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做任寻的写手有个爱好——挖坑不填。
用方从心的话说:“你这人坑品比棒子国还下等一万倍!”
遇到一个认真的作者是读者之大幸,遇到一个认真过分的作者是读者之大不幸。任寻就是后者。他喜欢修文,自己回头读一读觉得不好了,就要修改,增删句段那都是小手术,推翻重写的大工程他从不觉得累。以至于方从心跟着他跳了一个有一个坑,每次都是看到一半……下面没了!
方从心曾经很郁闷地对他说:“任寻童鞋,你这样不好,真的不好!你不如一篇一篇来写完,哪怕有瑕疵,写完再修改,或者在写下一篇时记得改进就好了,这样也有利于你积累读者。”
但任寻却说:“你就当作我有完美主义强迫症好了。”然后依旧我行我素。
于是方从心很是愤怒地给了他一个封号——任公公,意识是说:这人老没下面,老写太监文!
没想到任寻还很受用,并且自我“美化”了一下,索性改自称为“秋长监·任大常侍”,顺便显摆一把他的古代文化常识,然后又无比“恭维”地尊称方从心为“圣母神皇”。方女皇曾经咬牙切齿地敕令:“任寻,请你把《列国任行》写完!”任大常侍淡定对曰:“陛下,下面没了神仙也长不出来啊。小人又不是某年高考作文里的司马迁,还能‘一次又一次’春风吹又生。或者你可以试一下把Peter Petrelli(①)下面切掉看他有无可能自己长回来。”把方从心气得哭笑不得,只好号召群众力量对这坑王施压,可惜收效甚微。(①注:Peter Petrelli,美剧《Heroes》里的男主角,拥有自体复原的超能力。)
方从心帮任寻建了一个读者群,想帮他把看文的读者凝聚一下。可任寻这家伙不知是懒还是别扭,总不爱在群里冒头。对于方从心那一套“经营读者理论”,他总是很排斥,觉得没什么必要。“作者只要拿作品去面对读者就可以了,文字之外套个近乎有什么意义?又不是娱乐明星,需要作秀。我只想要他们喜欢我的小说,不想要他们对我本人产生什么兴趣。”他是这么说的。
对此,方从心总是反驳他:“所以你更新一个近万字的章节上去,也只能有一两个留言啊。人是有情感交流需求的,你要让读者觉得你心里有他们,他们才会愿意回报你。否则我轻轻松松看完小说直接关掉网页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费力气打字给你留言?犯贱了要热脸去帖你的冷屁股吗?如果你很乐意孤独地写给霸王们看,那你确实可以忽略我的提议。”
这个反驳很有征服力。身为一个作者,当然希望更多人看自己的小说,希望看见更多的读者反馈,否则他又何必要发在网络上,自己闷着写写不就好了?于是,任寻沉默了半晌,回话:“好吧……我去试一试……”
然而,不知是气场不合还是真的有人品问题,这种时刻的任寻全然没有辩论场上的犀利方勇,反而像个羞涩的孩子,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他犹豫又懊恼地对方从心说:“我觉得很难堪……你要我去讨要留言吗?那种感觉简直像让我穿上兔女郎的衣服站在街边跳着大腿舞拉客!”
方从心被他这个比喻囧到OTZ缴械……“曾经有一位大神说过:‘看霸王文的小孩会尿床!’”她几乎是一边恐吓一边威逼一边利诱着让任寻“从善如流”了。
但接下来的结果却很有些微妙。一天过去之后,《列国任行》的新章节下面出现了这样几条留言:
No。4 [评论]我就不尿床~
不好意思,我是成年人~
发表人:萨姆 发表日期:11-23 00:08
No。3 [评论]这跟尿床没什么关系
你没留言是因为你更新太慢了!这么龟速还敢诅咒我们?你还想要投票和积分不?
发表人:尤利耶尔 发表日期:11-22 17:38
No。2 [评论]……
……
发表人:卡斯迪奥 发表日期:11-22 17:36
No。1 [评论]竟然有诅咒!
坐沙发上抱着尿不湿问:“楼下的人可以净化掉这咒语吗?”
发表人:迪恩 发表日期:11-22 14:05
于是任寻直接掀桌不干了……他对方从心说:“谁再逼我去做这种蠢事我就直接把ta踩到地核里去!”这家伙犟起来的脾气方从心很知道,便也只好作罢。
方从心与任寻最近一次的对话是在一个月之前。任寻忽然说要无家可归了问她能不能搬去她家暂住一阵子,当时方从心以为只是个玩笑,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他,《列国任行》也没有更新。
方从心的工作很忙,她在公司有一个不小的项目团队要管,并且正在为国庆档的产品上市做冲刺,但当她发现这孩子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开始养成每天无论多晚回家都要打开电脑上网看一看的习惯。
直到有天晚上,她忽然收到任寻的信息,很简短,只是说:“我回来了。”她忽然觉得吊在心口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连忙传信息过去问:“你去了哪里?”
“搬家,适应新环境。”网络那一边的任寻似乎显得很疲惫。
方从心不禁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适应了一个月?”
“一个月也没见坑里多条留言。连催文的都没有!”任寻很有些愤愤地回话。
“……好吧,看在你漂泊方定的份上,暂时就不催你的文了。”
“陛下您真仁慈。”
……
话题到这里就断了,谁都没有继续下去。方从心觉得有些困扰,她很想追问任寻搬去了哪里,但又莫名地开不了口,那种有一点忐忑、有一点好奇、有一点疑惑、甚至还有一点期待的感觉很奇妙,令她无法形容。她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看见任寻发过来的新信息:“谢谢。”
方从心怔了一下问:“谢什么?”
任寻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回道:“有时候我都会怀疑,是否我真的写得很差劲,所以才会冷成这样。知道还有人喜欢看、并且一直在等着看这篇文的感觉很幸福。但是,我想我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写了。”
瞬间,仿佛有什么细小又尖锐的东西在心里扎了一下,方从心觉得很苦涩。她觉得她或许应该劝解他,说些诸如“不要轻言放弃”或是“坚持就是胜利”之类的话,但事到临头,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立场。“休息一阵也好。很晚了,早点睡。”她缓慢地敲下这样一行字,看着屏幕上的头像变成灰色,忽然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对面那间房里透出的灯光还很明亮,那家伙甚至很不注重隐私的没有把门关严实,透过那一道相当宽敞的缝隙,方从心可以看见那个大男孩正大剌剌坐在地上,膝盖上搁着等屏大小的数位板。他看起来正在画画。那种低着头发丝微垂的姿态忽然让方从心嗓子堵得发慌,张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他却先发现了她。“我开着灯打扰你休息了?”他迅速地翻身站起来,一手拎着板子,一手拿着压感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不,我……”方从心下意识虚了目光,她盯着那房间里奇怪的登山帐篷,轻声问:“我打算去做消夜,你饿吗?”
那家伙却立刻表现出欢喜雀跃,丝毫也不与她客气:“冰箱里有馄饨,三鲜馅儿,我昨天中午从超市扛回来的。”
他大概是真的饿坏了。方从心煮了一整袋馄饨,自己只吃了四个,余下二十多个全被他吃了。他连汤也一口气灌下肚去,然后很满足地仰面靠在椅子上,垂着两条胳膊,半闭着眼,活像只吃饱喝足准备睡觉的狐狸……
“你几天没吃了?”方从心看着眼前这家伙,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年纪明明不是孩子了。
“我忘记吃了。”他倒是答得理直气壮。“我明天……要去面试。”他忽然坐直了身子,双手拿住面前的空碗,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碗沿上架着的筷子。
方从心微怔了一瞬,笑说:“好呀,终于准备脱宅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了?”
“挣饭钱和房租啊,存款快没了。”他倒也很坦白。
“画家先生,这回答可真不艺术。”方从心站起身来准备收拾桌子。
他却抢先收走了碗筷。“你愿意让一个穷困潦倒并且随时可能用一颗花生打爆自己脑袋的家伙赊账住在你家里吗?”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吧台后的开放式厨房开始洗碗,过了一会儿,却又笑起来,“好吧,你可以当作我只是间歇性抽风。没准过阵子我又开始犯毛病了。”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回头。他像个洗碗工一样背对着方从心,认真地盯着水池。但不知为什么,方从心就是觉得看见了他的笑容。那一丝自嘲与失落随着流水的哗哗声倾泻,莫名叫人有些心疼。
方从心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影有些重叠。她觉得,她或许应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方从心小时候上学比其他小孩都要早,据爸妈说,当年她还在幼儿园时每天回家都说:“幼儿园真无聊,老师老让我们叠手绢,她自己在一边儿画眉毛!我要去上小学。”没想到爸妈就真的直接想办法给她报名让她上了小学,一路读到大学毕业她也才二十岁,所以现在二十六岁的她,却已经在这个行业辛苦奋斗了六年,从初毕业时的一个小程序员,到今时的项目经理方女士,是她在这个男人占尽优势的高强度脑损害行业里一路血杀出来的成绩。
方从心的业务能力很强,提起I公司中华区的Manager。Fang,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曾有专做IT教材出版的选题编辑来找她约稿,想请她结合实际研发经验写一本易读易学的Java编程教材,填补一下如今市场上除了国外大部头就是生搬硬套国外大部头的空白。
于是方从心去找了这个编辑,她约他出来吃饭,说要聊一聊这本Java教材的事情,然后在餐桌上问他:“你们同在出版行业,科教类与文艺类有交叉吗?”
编辑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看什么事儿吧。你要干什么?”
方从心抄了一张卡给他:“我想要这个人的手机号码。”
那编辑接过卡片很惊恐地望着她,又问了一遍:“……你要干什么?”
方从心说:“我要投稿。”
“……你开始写文艺小说了吗?但投稿你也应该找选题编辑。”那编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盯着她。
“我喜欢和直接决策者对话,成或不成当时就可以拍板,这样迅速便捷。”方从心笑说,“你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编辑委屈地低头望着面前的餐刀:“……貌似你说咱们今天要聊一聊那本Java教程的!”
“哦,是啊,我知道,这个选题你挺看重的。”方从心很无辜地敲了一下咖啡杯的弯花把手。当然会看重,一个好的选题直接关系到一个选题编辑当年的奖金。这是钱,是白花花的钞票!
一个星期之后,方从心签了一份Java教程的出版合约,同时拿到了一张名片。
她让那个编辑帮她找的人叫顾文徵,是一家文化出版公司的总经理,用官话说,叫做文化经理人,用俗话说,叫做出版商。
这位顾先生据说从前是做教辅的出版编辑,早年也曾经在网文圈中驰骋纵横,二零零一年看准了网络文学与文艺小说出版的路子,从出版社出来自己单干,成立了一家叫做徵明文化的公司。做起了民营图书出版,起初利用从前的国家出版社资源拿到了几个国外当红儿童文学的中文版引进出版权,打出了市场名气,紧接着又联合几家出版社、杂志社及高校轰轰烈烈搞了几届征文大赛,发掘了几个对准十五到二十五岁青、少年市场的新锐作家,渐渐转型到主攻国内青春文艺小说出版,并进一步将目标战场扩大到网络,一举抓住了当时网络人气写手与传统出版接轨的机遇,签下几部在网络上享誉盛名的小说及其作者,并成功策划推出了一系列畅销网络文学实体书及网络作者。五六年辛苦打拼,徵明文化早已成功跻身一线文化出版公司行列,更大有领军之势,与各大门户网站文学频道及原创文学网络均有良好合作关系,旗下当红写手不胜枚举。
从文人到商人的转身,简直如同翻天覆地。
曾有业内人士评论顾文徵的成功,三分之一在触觉敏锐,三分之一在商业魄力,三分之一在踏实做事。当初找上任寻,表示对《穿越后,没人知你是条狗》有出版意向的,正是他麾下的编辑。当然由于任寻这家伙的“不识抬举”,那次最终没谈成。
绕了一大圈找到这么个角色不容易。方从心打电话给顾文徵,约他在I公司总部大楼下的咖啡厅面谈。或许是运气,或许是那为了拿定选题卖力跑腿的编辑的功劳,又或许只是顾先生当时正好心中一动……这一次的通话比预想中要容易,约定的会面时刻,当方从心终于看见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出现在眼前,并向她微微致意的时候,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觉得这第一步可算是迈出去了。
然而,就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当她说明她手中的是一部历史武侠的时候,顾文徵很不客气地让她把这一口气又提了回去。
“朋友对我说大概是I公司中华区高管的职场力作,可你却拿出一个几乎不可能能卖得动的东西。”这人丝毫也不粉饰他强势的商业意图,何其直白地宣布,“武侠的市场已经死了,远不如言情好卖。”
如此不留情面的驳斥瞬间让方从心皱起眉头:“不,我觉得这是认识误区。现在市面上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武侠?强迫想看快意恩仇的读者去接受过多腻歪的风花雪月,又在第一定位上就吓跑了想看谈情说爱的读者,怎么可能卖得动?”
话未说完,方从心已经看见顾文徵毫不掩饰地扬起唇角。“你所谓的‘真正意义上的武侠’获得了读者的认可吗?”他反问,甚至有些明知故问的嘲弄,“我不认为不被读者认可的作品可以算是好作品。脱离传播媒质的文以载道也就是一句空话。当然你或许会说这世上有许多伟大的作品都是在作者死后才获得世人认同的,但我必须要说,等到那时候我也已经死了,死了以后的事跟我没关系。”
这人说话很厉害。如果搁在别的事上,有人胆敢这么和方从心说话,她恐怕早掀桌子走人了。但这一次不同。“咱们不说那些没边际的虚话,结合作品本身来说。”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温瑞安的《逆水寒》中有一个角色叫做顾惜朝,这个人物当时引发了一系列的激烈讨论。为什么?因为他有志不得酬、处处碰壁却仍然执著得要走下去的形象,让许多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包括他那种将马基雅维利主义贯彻到底的极端手段,都是人们压抑心中的黑暗的投射。
“我认为《列国任行》与之具有相同的素质。
“《列国任行》的主线就是一个少年游侠在东周列国游任,寻找施展抱负的土壤,其间现实与理想发生的一系列碰撞,冲击他的观念和信仰,给他带来磨难与成长。究竟该走怎样的路?哪一条路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又到底应该怎样走下去?这就是眼下刚入社会谋求发展的这一代人共有的困惑。作者笔下的百家争鸣、游侠风貌与市面上已经成名的武侠小说大不相同。
“你应该先看一看文本再说话,如果你只听说是‘武侠’就立刻断言没有出版价值,我会怀疑顾先生你的专业素养。”
事实上,顾文徵是一个素养优秀的聆听者,他在谈判中给予对手充分的陈述空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打断方从心,他一直在认真听着,同时保持微笑。但事实的另一面是,他仍然是一个敏锐而尖刻的商人,他不需要长篇大论,只需要一针见血地提出疑问:“为什么这样一部本应该很能引起读者共鸣的作品却门可罗雀?如果它真如你所说的这么优质,它应该已经红了。”
“你必须承认现在的网络环境与十年前那个时候大不相同。”方从心反驳,“现在在网络上写原创的人是原来的多少倍了,各种炒作手法层出不穷,一个低调写作又不够快手的作者有好作品却被埋没是常有的事。海量信息时代之下,酒香不怕巷子深已经成为历史,这就是事实。否则为什么宣传是销售必不可少的环节?为什么广告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而蓬勃的行业?他只是缺少推广,而这应该是商人的工作,不是作者的。”
“你也说现在写小说的人多如牛毛。那么请你告诉我,如此多可选择项摆在眼前,我为何一定要选他?选一篇已经有名气积累的红文,我只需要小做投入就可以取得很好的销售成绩,请问我有什么理由要扩大成本去宣传一篇冷文?”顾文徵依旧十分优雅地继续反问,“方小姐,我是一个商人,不是文学创作后援会会长。”
“他或许可以帮你赚更多的钱。这是一个风险投资与回报问题。”方从心盯住对手的眼睛,“我觉得我已经说得足够多了,不如你来说:行,或是不行。我相信顾先生一定有自己的评估。如果你坚定的认为:不行!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投稿,是否选稿则完全在你。”
仿佛绷紧到极致的弦凝固在临界一瞬,骤然的冷场让方从心掌心渗出一层绵密冷汗。她恍惚又有种当年初出校园面对面试考官时的紧张感,在她自己也做过不止一回主考官、甄选过无数求职者之后,忽然再次重温这样的感觉,真让她哭笑不得又百感交集。
但冷场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听见顾文徵问她:“为什么你会选择找我?为什么不找传统出版社?或者别的文化公司?据我所知,不挑剔网络人气的出版人也有不少。”
方从心略静了一刻,笑道:“好吧,我必须承认,投资一支潜力股需要前瞻的目光、雄厚的资金和果决的魄力。同时,我认为挑选一个好的出版商其重要性不亚于文字本身的质量。”
“这个作者是你的什么人?”顾文徵忽然问。
“我是他的……朋友,外加忠实读者。”方从心本想说她是代理人,话到嘴边转了弯。这件事是她自作主张,并不曾与任寻说起,更不要提授权协议书之类。她只是不想任寻备受打击之下真的放弃写作,她想给他找一股继续写下去的强大动力。
“这个作者我记得,用那么特别的方式拒绝我的出版邀请,他是唯一一个,我也很开眼界。”顾文徵又毫不掩饰地勾起唇角。
“顾先生一定不会记仇对吧?”方从心有些尴尬的赔笑。这大概可以说成是任寻当年光辉历史带来的后遗症。
“当然不,”顾文徵笑说,“我从来不会为一些无意义的事情错过一本值得做的书,同样,也不会为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做一本不值得做的书。”他看起来正是三十四五的年纪,脸庞瘦削,轮廓硬朗,目光锋利,即便是笑时也仿佛不经意地微拧着眉头,那些眼底闪动的光华总让人觉得,他在算计什么,但那又确实是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
这外交色彩的笑容!方从心这么想。她看见顾文徵站起身向她伸手,听见他模式化地打官腔:“感谢你的推荐,和你交谈很愉快。这篇小说我会跟进,一旦有决定就会通知你,审稿期也有至少一周呢,对吧。”
方从心也站起身来与他握手言别。她看着顾文徵离开,抬眼看了看店里的时钟。这一次的交谈其实没有超过半个小时,看看时间,她还可以悠闲地再喝一杯咖啡,然后再晃回办公室去打个盹。但她却仿佛打了一场硬仗一样累,她觉得她终于有一点开始了解一个揣着作品找出版的作者的心情,这不但需要优秀的文字质量来博取成功,更需要优秀的心理素质以面对打击。
她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决定摸一把鱼放松一下她疲惫的神经,爬上网去,看见任寻的头像是灰的。她想要留言,敲了一段又尽数删去了,看着办公桌上的仙人球发了好一阵呆,终于还是关掉了那个小窗口。
然而,晚上回到家时,她发现《列国任行》更新了,内容不多,只有小半章,三千多字而已,接着她看见他在[作者有话说]里写下的一段话: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唯其哀痛而清醒,唯其幸福而无法割舍。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胀,仿佛在那一瞬间有许多柔软又火热的东西从心深处涌了出来,连喉头都在发烫。
她是白担心了一场,但却没有走眼,她愈发如此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