,会不会是为了任寻的事。那简直就是一定的吧。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很生气,这明明只是他们俩之间的事,为什么他要告诉别人?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便开始思索对策,设想种种可能,自己该怎么办,该说什么……可是很快的,她便什么也想不动了。
她走在那一间一间书社,眼前一望全是书,如山如海,从前那些和任寻一起买书看书的日子便潮水般涌上心头,抹也抹不去。那时候多好呢,他们可以手拉着手慢慢地边走边看边聊。他看过的书特别多,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她不知不觉就安静其中……她茫然地转了一会儿,忽然调转头径直出去,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下来。
雨声犹在耳畔,单调而机械,宛若孤单吟唱。空气却是格外清新的,雨水洗涤了尘埃,散发出湿润的草木清香。她安静地站在那儿,深深吐息,雨花儿溅湿了她的鞋尖裤脚,她却一动也不想动。她觉得,只要这样,她就可以什么也不想,只是安静地聆听,那风和雨的声音。
直到罗茜把车开到了她的眼前,摇下窗户对她喊:“快上来,别站雨里头。”她才像是被惊醒了一样。
“你以为现在的雨就不冻人了?看你病了怎么办!”罗茜拧着眉狠狠地骂她,顺手丢一罐午后红茶给她。她接在掌心里,易拉罐也是暖暖的。“我打伞了,没事。”她拉开喝了一口,胸口顿时划过一股热流。
罗茜笑了笑,问:“吵架了吧。”
方从心怔了好一会儿,她预设过各种开场,却全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简单直白。“这是我们俩的事儿。”于是她也只得直白起来,一下一下轻啃着饮料罐口,神经质地紧张。
“我就知道。”罗茜依然笑着,毫不介意地接话:“那小子今天早上回家拎了个包就跑了,说什么出门采风去。我就猜肯定有事儿。不然他少爷就算再没心没肺地舍得了他爹舍得了我们,还能舍得离了你吗?”
“他去哪儿了?”顿时,方从心浑身为之一颤,抬眼看住罗茜。
“不知道。”罗茜摸了摸方向盘上的印花皮套,苦笑,“你说……这家伙怎么那么像小狗呢?不高兴了就跑出去,你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反正自己在外头跑累了就又回来了。”
“他才不是狗呢,”方从心闻之轻哂,“跟白眼狼似的,咬你一口能咬掉半条命。”不知缘何,就在听说任寻“出门采风”之后,她忽然完全平静了下来。脑海里再不曾比此时更清晰明澈。她知道她该从这个漩涡中跳出去了,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由着情绪在失控中弥足深陷对谁都没有好处,她不能放任自己。“我估计最迟五月底吧,这边的项目做完,我就该回北京去了。一个月时间,够人好好冷静一下了。我也不催他。他回来就回来,不回来……那就不回来吧。”她几口喝完了那灌红茶,把罐子捏在掌心慢慢地转着。罐身上的奥黛丽赫本眉目清晰,微笑恬静高贵。她轻叹一口气,也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来。
“那你……”罗茜半趴在方向盘上,侧脸望着她,略一迟疑,没有再说下去。
方从心却好像明白了:“你放心吧,他是小狗儿我又不是小猫,我该干什么还是得干什么,人在哪儿都跑不了。”
罗茜的眼神微微飘渺了一瞬,“啊”了一声,旋即苦笑着点了点头。“好啦,总之你不要也跟他一样跑得让人找不着就好,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联系我。”她伸手拉住方从心的胳膊,恋恋不舍得如同立刻就要分别。
半分钟以后,两个人都一齐笑起来。
“你知道么,其实……刚开始那会儿,我心里特别讨厌你。”罗茜看着方从心,眼睛亮闪闪的,须臾之间,又开始浮现出一些小女孩儿特有的稚纯。她的嗓音轻柔,有种淡淡地自嘲:“怨恨谈不上吧,但是很嫉妒。为什么……好像,你拥有了我所想要的全部,而我越是想要,越是什么也要不到……可是后来就想通了,自己的命自己挣嘛,我也会有很多别人怎么也够不到的东西。很阿Q是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方从心觉得嗓子堵得发慌。她张嘴没发出声音,终于只是怅然微笑着抱了抱面前这女孩儿,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返回公司去补签假单的时候,同事调侃地笑她:“什么消黑眼圈的秘方,这么神速啊?”
她哼笑着把假单丢回对方手里,反问:“没听说过无欲则刚吗?”然后一路返回己部工作区,神清气爽一番指令下达,敕令众人,给他们一个上午缓冲,下午一点半开工时刻准时召开项目进度会议,杀得一群近日偷闲的小年轻们阵脚大乱人仰马翻。
圣严法师有十二字箴言:“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她一直视为至理。或许,这时候来谈放不放下的还为时尚早,但并不妨碍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处理它,至于放或不放,终不过是顺其自然。
到五月底,项目毫无意外顺利收官交接。任寻却还是没有回来。罗茜说这家伙把护照本都给卷跑了,说不准躲去哪个爪洼国呢,任家老爹说给他最后一个星期的机会,再不和家里联系,就上局子里去报个失踪人口冻结他的全部银行账户查他的消费和出入境记录去。
方从心只觉得无奈又惆怅。返回北京那天,罗茜找了王一鸣一起去送她。才到机场还没办登机手续,罗茜就已经红了眼圈,抱着她不放,好像唯恐她就这样消失了一般,小姑娘一样任性地撒娇,非要她再三地保证,绝对不会也玩人间蒸发,一定保持联系,才肯松手。
直到重被帝都干燥的空气包裹,方从心忽然有些莫名期待。离家越近,越是心跳砰然得无法忽视。她不知道这是一种近乡情怯还是什么别的,但是她觉得,她清晰地触摸到了某种渴望,就像一颗掩埋地底的种子,在久旱干涸之中祈求雨露的奇迹,好让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地破土而出。
就在打开久违的家门的那一瞬间,她的眼前甚至出现了真切的幻觉。
然而,当糯米踮着轻盈的猫步,飞快地把这熟悉的每一个房间翻找过一遍,然后失落地蹿回她脚边,扒住她的裤脚,瞪大明亮的眼睛,发出无辜的叫声时,那些如真似幻便如同氤氲般碎散得无影无踪。
不曾,那个人不曾坐在沙发上扭过头来向她微笑,他不曾回来。
她再一次审视这个久无人居的家,一切都在积尘与冰冷中沉默。瞬间,只有那么一句话从脑海中划过,留下疼痛的灼伤:
“If we can't live together。。。we're gonna die alone。若我们无法一起活着……我们将孤独死去。”
——L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