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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荒漠遥途(4)

庆王翻身坐起来,摆出那副熟悉的哀怨面容,道:“奴家本是一边好心做个东道主。更何况,奴家连一国之宝都赠与你们了呢。”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鸡皮疙瘩唰地全部站立起来。

封峥打了个呵欠,把手里的树枝丢进火堆里,“好了,都休息了吧。”

一夜平安无事。

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我天刚亮就醒了,匆匆跑去解手。回来后,路过拴马的树下,看到那片空空的草地,脑子里恍惚了一下,才响起一个惊雷。

我冲去把封峥摇醒,“糟糕了!马不见了!”

“什么?”封峥一下坐了起来。

我们俩跑回树下。只见缰绳还拴在树上的,却被马咬断了。地上的蹄印一路向海子的另外一头延伸而去。

封峥跟了过去,过了一会回来,说:“似乎是出了海子了。那边蹄印很多,似乎是遇到了野马群。”

我失望道:“它们跟着野马跑了,那我们怎么办?”

封峥摇摇头,没有回答。

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回了营地。夏庭秋和庆王还睡得像头猪。

我气不打一处来,踢了踢庆王,“喂,奴家,起来了,天亮了!”

庆王慢吞吞爬起来。他昨天睡姿不大好,似乎扭到腰了,所以一直扶着腰,像个孕妇似地哼哼,并且借口偷懒,不去升火做早饭。

我们没了马,也只有继续住在这片海子里,期望着能尽快遇到路过的牧民。

庆王无聊,想到处转转,我闲着也是闲着,跟着他去遛弯。

我们沿着水边慢慢走,沙漠里的植物我认识的少,庆王比我熟悉得多,一边教我辨认那些植物,一边采集。

这个是治拉肚子的,那个是可以解毒的,这个草的茎块榨水可以治伤风。

我问:“你一个王爷,怎么知道那么多?”

庆王笑道:“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王爷的。小时候跟随父亲行走江湖,又结交了不少朋友,这点草药知识,都是各家学来的。”

我十分向往,“还是做男人好,可以行走四方。”

“你现在不就在行走四方?”

“我这次如果顺利回去了,还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出来呢。”

“这么喜欢自由,偏偏生在王公之家。”庆王摇摇头,对我表示同情。

我问:“你出了这沙漠,打算去哪里?”

“回家呀。”庆王摘了两个野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了一个给我,“北辽虽然有我的王府,可我住不习惯。家父在东海,老头子年纪大了,一是想抱孙子,二是想我回去接班,他好享清福。我这不就在回家尽孝道的路上走着嘛。”

我轻笑道:“也不知道北辽现在如何了,特别是国宝也丢失了。”

庆王忽然沉默了。我只当他想到了什么沉重的事,也没去打搅他,跟着他慢慢往回走。走了半晌,庆王忽然开口,说:“郡主,你父王位高权重,东齐帝萧政又不是个软弱之人。这矛盾只有愈演愈烈的。”

他这是在提醒我,我心里不免有点感叹,“王爷说的,我都清楚。只是我再能干,也只是个女孩子,我爹从未把我当回事,更不会听我劝告的。”

庆王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我。他刚想说什么,我已先摆手阻止了。

“别说了,你要说的,我其实都明白的。咱们这是尽人事,听天命,各有各的造化。”

我和庆王回到了营地,他烧火,我烤鸭子,两人都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一边用湿泥巴糊鸭子,一边听庆王和封峥商量事。

庆王说:“马没了,贸然继续往南走,怕是还要十来天才走得出去。没有马,会比较辛苦。万一碰不到海子,就有生命危险。继续住在这里。现在初夏,穿过沙漠的商队和牧民都比较多,耐心等等,会遇上的。”

封峥低头沉思。

我把糊好了泥的鸭子埋进土了,然后在上面架起了火。然后像个老妈子一样,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对封峥说:“虽然要等几天,但是这里有吃有住的,风险小。万一皇帝真的要把你的衣冠厚葬,我们现在赶回去,估计也来不及了。要诈尸,还有我陪着你呢。”

封峥莞尔,“既然你们不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几日吧。王爷呢?”

庆王弹了弹衣服上的沙子,道:“舍命陪君子呗。”

我笑,“好在是君子,那我就不用承你的情了。”

不过我们的运气也好,到了第四天,就碰到了一队南下的商队。

这一伙八个人,父子叔伯兄弟,都是一家人,烧火做饭的是老大和老儿的媳妇。他们南下卖药材的,常年穿越沙漠来往于两地,对这里地形十分熟悉。

我们自称是一家兄妹,探亲途中因沙暴而在沙漠里迷路,请求他们将我们带回东齐。领头的马老汉直扑热情,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给他们银子做路资,马老汉还坚决不肯收。

那家二媳妇是东齐人,说有口东齐方言。她和我说,我们现在已是在沙漠之西,非常靠近金国了。沙漠里有一条贯穿金和南北辽的绿洲链,就是一条生命线。不过绿洲也分部得很散,我们没有向导在沙漠里胡乱转,居然能找到那个最大的海子,已是捡了天大的运气。

我回想这一路,的确有惊无险,也不免觉得庆幸。

马二媳妇见我一身狼狈,便把她的衣服拿给我穿,又帮我梳头,按照他们的风俗,扎了无数条小辫子,捆上彩色的头绳。

我觉得好玩极了,兴冲冲跑出去找封峥他们。

三个男人看到我这样,都笑起来。

我甩了甩辫子,“不好看?”

“好看得紧呢!”夏庭秋拍手,“小师妹就留着这个头回去,平时还可以拖地呢!”

马二媳妇私下问我:“你三个兄长,都说了亲了吗?”

我心想那庆王即使没王妃,家里也肯定有小妾,夏庭秋是半个道士,便说:“只有二哥还没成婚。”

那妇人笑道:“我有个妹妹,今年十六,生得清秀漂亮,人也灵巧贤惠。我们家世代做药材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贵,若是肯上门,那我家药铺就是嫁妆了。也不知道你二哥可有这个意思?”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说:“我二哥,虽然没有定亲,却是……却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这次回去,八成是要上门求亲的。”

马二媳妇一脸失望,“也是,这么俊秀的儿郎,哪里有这么好得的。”

这天晚上在一个小绿洲扎营的时候,我摸到了封峥身边。

封峥低头看那份证明我们身份的通关文牒,见我来了,说:“到时候进了城,怕是还要让马老汉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

“他们帮了我们大忙,应该赏赐才是。”

封峥笑道:“我们之中,你身份最为贵重,该你赏赐的。”

“那我要好好想想,赏什么才好了。”我笑了笑,“不如把你赏给他们如何?”

“说什么呢?”封峥扫了我一眼。

我酸溜溜道:“谁叫某人生得玉树临风,别人都想他去做女婿呀。”

封峥愕然,讪讪道:“也许人家是随口说说的。”

“嫁妆都开出来了。你要是肯做上门女婿,人家就把家传的药铺拱手相送呢。到时候娇妻在怀,嫁妆在手,风风光光地回家见你老子去。”

“谁要成亲?”夏庭秋不知道从哪里蹿了过来,凑在一起。

我把下巴冲封峥扬了一下,“人家想招女婿,还不知道封哥哥肯不肯呢。”

“啊呀!”夏庭秋拍手,“为什么都没人来招我?”

我嗤笑,“瞧你这一脸桃花风流样,看着就是靠不住的。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你呀!”

“有你这么说兄长的?”夏庭秋敲了敲我的头,转身走了。

我问封峥:“怎么样?你愿意吗?”

封峥把文牒收进怀里,一眼望到我眼睛里,反问:“你愿意我娶别人吗?”

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直到封峥起身走远了,我还呆呆坐在那里,满眼全是他刚才回眸一望,温润平和,不带一丝波纹。

我们跟着商队走了三天,渐渐可见戈壁岩石了,再走了两日,绿地越来越多,偶尔见到沙枣林和农舍。现在已是初夏,来时树上的花已经变成了累累的果实,阳光照在脸上,一片温热。

最后那日,我们终于可以歇息在一家客栈里了。

晚上我痛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坐在窗边晾头发。

门上响了两声,庆王问:“能进来吗?”

我挽起了半干的头发,披了外衣去开门。

门一开,庆王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套牙白绸衫,腰系玉带,头戴金冠,俨然已经恢复了他本来的翩翩王孙公子的模样。他容貌极其俊美,这么一打扮,浑身上下闪着金光,逼得人都快张不开眼。

我关上门,问:“有什么事吗?”

庆王盯着我瞧了瞧,笑着说:“郡主这般模样,真当得起‘花容月貌’四个字。”

我翻了个白眼,“你饭后闲得无聊,专门跑过来调戏我的?”

庆王踱到窗边,往外望了一眼,十分难得地一本正经到:“我今晚就要走了。这次是过来和你道别的。”

我微微一怔。也是,他本和我们不同路,现在出了沙漠了,分道扬镳也是应该的。

“这就走了?”

庆王点头“接我的人已经来了。”

“封峥他们知道了?”

“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好客套道:“那祝你一路顺风。以后若有机会来京城,我请你吃饭。”

庆王听了,笑了笑,一双眼睛波光流转,盯了我好一阵,才说:“小王这就走了。郡主你……你可别忘了我。”

我被他这句话激得又是一身鸡皮疙瘩。庆王已是抽身一跃,跳在了窗棂上。

我还以为他会就此翻窗而去,没想他又停住了,手扶着窗子,转回头来。

我正想问他是不是怕高,他忽然开口,风马牛不相及地冒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大家同甘共苦半个月,你连我叫啥都不知道,还有脸问。不过还是老实说:“我叫陆棠雨。”

庆王微微一笑,说:“我叫迦夜。”

迦叶?拈花一笑的那个?

我正想问个清楚,庆王已经身影一闪,不见了。我冲到窗边,只见外面一片茫茫夜色,哪里还见他的身影?没想此人身手如此之高,真令人惊叹叫绝。

然后我就听到楼下店小二的声音传上来:“客官,您这是扭到脚了?”

我探头朝下看,就见庆王殿下一拐一拐地站起来。旁边有几个黑衣人迅速围了过来,把他扶住。他赶紧摆了摆手,那几名手下训练有素地退到旁边。

我扑哧一声笑了。

庆王抬头朝我挥了挥手,雪白的牙齿一闪。他带着手下出了客栈,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扬长而去。

我一直看着他们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里,突然觉得有点失落。

我去敲封峥的房门,同他说:“人妖王爷终于走了。”

封峥过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妖王爷”是谁,不由苦笑,“他和我们又不同路,分别是在所难免的。”

我坐在桌边,看到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一张纸写了一半。我拿起来看,提头就是“臣 封峥启奏陛下”。

“这就忙着给皇帝写奏折了?明日进了城,联络了官府也不迟。”我把稿子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们这次虽然出了不少状况,不过总算完成了任务。这下我爹应该很满意了,我若求他放我回师父那里,他大概会同意吧。”

封峥看着我,默默不语。我一对上他的目光,他就把脸别开了。

“怎么了?”我觉得有点奇怪。

“没什么。”封峥摇头,却依旧没看我,“你,你很想回你师父那里?”

我笑道:“我娘暗示过我。我这次回家,我爹打算为我寻一门亲事。我若不想嫁人,肯定是只有跑我师父那里躲避一下的了。”

封峥望向我,目光深邃复杂,“你爹可有说将你嫁给谁?”

我撇了撇嘴,挖苦道:“怎么?你回心转意,又想娶我了?”

封峥又别过头,半晌没声音。

“怎么了?”我探头看他,“这但玩笑都开不得。我都想开了,你还放不下。最讨厌男人小肚鸡肠了。”

封峥颇不自在道:“将来,若是你想去你师父那,你爹又不同意,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忙的。”

“帮忙我偷跑?”

封峥讪讪道:“总之是会帮忙的。”

我呵地笑了一声,胸口有点闷。

喜欢一个人,天天看着,却知道永远得不到他。倒还不如当初就那么糊涂下去,什么都不清楚的好。

都说做人难得糊涂。

次日启程的时候,马老汉问我们怎么少了一个兄弟,封峥借口说大哥有事先走了。马老汉也没深究。

午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东齐的这做边关县城凤阳。马老汉他们同我们分别。封峥寻了一处干净清静的茶楼,嘱咐我呆在包厢里,他自己去官府。

我知道等下官府来人,接的是魏王家的瑞云郡主,我就必须有一副金枝玉叶的派头。那个浪迹天涯的疯丫头,也只好暂时先关在我身体里了。

夏庭秋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一本正经道:“雨儿,我也该走了。”

我也不是很惊讶。他无功名在身,不愿意和官府打交道,也是可以理解的。以前他陪着我,是为了照顾我,现在大功告成,也该还他自由了。

我声音柔软,近乎撒娇道:“二师兄,这一路谢谢你。”

夏庭秋莞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鬼丫头,同师兄客气什么。你先回家,找机会溜出来。有师父在,你爹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我笑着点头。

夏庭秋温柔注视我片刻,低下头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在山里等你回来。”

夏庭秋走了没多久,我望见楼下大街上涌来一队衙役,封峥骑马,后面还跟着一个青皮小轿。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该走的都走了,我这下是终于要回家了。

我们这一次回京,可比大半年前送嫁的速度要快得多了。上次走了一个多月才从京城走到边关,这次一路快马加鞭,大半个月就已经进入京都地界了。

上次出门时还是寒冷的早春,现在回来,已经是炎热的盛夏了。家里的葡萄藤结了一串串紫葡萄,后院池子里开满了荷花。我的房间干干净净没什么变化,走前随手丢在桌子上的一本书还放在那个位子。

我娘见了我,两眼含着泪水,张手把我抱住。

“你这死丫头,大半个月没音讯。人家都说你们死在沙漠里了,你可知道你娘我多担惊受怕!小没良心的!”

我好生宽慰她,说了不少好话。其实我看她也瘦了不少,心里酸痛得很,也差点掉眼泪。

娘拉着我仔细看,皱着眉头道:“又瘦又黑的,这头发都枯黄了,手也粗了。你爹这浑人,居然让女儿去做这种苦差事。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和他没完!”

弟弟陆鸣也比先前长高了点,照旧跑过来要我抱。

我亲亲他水蜜桃般的脸,问:“阿鸣这阵子乖不乖?”

“乖!”弟弟大声说,又抓着我的领子缠问,“大姐给我带了好玩的东西回来了吗?”

我笑着拿出几个我用沙枣核做的小哨子,说:“北辽的孩子都吹这个玩。”

弟弟拿着哨子跑走了。

我娘说:“你爹上朝还未回来。你先同我去沐浴更衣,好好吃顿饭。估计你今天还得进宫的,我已经叫人给你重新做了一套朝服,今天进宫也有得穿的。”

我娘是有心补偿我,硬是给我洗了牛奶浴,又叫人给我按摩护肤,拿了太后赐的茶油给我擦头发。我昏沉沉地由着她们收拾好,再被娘塞了半桌子的饭菜,这才终于可以上床睡觉。

似乎只是眼皮子刚合上,娘就又把我推醒,“你爹回来了,要你去书房见他。”

一家之主发话,我再累再困,也不得不从。

我爹后年就满半百了,不过现在看着依旧高大英武,相貌堂堂。如果他和颜悦色地同你说话,人人都会觉得他风度翩翩、儒雅斯文。可是他对我总是眉头一皱,脸一板,嘴唇一掀,牙齿呲出来,然后开始咆哮。后院厨房里养的那只大花狗见到外面窜进来的野狗,也总是露出这副表情。

就在我相当不孝地把我亲爱的爹拿去和狗做比较的时候,我爹的咆哮已经一串雷一样击中了我。

“亏你还有脸来见我!”

我心想,这不是你叫我来见你的吗?

“这么点事,给你办成这样!你不觉得丢脸,我的老脸都已经丢尽了!嘉月公主都还以为你死了,千里加急写信过来。满朝满京城都知道你闹了什么笑话!”

换成别家孩子,大概早被骂哭了。只是我听了十八年,已经无动于衷,只掏了掏耳朵,把那个小红布包放桌子上,说:“好啦,回头再骂吧。东西我带回来了,您先看看。”

我爹收了咆哮,把红布包打开,捧着那个金色小印仔细端详了片刻,“像是像,到底是不是,还得拿去让人鉴定一番。”

我紧张地问:“若是假的,不会要我重新再去偷一回吧?”

我爹白了我一眼,“你捅的娄子还不够多?”

我也没好气,干脆不说话。

我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国宝,吩咐道:“你赶紧去换命服,同我进宫去见皇上。记得到时候,不该说的话别乱说。”

我也翻了一个白眼。这话封峥也喜欢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说的话当然是我觉得该说的,我觉得不该说的我自然不说。真是废话一箩筐。